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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后一支西地兰 作者:毕淑敏-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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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炸山洞用炸药包不用二踢脚呢?都是火药。”老焦顽强机智地反驳。 

  “鸡不行,兔子总成了吧?”工兵自觉退了一大步。 

  “不过是换成了手榴弹。”焦如海毫不退让。 

  “不用动物能咋啦?上边也没这个规定。”工兵恼羞成怒。 

  “也成。就叫这帮学生们合上书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动刀吧!”老焦也火了: “祝愿你有朝一日住院时摊上这么一位医生!” 

  工兵傻了眼,心想备战备荒为人民,学员们将来也是为最可爱的人服务,破费就破费点吧!掂量一下说:“没那么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条狗吧!” 

  真去买狗时,才发现大费周折。连老焦也没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当医学生或在国民党时或者干脆文革以前,医院都有专门的动物房。穿戴如同动物园饲养员一般的工人,天天拎着小饲食桶,将同一品种的优良成犬,喂得油光水滑。学生们手术时每人分得一狗,就像就餐时每人一套餐具。手术后也很易比较成果,评判成绩。现在可倒好,工兵骑辆破车,到方圆百里内外搜集狗。刚开始工兵还嘴硬,按照老焦说的,要成年雄犬,体重多少至多少公斤。几家转下来,就开始骂老焦是死书呆子。西北地广人稀,饲狗的多是为护院看家,猛悍异常,同主人亲如手足,绝不出卖。偶有愿卖者,又都是老弱病残,谁知能否禁得住开刀。老焦不愿要,工兵说:“你还挑肥拣瘦,老子不买了!”老焦再不吭声。 

  狗分期分批购进后,饲养又成大问题。没有狗舍,也没有专门的工人照料。盖狗棚或请工人的事,想都不用想,没钱!老焦忧心如焚,虽说天天喝黄连水,嘴角还是起泡。工兵倒不怵,每买回一条狗,就叫过几个学员:“喏,这畜牲都分给你们了。吃喝拉撒睡,全归你们了!” 

  不几天,野战医院来告状,说是他们的砖头、席片还有成材的木檩水泥板丢了不少。据说是叫医训队的学员们给牵走了。人家挺客气,用了“据说”和“牵”这样两个词。 

  “不是‘据说’。”工兵不领情:“实实在在全是我们扛走的。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这……”倒弄得医院的人下不来台,不知如何同这个炸石头出身的队长继续谈话。 

  “你们甭心疼。我们不打算长要,不过是借。你等我们手术做完了。有一部分狗会死,当然死了的立马就不用窝了,我们马上就能还一部分。活着的,观察几天,证明手术成功,也就杀掉了。”工兵已从老焦那儿学了不少医学知识,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还是有把握的,慷然许诺:“到那时候,我们物归原主,秋毫无犯。怎么样?兄弟单位嘛,给个方便。到时候请你来喝狗肉汤,大补!” 

  医院的人只好苦笑着走了。 

  狗大小不均,爷爷辈孙子辈的都有。学员们都愿意要大的雄壮的健康的狗,翟高社和郁臣等如愿以偿。他们的狗魁梧如马,浑身发出湿煤一样的闪光,两眼像狼一样桀做不驯。 

  “我敢说,咱这狗,手术后保证第一个能叫能跑,好生饲喂,没准比现在还结实!”郁臣摸着狗的尖耳朵说。 

  “瞎吹!开肠破肚是大伤无气的事,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这是肠切除!能活下来就算不错。幸好咱这狗腰细腿长,看样子禁折腾。”翟高社说。 

  “咱们得给它多吃些补养品。人是铁,饭是钢,人狗同理。你没见有些病人住一阵子医院,没吃药打针,照样养得像刚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们得爱狗如子。我给它起名叫‘火焰驹’,你说怎么样?”郁臣觉得自己很有艺术细胞。 

  “这要是个红毛狗,也就罢了。可它是黑的呀!”翟高社不甚响应。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呗!好比管心脏的血管叫冠状动脉,你以为真是一顶帽子扣在心脏上头?讲究的是神似,你还得跟着我多学习学习。” 郁臣说着,又把一口痰吐到犄角处。倒也不完全是给老焦添乱,他近来痰多,把一滩哗到地当央,到底不雅观。 

  翟高社光洁如糖衣药片的额头,使劲皱了一程,也没想出更贴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叫火焰驹。 

  岳北之生性谦和,一直退让。梅迎见岳北之不往前凑,自己也躲在后面。轮到他俩时,简直就是一只狗娃子。工兵开了恩:“你们俩分一只狗吧!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着他俩。黄黄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过雨淋,一缕缕败絮似地披挂在刀刃似的背脊上。驳斑脱皮的地方,露着嫩红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积满秽物。 

  “这狗患有皮炎、眼炎、关节炎、重度营养不良……”梅迎抱着肩,站得远远地说。同岳北之在一起,她很高兴。但这狗实在晦气。 

  岳北之俯下身,仔细给小狗检查了一番,爱抚地拍拍它的脑门:“心肺都好。” 见别人都吆三吆四地呼唤狗的名字,对梅迎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队长再买条狗。队里没钱,我自己出。这狗放了生,给它一条活路。不然,肯定死在手术台上,咱们怎么下台?我各门成绩都是优,可不想叫这条癞皮狗毁了全国山河一片红!”说罢,不待岳北之答话,扭身就走。那一对细长的辫子,在空中划出愤怒的圆圈。 

  走廊里,焦如海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极有韵律地舒展、收拢,在地面上雄浑地划过,蚕头雁尾,仿佛在书写一个又一个巨幅的隶书“一”字。 

  梅迎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任何一桩技艺,只要你倾心地热爱它,就能操练到出神入化鬼斧神功的境地。 

  有人从对面走来,因为是逆光,梅迎看不清是谁。来人已分辨出梅迎。他从尚未拖扫的那一侧走来,老焦见来了人,便收起拖把,垂手挤在墙边立着,侍来人走过再擦。来人趾高气扬走到洁净处,喉咙里酝酿许久,啪地一声将一口浓痰溅到地上。 

  声音很响,像打碎了一个空杯。 

  梅迎认出是郁臣。 

  “你这是干什么?” 

  梅迎愤怒地问。 

  “不干什么。给他创造点劳动改造的机遇。这样他不是能早点成为人民?!” 郁臣嘻笑着说。要不借这机会,梅迎会同他擦肩而过,一句话也不说,心全叫岳北之给钩走了。 

  声音惊动了焦如海。他默默地注视着郁臣,然后蹲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痰。走到郁臣面前:“这么说,经常在墙旮旯里吐痰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双眼深不可测地睃巡着郁臣。 

  “对。正是鄙人。是,又怎么样?”郁臣充满戏谑地说,他要在梅迎面前充分展示一下调侃与机智。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人,你能当着我的面,再吐一口吗?”焦如海毫无感情色彩地问。 

  “当然能呢!别说一口,就是一百口痰也有!”郁臣漱漱喉咙,啪啪啪——在洁净如水的地面啐了一片,唾沫星子迸了焦如海一脸。事至如此,他勇敢地迎接牛鬼蛇神的挑战,不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输了面子。 

  “郁臣,你太下作了!”梅迎惊恐地斥责郁臣,眼睛却直瞅着焦如海。这种折辱,鬓发苍苍的先生怎么能受得了!她跑过去,揽过拖把:“先生,您别生气。我来把它拖干净。” 

  焦如海轻轻抹了一下脸,那些口水像小小蚊虫,叮得人不舒服。他拦住梅迎,又蹲下去,仿佛一个顽皮的男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好奇地观察蚂蚁搬家。 

  “这位同学,依我多年积累的经验,你可能患有某种严重的疾病。我一直在观察这些痰,在寻找痰的主人。谢谢你今天当面证明了我的诊断,同时,它也将使你赢得时间。病才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来得及。”焦如海温和地说。平日他把他们当作弟子,这一瞬,他把郁臣当成病人,露出少有的慈和。 

  “你少危言耸听!我会有病?我结实得只想迎面打谁几拳才解气!你以为说我有病,我就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听你的,对吧?你甭来这一套!有没有病,我自己最清楚!告诉你吧,等你的坟上都长满了青草,我也不会有病!”郁臣很恼怒,红口白牙咒别人有病,是何居心?还他一个恶毒!然后扬长而去。 

  焦如海如同蜡像一般站在满是痰迹的走廊中央,非常沮丧。从没有病人如此不信任他! 

  梅迎这才记得自己的初衷,同先生讲了小狗的事。 

  老焦拄着拖把,缓缓地说:“你们就当它是个营养不良又急需手术的孩子吧!” 

  梅迎没找工兵,回来了。 

  岳北之已给小狗洗了澡,露肉的地方涂了药膏。小狗比初来时显得洁净可爱些,只是由于皮毛湿水还未干燥乍起,更加瘦小。“皮毛上的病好治,营养不良要花大力气。”岳北之见梅迎没有换回狗来,也不问为什么,温厚地说。 

  “多给小狗吃点好的。我们叫它阿随。”梅迎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可怜这小狗。 

  “那你就是子君了。”岳北之随口说道。 

  “那你就是涓生。”梅迎接着说。 

  “我不喜欢‘伤逝’的后半部分。”岳北之说。 

  “我也不喜欢。他们不应该分手。”梅迎接着说。 

  世上的爱情有许许多多表达方式。鲁迅先生的一部悲剧,竟成了爱情的誓约。热恋中的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剧的真正含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惊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 

  梅迎再也不说抛弃小狗的话了。 

  午饭吃白菜炒肉片。梅迎把馒头一劈两半,夹上舍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团在手心里。 

  “手里拿的是什么?伸出来!”工兵站在食堂门口,像日本鬼子设路岗检查八路军的交通员。 

  “什么也没有。”梅迎仗着自己给工兵屁股上戳过洞的余威,耍赖。 

  工兵说:“回你饭桌去!把那个馒头放碗里留着下顿吃!锄禾日当午,你懂不懂,拿大白馒头喂狗,你还是不是人民子弟兵,来自老百姓?亏你们做得出来!” 难怪工兵气哼哼,这两天炊事班反映,学员们饭量大增,顿顿馒头不够吃。工兵一查,原来都是挟带出去喂了狗!从伙食费拨钱买了狗,再这样撒开来吃,只怕医训队要回到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瓜菜代了。工兵亲自盘查,严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总不能让阿随饿死吧!”梅迎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饿死的人,哪有饿死的狗!”工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着这么大个医院,病人的胃口就都那么好?没个边角余料什么的?”狗是工兵四处奔波买回来的,手术还没做,他也舍不得让狗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学员们有文化水,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医院里残羹剩饭颇多,猪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伤口,护士给贴一块雪白的纱布,继续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几天,野战医院又来提抗议,说猪掉膘,病人们成天闻狗叫。上了岁数的就以为日本鬼子又进庄了。 

  这一回,工兵装傻充愣,给他个一问三不知。 



  阿随终于还没有养到很强壮,就轮到了开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间屋子,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没有元影灯,空中悬挂了许多葫芦似的大灯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园。几张桌子拼起来,蒙上一条雪白的床单,就算万能手术床了。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消毒剂气味,仿佛大战前的硝烟。唯有借来的不锈钢手术器械很正规,像雪亮的餐具,正期待着嗜血的盛宴。 

  临上手术台前,要先给狗称体重,好计算麻药的剂量,一切都尽可能地正规。阿随真可怜,虽说长了肉,还不及火焰驹一半重。 

  手术者们穿着白衣白裤,巨大的白口罩将面部几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双眼睛。众多的灯泡使人们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变得虚幻和迷离。狗被缚在洁白的手术台上,像被突然照亮的银幕上的剪影,反差显著。 

  “你看他们的火焰驹,大得像只熊。”梅迎对岳北之说。她的眼睛很美丽,葵盘似的脸被雪白口罩遮没,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龙眼核,漆黑清冷。 

  2号台上,郁臣执刀,翟高社麻醉,另一同学为助手。手术已铿锵开始。 

  1号台原说好梅迎主刀,岳北之麻醉,然后再互调位置。临到最后一瞬。梅迎突然临阵脱逃。她已经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随的腹部像一张柔软的毛毯,自己就要在这完整的肌肤上犁开一刀,看殷红的血迹和斑斓的肠管翻涌而出,手脚就酸软。 

  “好。我先来。女人针线活好,你管最后的缝合。给阿随缝个整整齐齐的刀口,就像用缝纫机轧出来一样。”岳北之宽厚地说,从狗头处麻醉师的位置与梅迎互换。 

  仰卧的狗,呈现出常态下见不到的怪模样。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样上下起伏,嘴里咻咻吐着白气。 

  梅迎拨开阿随的眼皮。眼珠是瓷兰色的,像是人类极小的婴儿,温顺而纯洁。 

  麻醉开始。 

  麻药是无色轻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体,瓶口一开,就挥发成一抹诡谲的气味,争先恐后往鼻孔里钻。不像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药,会使酒色发浑。如果是给人嗅入,让他数“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进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但狗不会数数,麻醉师的责任就更加重大。 

  郁臣提刀扑地一切,火焰驹一激灵,差点从手术台上窜跳起来,若不是口鼻被缚,非把郁臣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郁臣吓得松了手,刀子就锲在火焰驹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上,起伏不定。 

  “你这麻醉太不像话!狗差点从台子上跑了!深一点!”郁臣像一个真正的外科权威,训斥翟高社。 

  翟高社把麻醉剂像酒徒干杯似的,兜底倒给火焰驹。 

  郁臣手起刀落,分外麻利。前几组同学创造的手术记录,郁臣很想打破它。虽说老焦一再提醒大家不要求快,但年青的医学生都想成为一把快刀。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战场上永恒的真理。 

  切肠子时,火焰驹有一丝死水微澜似的挣扎,瞬息即过。 

  “麻醉请再深一些。”郁臣用纱布拭着手上的膏脂,潇洒地说。 

  “够深的了。”翟高社没把握。 

  “是你主刀还是我主刀?你是为我服务的!”郁臣专横地说:“火焰驹重,药量也得大!” 

  翟高社很想问问老焦。门外有扫地声,一遍又一遍,像秋风从门外和窗下刮过。老焦手把手地教大家,手术这天却不参加,“你们必须学会独立处理意外情况,已经是初具规模的医生了。”老焦说。 

  翟高社看看梅迎,那一台配合得挺默契。得!他也听郁臣的吧! 

  郁臣手术粗糙,但的确是快。火焰驹又出奇地乖,越做越顺手,眼看就可以打破记录了。 

  突然,郁臣停了刀。火焰驹被割断的血管不再出血,好像那是根空洞的塑料管。 

  火焰驹的心脏停止跳动。 

  火焰驹死了。 

  郁臣忙着做人工呼吸心脏按摩,就差口对口吸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骁勇异常的火焰驹,因为麻醉过深,永远告别了年青的医学生。 

  郁臣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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