最后一支西地兰 作者:毕淑敏-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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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医学生们,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一个人随他鞠躬。他们无法执行这道莫名其妙的指令。
翟高社觉得挺好玩。老焦这个躬肯定是跟日本人学的,就差喊一声“哈伊”了。想不到老头还挺会逗乐!
郁臣想马上跑出去找工兵报告,工兵交给过他监视老焦的任务。不过,先不忙,看这个牛鬼蛇神还要搞什么鬼花样!
梅迎觉得站这儿挺好。离死尸远点,喘气也畅快多了。最好一直呆在这儿,只是别鞠什么躬。
岳北之也思虑不出这是为什么。既然先生要求做,必然有道理。他沉稳地问: “您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声音经过多层纱布过滤,显得越发低沉。
“当我是一位医学生的时候,我的老师告诉我,对每一位经你亲手解剖的尸体,都要先向他行鞠躬礼。”焦如海郑重解释。
“请问老师的老师,是不是位日本人?”翟高社抢先问。
“正是。”焦如海毫不迟疑地回答。
翟高社为自己的推测被证实感到得意。
“这么说,你是用资产阶级的一套在争夺革命接班人!你要我们给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死刑犯鞠躬,这不是阴谋反攻倒算吗?”郁臣觉得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一反平日的矜持清高,声色俱厉地说。
血腥气中又搀了火药气。
焦如海消瘦如铁的面孔,九窍平和,并无丝毫波澜。比这霸蛮百倍的话,他也领教过多次了。看在这个学生第一个站起来进解剖室,他可以原谅。学生还年青,他们还有机会明白许多事。
“我不管他是什么犯。那都是他生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躺在这张解剖台上,以自己的躯体为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贡献,他将以自己的肌肉血管内脏,无声地告诉你们许许多多东西。假如有一天,你们终于成为真正出色的医生,你们应该记起他,感谢他。因为,他也曾经是你们的老师。”
焦如海说完,重新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向这位衣衫褴褛肌群膨隆头颅粉碎须发怒张的尸体鞠躬。
学员们站成一排,学着先生的姿势鞠躬。翟高社鞠得最像,他很愿意尝试日本躬。郁臣不过浅浅一点头,然而终究还是鞠了。看老头这个倔脾气,不鞠真会把他赶出去。到那时,纵使工兵再向着他,学业上也会受影响。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当不成医生,穿不上四个布袋的军官服,郁臣就亏大了,更不要说寻找漂亮的女孩子了。“私”字一闪念,终于战胜了革命警惕性。
焦如海主刀,其余四人均做助手。医学是真刀真枪的学问,想不到平日理论平平的翟高社,表现最为出色,也许修理桌椅同修理人体,有某种神韵相通。切胸开腹,需用何种刀剪钳凿,老焦一个手势或干脆一个眼色,翟高社就手疾眼快地一一递上。犹如一对配合默契的舞伴,只要扶在腰部的手指轻微一压,便知道如何旋转腾挪。当然焦如海已经很多年不跳舞了,翟高社也要其后很多年才学会跳舞,但这种心领神会的协调使两个人都兴奋起来。噢!医学原来就是这样!翟高社想起往日给爹打下手,兔起鹘落,正是这个感觉。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修理人的这套家什,更精巧,更称手,亮闪闪像是银子打造的。在这一瞬,这个长着韭菜叶一样窄的小脸的小兵,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好医生。
岳北之紧跟着老焦的手。平日看来那么盘根错节关节都涩住的手指,竟变得像鹰爪一样准确犀利。不锈钢的医用器械操在他手中,刚开始亮如鱼腹,几分钟后就镀上了艳红的血迹,像涂满了润滑油一样滋滋打滑。翟高社赶紧把纱布递过去,擦拭过的刀剪又同镜面一般雪亮。梅迎刚开始忐忑不安,双腿在肥大的军裤里轻微打颤,但老焦一丝不苟的精神有巨大的镇慑力,它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充斥这间房屋,仿佛一种安定剂,使人进入纯粹科学的探索之中。
新鲜的饱含血液的肝脏,像一顶庄严的绎紫色王冠。纵横密布的血管盘根叶繁茂,犹如一架海中的珊瑚。胰脏有着最纯粹的砂红色,雍容淡雅。肠襻像一柄巨大而透明的折扇,极富力学原理地支配着婉蜒的小肠。一根根强韧的肌纤维,像琴弦一样铮铮作响,起伏的曲线,像沙海中徐缓的沙近。人体这架精密无比的仪器,以无以伦比的秩序和美丽,以大自然千百万年的造化之功,以符合近现代科学所有领域规则的先见之明,以无数已知的秘密和也许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展示出一个宠大而庄严的世界。
这是一片魔鬼的海域,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殚精竭虑地求索,它神圣的祭坛,需要鲜血、汗水以至生命的祭祀!
医学生们不再闻得到血腥气,从此他们的嗅觉将对这一气味失去感受。他们不再对尸体感到恐惧。那不是尸骸,是一本打开的书。
四
“队长!队长!老焦没了!”郁臣大呼小叫地跑到猪圈。
工兵正在喂猪。猪们除了认识炊事员,就跟工兵熟了,甩着8字形的小尾巴,吃得呼噜响。
“没了?确实吗?”工兵一惊,泔水便浇了肥猪一头一脑,猪耳朵上挂着根粉条,摇摇欲坠。牛鬼蛇神跑了,这该如何交待?
“确实!今天没他的课,整个上午他都不在。吃午饭时也没见,现在,天都快黑了,哪都没他的影。”郁臣确实很负责,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咱们再找找看!”工兵不愧是正规部队出来的,遇事有大将风度,先要把情况核查清楚。
教室里自然是没有的,同学们都在上自习。楼梯过道平日里归老焦打扫,现在经过一天践踏,中央部分已糊满鞋印,污浊不堪。唯有边角旮旯处,但是如水般的洁净。看得出今天早晨有人仔细擦试过。
“呸!”郁臣在旮旯处吐了一口浓痰。就是要给老焦添点麻烦。吐在中央,他拖把一扫而过,吐在偏僻处,要他多费点力气!郁臣更主要地是要借这口痰表示对工兵的忠诚,与牛鬼蛇神誓不两立。
可惜工兵正焦虑,没有看到这个动作。
“走!到焦如海老窝去!”工兵说。
医训队四周,一片旷野。很远的荒草之中,不知什么年代,遗留下一座楔形小屋。四周堆满了枝枝丫丫枯臂般的草药根,空气中弥漫着极其苦寒的气息。
小屋没锁,因为几乎没有门,只有半截破败的木板遮风占推开木板,一股阴湿霉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唯一带有现代化气息的,是一根红色的灯线。工兵狠劲一拽,一盏昏黄的灯泡燃亮了,小屋内的一切才像浸泡了显影液,不情愿地闪现出来。
一张木板搭成的床。一张缺了半截腿的三展桌,之所以称它为三展桌,只是在它应该安抽屉的地方,看到三处方正的缺口。仿佛牙被拔掉的齿床,嗖嗖透着风,其实是一屉也没有的。倒是缺了半截的桌腿上,绑了一块削制得很平整的木块,显得比其它几条腿更为牢靠。
还有一张椅子,也断过一条腿。
唯一给这晦暗的楔形小屋增色的,是一把闪亮的小药铡。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一旁堆着黄亮如星的金色饮片,仿佛一片小小的沙漠。看得出焦如海日日在此劳作。
“这是什么?”郁臣纳闷。刚才不知开灯的机关,他只瞅见没人,并未分辨出细部。
“黄连。”工兵心不在焉地口答。
黄连极苦。铡制黄连是谁也不愿干的活,药厂自然把它分给牛鬼蛇神。
简陋的小屋决无藏匿一人一物的能力。焦如海到哪去了?倘畏罪潜逃,这里离国境并不遥远。工兵感到一场重大的塌方,就要铺天盖地而来。
焦如海曾留学日本,又为国民党军效力。想想吧,他曾给那么多的国民党高级官员治过病。本该一命呜呼的,也叫他妙手回春,苟延残喘了。这些战争罪犯又屠杀了多少善良的中国人民,沾满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鲜血!这笔帐难道不应该算到焦如海头上吗?从这个意义上讲,焦如海真是十恶不赦!他投诚后,因我军缺乏医生而留用,每次政治运动,都要整治他一回,他的妻子女儿早就离他而去,只剩他孓然一身。他要跑,真是太容易了!
工兵深深懊悔自己放松了革命警惕,看他像个木乃伊似地,一天不多说一句话,便以为他是个死老虎,不再严密监视,自己光顾得给学员们改善伙食,没想到酿成如此大错!
工兵是真正的军人。又问了药厂没有,医院也没有。一旦查明了情况,立即上报。他摇通了军区的电话。
“我是军医训练队队长。反动学术权威焦如海失踪,下落不明,极有可能是畏罪潜逃。我没有完成好党支给的任务,我请求处分……”
对方答话:“你的革命警惕性高,这很好。焦如海不是畏罪潜逃,他现正在我们这里。”
“在军区?”工兵大惑不解,反问道。
“是的。军区首长病了,用车接他来会诊。”军区方面答道,听声音年纪不大,可能是值班的参谋干事,语调中却透露出上级机关的骄矜。
“那也应该同我说一下。”工兵想起刚才冷汗涔涔的焦灼,压着性子埋怨道。
“是你大还是首长大?耽误了首长的病,你负得了这个责吗?”电话哐地放下了。
这事其实并不稀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比任何一次运动更彻底,革命军队再不能保留各种历史渣滓。批斗之后,扒下焦如海的红领章,将他赶回原籍。其实生养他的那座小城,早已没有他的任何亲眷。当他形影相吊蹒跚走进家乡的暮霭之中,早已有两个年青的军人在地方革命委员会等候多时了。他是坐火车,被大串联的红卫兵挤得辗转周折,年青的军人们是天上飞来的。原因很简单,军区首长病了,年轻美貌的女保键医生束手无策,首长想起他几次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医生治好的。问:为什么不请他来?
首长的病好了之后,焦如海成了走也走不得留也不能留的尴尬角色。首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病。得把他像战备物资一样储藏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工兵不是京官,是在山沟里打洞子炸石头的,因此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典故。他满腔委屈,又要他看着人别出漏子,把人拉走又不同他打招呼。他真切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一腔火气不知向谁发泄。
老焦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本来首长的病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安顿好了,但美丽的女医生不让老焦走,她胆子小,怕出意外。首长就命令老焦留下。老焦在椅子上守护了一夜。早上,当他打扫完楼道卫生(旮旯里的痰迹让他费了点工夫),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仿佛一具埃及金字塔内发掘出的木乃伊。
隔了一段时日,郁臣又来报告:焦如海找不到了。他不知道工兵上次受到的挫折,兴致勃勃以为是表示忠诚的好机会。工兵这一次只淡淡地说:“你不要管了。我知道了。”
仍旧同上次一样,哪里都没有焦如海,好像他已提前火化成烟。
工兵耐心地在堆满黄连的小屋里等。是的,他没有军区首长大,可他比焦如海大。军区可以不通知我,但你焦如海必须向我请假!你得明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暮色,像昏鸦的翅膀,裹胁走了屋内所有物件的轮廓。凛冽的苦气,浸泡着人的每一次呼吸。屋内很洁净,但这洁净,更笼罩着一种冷模的凄凉。
“这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工兵咒骂着,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预备等老焦刚一进屋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再敢目无领导。但这小屋给他无形的压力,他一分钟也不愿停留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鬼魅般细长的阴影,飘燃而至,手中还挽着一个偌大的包袱。“队长,你好。”焦如海苍老的声音竟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工兵的心吓得砰砰直跳。他原是专为等焦如海,来人应时而归,还把他骇成这样,奇怪焦如海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间里,劈头看到一个人影,竟如此安详。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焦如海仿佛看出了工兵的疑惑,淡淡地解释。
“首长的病好些了吗?”工兵单刀直入。
“我没到首长那去。”老焦回答,声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工兵火冒三丈。到军区去多少还有点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无忌惮。
“到野外去了。”老焦把包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如铁的震荡声。腾出手指一比划,那边正是国境所在地。
“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工兵简直怒发冲冠,这一次有了真正伪敌情。
“早上,我要找您请假。猪圈、伙房都去了,没找到。因为路途太远,就赶快出发了。”焦如海恭恭敬敬地答道。
工兵想起来,早上他正在操场边收拾露天厕所,口气略为缓和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究竟干什么去了?”
“就干这个去了。”焦如海小心翼翼地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白森森,黑洞洞,风像笛子一样呼哨而过,浮现着永恒笑容,神秘兮兮注视着你的——骷髅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工兵,被这些肮脏而丑陋的镂空怪物吓住了。他竭力镇定住自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捣这些玩艺吗,这是借口!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死人,足够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机外逃!”
焦如海心爱地拍拍骷髅光滑的头盖骨:“多漂亮的骨骼!乱葬岗上死人虽多,要找到这样完美无缺的头颅可并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样的红色血迹,仿佛攀到悬崖上偷吃了酸枣。
“我们的死人都没有头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人与人的区别主要在头上,而躯干则基本一样。我不得不把这些头装置在那些骨架上,来一个移花接木。至于跑,我为什么要跑呢?我有了给人治病的机会,我能够培育出一批优秀的医生,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情,我跑了,岂不是太傻!我要跑,当初又何必回来!队长,你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跑,直到我死在这片土地上!”
从门洞打进来的夜风,把焦如海破烂的军装(荆棘又扯开几道凌厉的破口),吹得像一片哗哗作响的旗。
一席话,直噎得工兵瞠口结舌。不管怎么说,焦如海擅自外出,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惩罚。只是,怎么教训他呢?院子就这么大,不可能扫了又扫。平日罚他铡黄连,已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又不可能叫他干更重的活,万一累垮了,学员们就没人教。再说若首长又病了,也不好回复。要想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办法……
浓烈的苦气像水蛭钻进他的鼻孔。
有了!
工兵清清喉咙,对老焦庄严宣布:“鉴于你严重违反纪律,经研究,给你一个处分。从今天开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黄连水!”
“是。”老焦垂下眼帘,谦恭地回答。声音中仍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头颅啊?
五
一个纯粹的人,抽象的人,没有性别的人。所有的性征都是皮毛,都随着皮肉被一同掳去只剩一尊洁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讲台的一侧。
漠漠的历史劲风,从他宫殿般复杂的颅窍中穿进穿出,奏一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