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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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带来的消息使处于朦眬中的姚含墨立即从睡榻上滚落下来,眼前的几个人
被太守的异常举动吓了一跳,他们急忙把姚含墨从地上扶起来。姚含墨被放在床上,
又翻身坐了起来,眼前的重影层层叠叠。他问狱卒说,那一个呢?那一个怎么样了?
都不行了么?狱卒回答说,那位好,这会儿睡得正香,鼾声如雷,大人还不知道吧,
那个姓田的,一顿吃四个窝头呢。姚含墨说,四个什么?狱卒说,本来一人两个,
可那个姓唐的不吃,都让姓田的吃了。姚含墨说,到底是屠户出身,直肠子,能吃
能睡,不像读书人那样可厌。狱卒说,大人所言极是,那些读书人的心眼窄得令人
吃惊。姚含墨吩咐说,立即准备车马,今夜就启程进京,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知
道吗?他们一死,我们都得赔进去,谁也脱不了瓜葛。
这天晚上,姚含墨钻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一顶轿子里,率领众人向京城进发。四
十余名官兵,骑马的骑马,持刀的待刀,两辆木轮囚车被簇拥在中间。有人抱着一
只黑色的木头匣子,里面盛放着贼首刘玄的首级。
旅途是黑暗的。一种接近于疯狂的声音在夜晚里回荡着,从上路之初,那种声
音就一直伴随在左右,那是什么?苹果树坚硬的枝杈?遍地的夕烟?几个没有夜行
经验的轿伕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运行着,姚含墨在轿子里咬着牙,忍受着冗长的夜
行与无情的颠簸。是的,为了少出纰漏,早日进京,一切该忍的他都忍了,某些不
堪承受的,也照样挺过来。从上轿到现在,一幅驱赶不掉的画面一直在他的眼前化
入化出,几次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后,那种令人不安的画面仍然尽收眼底。姚含
墨被眼前的画面折磨得烦躁而精疲力竭,画中的内容是一场哄堂大笑。
姚含墨在轿子里不知不觉地红了脸。他们笑什么?如此放纵而明火执仗的哄堂
大笑,是在笑我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时,一名侍卫的佩刀突然碰响了他的
轿子,他感到一阵心悸,急忙命人停下轿子,从里面出来,来到载有唐宣赞的那辆
木轮囚车前。有人照着亮,掀起帘子,唐宣赞昏迷未醒,事实上,一路上这个经不
起折腾的文弱书生一直都在昏睡。姚含墨看了一阵,低声说道,祖宗,你可千万别
给我死在路上,很快就要到京城了,到了京城,奏知圣上以后再死也不迟,万一圣
上赦免了你,那是你的造化。之后,他又走到另一辆囚车旁,有人刚要揭起帘子,
里面传来了田虎的沉重而冗长的鼾声,姚含墨摆了摆手,在黑暗中颇为安心地笑了
一下,转身回到了轿子里。
此去京城,沿途埋伏着长短不一的虫鸣,远处一带肃静的黑压压的树木,如同
正在班师回朝的重兵。四更天的时候,姚含墨在轿子里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他
悔恨当初没有多带几件衣服,太仓促了,太草率了,本来是一次威武而舒畅的仪式,
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次噤若寒蝉的仓皇出走,一群慌不择路的惊弓之鸟。传出去,
必将遭人贻笑。他走的时候,太大已经入睡,她的两名贴身的侍女吹灭了屋里的红
烛,到外间做针线去了。好好服侍太太,你们也睡吧,针线就不要做了。他嘱咐两
个丫头,他的颤抖不止的语音使两个丫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们脸
色苍白地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不安地靠在一起。临上轿前,他听到城内的谯楼上正
打二更。
轿子在沿途浓重的霜露中随意颠簸,如同漂浮在水上,兵士与衙役们的脚步声
极其紊乱而匆忙,轿伕的喘息声近在眼前。一种孤立无援的东西渐渐向姚含墨袭来,
实际上,自始至终,这条黑暗的路上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走,这群没出息的东西,
慌里慌张的样子像是去偷人,带着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进京面圣,实在太煞风景。
他想起了能征惯战的岳家军,那些人好像天生是打仗的料,从娘胎里一爬出来,似
乎就已熟知兵法与剑器,胸有成竹了。庆功宴之后,他在一旁看岳飞题字,说实话,
岳飞的字比他手中的那杆神出鬼没的长枪差远了。洞庭湖的钟相是什么人?农民义
军的领袖,一个著名的妖人……不知为什么,一路上他一直合不上眼睛,他想起了
一个女人的身体。
不久之后,在那种晃晃悠悠的行进之中,他终于睡着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天
气里,远处的沙地一片潮湿,空留着几行马蹄印,远看如同一溜整齐的雁阵。在一
个朱顶红的亭子里,传来了唐宣赞的朗朗入耳的读书声,几只白发苍苍的鸟栖落在
附近一带的翠绿的枝杈上。彬彬有礼的鸟,温文尔雅的水,姹紫嫣红的花卉,透明
的阳光,一切都那样光滑而令人满意。公子在学问上的日渐长进,使他在得到一笔
赏银之余禁不住欢欣雀跃,他在亭子外的草地上不断地翻着一个又一个的跟头,如
同一只善解人意的惹人怜爱的毛茸茸的小狗。树丛后面,彩裙飘舞,阵阵清脆的笑
声传来,如同穿过枝叶的阳光,是什么瑰艳芬芳的东西挂在树上,金钗?凤鸟?昨
夜的梦魇?
“大人,天亮了。”
有人在他的耳边低声轻唤。姚含墨睁开眼以后,看见一缕明亮的光线已照进了
轿子里,轿顶上浮动着一片吉祥的红光。他从轿子里下来,早晨的空气在他的脸上
化作了一线疲倦的笑容。他询问站在身边的人:
“到了什么地方了?”
“回大人,已进入冯县境内。”
姚含墨向远处望去,有嘈嘈的人声隐隐地传来,那里好像有烟火,并有车马之
声。这时,前面的人传话回来说,那边果然有一个集镇,镇内青色的瓦舍与黛青色
的街道给人以坠入阴曹地府之感。这句耸人听闻的话就是这么传过来的,有的人没
听见,姚含墨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传话的人为什么如此不懂事,信口开河,什
么话都敢说?
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是谁?姚含墨此时无心追究。大队人马一路而来,很快进
入了那个烟雾缭绕的集镇里。姚含墨命人停下轿子,众人在这里吃饭、喝水。姚含
墨让人捡了两盘食物,给囚车中的田、唐二人吃。不多时,去的人回来了,手里拎
着一只空盘,另一盘食物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向姚含墨回禀道,田虎的已经吃
完了,唐宣赞仍不肯进食,不知他紧咬牙关为哪般?
这个冤家,他是存心要置我于死地呀。姚含墨叹了一口气,命人把唐宣赞的盘
子又给田虎端去了。田虎这个人虽然比较粗糙一些,但真是省心,狼吞虎咽,能吃
能睡,真让他感到可爱。早知姓唐的这样难侍弄,当初还不如让岳家军把他杀死呢,
那样会省去多少麻烦。
“大人,他这是要咱们好看呢。”一名阴阳怪气的兵卒怂恿道。
吃过早饭,又开始上路。临上轿前,姚含墨最后一次向街心里打量了一次,他
想起了那个别有用心而又冒冒失失的传话的人,看来他说的多半是实情。眼前的这
个镇子的确有些古怪,非同寻常,街道以及沿街两边的整洁的瓦舍,都是黛蓝色的,
许多的迹象都在表明它是一个阳光终年无法照耀的地方,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互
不理睬,连个打招呼的也没有,每个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离京城不远,居然途中
还藏匿着这么一个地方,姚含墨以前闻所未闻。接下来,他不无惊异地发现视线中
的街景轮廓与某些显著的特征竟有些似曾相识……
离开镇子不久,一名刑吏从后面跑上来,站在轿前,惴惴不安地对姚含墨说,
唐宣赞好像没气了,推一下动一下,不推就不动了。刑吏说完之后,站在轿前等待
太守发话,但姚含墨似乎没有听见刑吏的话,也没注意到有人站在他的轿前,他一
手撩起帘子,痴迷地向远处眺望。刑吏朝路上望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白
太守在看什么,这样致命的消息他都听不见?什么东西转移了他的心情与视线?漂
亮的女人?太守并非一个好色之徒,这从他对自己的那位独眼夫人情有独钟的表现
上便可见一斑,那么,排除了这些,又会是什么?
此次进京途中,姚含墨可谓开了眼界,长了心眼,太玄妙了,一切都意味着颤
颤巍巍,犹如脆弱的随风而折的花茎,由此看来,几乎没有什么能够经得起折腾,
可怕的折腾,反复无常的情节。一路上,除了仓皇如鱼的百姓与商贾之外.经常可
以看到那些被逐出京城的官员,有的举家放外,妻儿老小愁云满面,有的独自一人,
形单影只,随风飘零。面对此情此景,姚含墨在观赏之余又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太
玄了,简直就是与虎谋皮,类似的那种凶险莫测的厄运随时都会突然降临到任何一
个人的头上,满门抄斩、血染家族的故事并非只发生在前朝,它随时可以重复再现。
去年中秋时节,兵部侍郎王建正在合家团聚,饮酒赏月,突然出现的御林军将他的
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天近中午,姚含墨在轿子里听到手下的几名官员突然嘈杂起来,他们在行进的
过程发现了当朝诗人梁永桢。最先看到梁永桢的是姚含墨手下的一位幕僚,这位小
有文名的幕僚,数年前还在宫里唱和,曾亲自聆听过大学士梁永桢献给皇帝陛下的
颂歌。现在,他突然看到衣冠不整的梁永桢之后,不禁大为震惊。梁永桢临水而立,
似要投水……幕僚急忙来到轿前,征询太守姚含墨的意思。幕僚说,不久前他刚刚
被召回京师,怎么又被贬出来了?要不要叫他过来?卑职的意思是……
“不管他。”姚含墨从轿子里向外望了眼,立即打断了幕僚的话,皇上刚把他
扔出来,咱们又把他捡起来,你有几个脑袋?再说,天下的读书人有的是,死了一
茬,还会有一茬,李白不是死了么,死就死了,多少年后又出了一个苏子瞻,苏子
瞻也死了,死就死了,以后还会有人出来的,陆游也死了,梁永桢就不该死么?再
说,国家的兴衰,与他们何干?继续赶路。
姚含墨说完,垂下帘子。幕僚刚才的话使他很不高兴,这个人,太不会说话了,
难怪在宫里立不稳呢,一大把年纪了,竟如此幼稚而又不省心。良材难觅啊。
这天傍晚,天色渐渐阴暗起来,虽然还没有下雨,但空气中已出现了雨的气息。
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黑色的耕牛与农夫在雨前阴暗的田畴里奔跑,闪烁。
姚含墨打起帘子。远远地看见路边有一座客店。一个姑娘正在树下荡秋千……
刺客
董相如回到房里以后,外面的天色已晦暗如夜。关上房门之后,他在灯下展开
了那块石榴红的罗帕,仔细端详着。不多时,客店里的伙计进来送水,董相如急忙
将罗帕收了起来。伙计告诉董相如说,天要下雨了,夜里小心着凉。这时,隔壁的
房间里传来了高长卿的诵吟:
歧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座中位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
春霄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
贾氏窥帘韩掾入,
宓妃留枕魏王才。
……
诚知此恨人人有,
贫贱夫妻百事哀。
……
董相如打开一册书,坐在灯下。雨前的征兆使归来的燕子变得惊慌失措,不时
地将窗户触响。不久,董相如合上书,来到高长卿的房里。看眼前的情形,天气越
来越坏,丝毫没有晴朗的迹象,难道还要在这个客店里继续滞留下去吗?还要滞留
多久?大考的日期眼看越来越近了,他担心的是天气,明天一早能否启程进京……
董相如颇感吃惊的是,高长卿此时竟然对天气的变化毫无兴趣,很不以为然,
对于明天一早能否启程进京,更是只字不提,置若罔闻,仿佛与己无关。高长卿向
董相如讲述了他刚刚做过的一个梦:
梦中的高长卿,深受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庇护与怜爱,陛下仁慈的声音如同
五彩的祥云一样出现在高长卿的头顶上方。接下来,他看到了皇后娘娘的优雅的手
势与如水的笑容。正当高长卿披上猩红的莽袍、山呼万岁之时,大殿上突然传来了
宰相张浚的声音,张浚针锋相对的谏语使正在行跪大礼的高长卿如坐针毡。张浚对
圣上说:
“陛下千万不可以貌取人,此次大考,高长卿的名次……”
“直说无妨。”
“微臣实在羞于启齿。据主考官郑大人讲,高长卿名落孙山。”
此言一出,大殿上下为之哗然。高长卿伏在地上,听到张浚仍在陈述:
“微臣以为他是一个胸无点墨、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陛下万不可被他的美貌
所迷惑,如此一副臭皮羹,将来必定祸国殃民……”
张浚后面的一席话触怒了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张浚后来是什么时候退出大殿
的,高长卿已经记不起来了。接着,有人过来扶起了长久跪伏的高长卿。皇帝陛下
说,虽然你名落孙山,朕还是喜欢你的。陛下好像就是这么对他说的,皇后娘娘还
说张浚是个疯子。
一天晚上,两名化装成刺客的大内高手秘密潜入相府。其时,宰相张浚刚刚下
朝归来不久,正在灯下读书。烛花砰砰爆跳着,张浚放下书,正要叫人,忽然感到
眼前一阵发黑,夜晚的阴风穿堂而过……
三日后的金殿上,刚刚被召回京师的翰林大学士梁永桢面圣谢恩。梁永桢指控:
钦差大臣高长卿
阴谋策划,派人行刺宰相,一名刺客当场身亡,死者是朝廷大内的夏公公。
梁永桢指控之日,钦差大臣高长卿已奉旨离京,正在典州一带体察民情……
“这真像一个梦。”董相如说。
高长卿沉浸在梦境之中,面含喜色。他对董相
如说,陛下是喜欢我的,这会儿,梁永桢恐怕早已又被逐出京师了。
董相如说:“他不是奉诏进京的吗?”
高长卿说:“那又怎么样,进去了,就不能再出来了么,这是报应,是天意。”
高长卿告诉董相如说,梦醒之后,他感到四肢倦怠,印堂灼烫,一种潮湿的血
腥之气在他的身体四周萦绕,久驻不散。
董相如听罢,立即笑着说:
“刚才店里的伙计在院里杀了一只鸡,你闻到的是溅出来的鸡血。”
鸡血?
董相如拉着高长卿来到庭院里。店里的伙计此时正在收拾地上的那摊血迹,老
板刚才为血迹的事大发了一通脾气。伙计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嘟囔着,一把年纪的
人了,火气还是那么大。鸡已经褪洗得干干净净的了,这会儿放在一只木盆里,四
周有飘零的鸡毛,有的粘附在地上。入夜后的庭院,凉气袭人,墙边的一带树木低
微地簌簌作响。伙计后来抬起头,看到高长卿与董相如都出来了,正站在屋檐下的
台阶上看他收拾残局,急忙说道,公子醒了?要热水吗?我这就得了,我知道你们
明儿一早还要赶着上路呢,这鸡汤就是给你们二位预备的,老板吩咐过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行刺宰相,未获成功?高长卿注视着伙计手上的血迹,从台
阶上下来。太意外了,一切都令人始料不及,为什么一件圆满的天衣无缝的事情会
弄到如此地步?破绽重重,漏洞百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