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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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上下来。太意外了,一切都令人始料不及,为什么一件圆满的天衣无缝的事情会
弄到如此地步?破绽重重,漏洞百出,是谁在从中作梗?一个青面獠牙的术士?一
名慈眉善目的老人?那猩红的鸡血仿佛是突然从地上渗出来的一种极为平常的霜露,
它的冰凉程度丝毫不容置疑,把它与一条性命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些过于唐突而
牵强附会?霜露就是霜露,为什么要说成是鸡血?为什么不说是一摊人血,某人的
一腔所剩不多的热血?这个每年为京城容纳、输送大量举子的客店,初看起来倒也
有趣。事情果然败露了吗?根据是什么?拿凭证来——
董相如注视着楼上的纱灯,崔小姐生前住过的闺房几天来一直是宁静的,一如
她从前在其中相思、熟睡、伤心落泪。出于对高长卿的狂躁情绪的缓解与抚慰,出
于对结伴赴京的憧憬,董相如把自己几天来掌握到的、有关崔小姐的那些一鳞半爪
的事情耐心他讲给高长卿听……整整一个夏天,崔小姐一直都在凭栏远眺,期待着
前来迎娶自己的花轿从大道的尽头翩翩而来。在相思心切的崔小姐看来,婚礼上许
多累赘的不必要的东西都可以省略不计,包括那种象征着喜庆与吉祥的欢快的鼓乐
之声。花轿如期而至,这就足够了,其余的一切附设与礼仪都会因此而黯然失色,
别无一用……时间进入秋天,距离预定的迎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湛蓝的秋高气爽
的天空里时常回响起令人莫名其妙的闷雷,栖居在栋梁之上的燕子开始举家撤退,
向南迁徙。那些夭,崔小姐的房中几乎夜夜都亮着灯光,灯光总是持续到次日天亮
之后才最后熄灭。婚期的渐渐临近,使崔小姐突然结束了以往的凭栏远眺的习惯,
她整日呆在房里,几乎很少下楼。她开始貌似安详地在床前描红绣金,整理旧日日
的某些闺阁之物。谁不知道她近来平静如水,谁不知道她此时早已心猿意马,思绪
乱成姹紫嫣红的一团?
中秋时节的一天,一匹飞驰的白马出现在大道的尽头,在客店的门前,一路而
来的白马发出一种短暂而沙哑的哝哝声之后,一个人翻身下马。骑马而来的这个人
披着一袭长长的青麻,跌跌撞撞地走进店堂里。来人泪流满面地向正在筹划婚事的
崔家的人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崔家未过门的姑爷,已于昨日下午暴病身亡了…
…
董相如讲述的故事并没有打动高长卿,高长卿事实上根本就无心倾听,他仍沉
浸在对梦境的回味与推敲之中。在董相如缓缓陈述的过程中,高长卿心中忽有所动,
似已初步理出了某些头绪,其中的几处细节使他不禁恍然大悟,不寒而栗——
“这件事,好像在时辰上出了一点毛病。纰漏就出在时辰上。”
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中传来了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叩门声。
高长卿说完之后,立即回到房里,仰倒在床上,眼睛望着白色的帐幔。董相如
站在门前,他听到客栈的前院里响起了辚辚的车声与马的嘶鸣,并伴有嘈杂的人声。
不久之后,阵阵煮酒的气息越过黑暗而狭窄的门廊,一直向寂静的后院里飘来。
伙计提着热水来到后院,董相如从伙计的口中得知外面来了一位太守,带着大
队的人马,还有两辆木轮囚车,车上有两名垂死的钦犯。
阶下宽大的桐叶在细雨中变得幽深而墨绿,闪闪发亮,青黛的屋瓦发出阵阵清
音。西边的一间厢房里透出灯光。傍晚的时候,有远道而来的一主一仆两位客人住
了进来,旅途的劳累使他们看上去意气消沉,疲惫不堪,这会儿,主仆二人正在房
中说话,董相如听到他们寥落的话语中笼罩着强烈的睡意。不久以后,房间里的灯
熄灭了。廊下的细雨犹如夜半的琴声。
董相如来到高长卿的房中之时,高长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熟睡后的高
长卿,脸上仍然扭结着一种怏怏不快的神情,眉峰紧锁,双颊赤红。董相如在床前
注视了一阵,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将帐幔放下。
不过是一个梦,他却信以为真了,除了在时辰与次序上稍有纰漏外,他认为一
切的细节都是真实的。董相如在走向自己房间的过程中,想起了高长卿融入梦境后
的那种可怕的状况,他不明白高长卿为什么如此冥顽不灵,执迷不悟?难道他不打
算启程赴京了么?任凭那个荒唐的梦继续泛滥下去?毫无疑问,是后院门前的那摊
散发着腥气的鸡血使高长卿的心情变得一落千丈,坏到了尽头,此前,经过一阵短
暂的睡眠之后,他已恢复了体力与精神。自从看见那摊血迹以后,他的神色就开始
不对了,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董相如极为罕见的东西。还有那几根四处飘零的鸡毛,
仿佛在一瞬之间构成了他梦中的余音与重影。董相如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有一次正
在午睡,淘气的表妹拿着一根彩色的鸡翎来到他的床前,将他弄得浑身奇痒。眼下,
高长卿会不会也因浑身奇痒而不能自拔?要知道,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住羽毛的那
种若有若无的骚扰,高长卿一副女人的容貌与身段,他能够例外吗?这个客店里的
老板真是个多事之人,好好的偏要煮什么鸡汤呢,难道他也是心血来潮,鬼使神差?
都疯了。
董相如回到自己的房里,傍晚时分打开的窗户还未关上,房间里明显地隐藏着
一种潮湿的寒意。床、杯子、书籍、帷幔,一切看上去都湿漉漉的。客店的前院里
这时传来了猜拳行令的喧闹之声,杯盘相撞,酒气四溢。
仿佛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无声的细雨随风而入,董相如从床上坐起来,无比
惊愕地看到门前的黑色的药渣堆积如山,几乎堵塞了他的一切去路。那是我吃过的
药么?我什么时候吃了如此多的药?夜已经很深了,没有人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那种时候,他突然听到远在厨下的药锅从灶上跳起来,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碎裂
声……完了……可是,天已经这么晚了,谁还一直守候在火前煎药?那未煮好的黑
色汤汁要送到哪里去……
第二天早晨,一阵急促的风雨吹开了窗户,董相如从惊悸不安中醒来,外面大
雨滂沱。大雨似乎整整下了一夜,客店的后院里已经积满了水,除了台阶高出地面
之外,其余的地方已无处下脚。现在,一个忙碌的身影正在发黄的雨水中穿梭,客
店里的伙计正在疏通水道。
董相如从房中出来以后,发现高长卿早已起来了,此时正站在廊下看雨。董相
如向他走过去。眼前的这场先后酝酿了多日的大雨终于下来了,启程进京已成为妄
想,至少还得在这里滞留一天,甚至几天。董相如忧心忡忡地看到高长卿的脸上也
布满了类似的难以驱散的愁云。回避昨夜的话题是必要的。董相如在看到高长卿以
后,这样提醒自己。
高长卿盯着董相如的脸,问道:
“你昨夜哭过了?出了什么事?”
高长卿的话听起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无边无际。董相如摇摇头,心中不禁为
之一惊:他想说什么?难道又要提起昨夜……
“你的脸上有泪痕。”高长卿说。
这时,西厢房的门开了,住在里面的一主一仆先后走了出来。一夜的睡眠,使
唐宣赞的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家僮含墨跟在他的身后,这个稚气未尽的孩子,望
着眼前的大雨竟欢呼了一声。众人通过姓名之后,唐宣赞说自己昨夜睡得幽深莫测,
甚是平稳,竟丝毫没有听见外面的大雨下了一夜。
董相如看了含墨一阵,对他说,好小子,昨夜我梦见你做了太守,一路上车马
夹道,摇旗呐喊,好不威风。
含墨红着脸说,公子太夸奖我了,我是那块料么,能给太守牵牵马,我就谢天
谢地了。之后,又指着唐宣赞,对董相如说,将来,我们这位爷做了太守,我就是
牵马的,研墨的。
高长卿对唐宣赞说,瞧他这张嘴,到宫里作一名能言善辩的宦官是绰绰有余的。
这天上午,含墨在唐宣赞的吩咐下,去前面的店堂里置办一桌酒席。萍水相逢,
天赐良机,唐宣赞执意要与董相如、高长卿在一起饮酒赋诗。下雨天留客天,是天
要留人。
外面风雨交加,往日喧闹的大道现在空无一人。不多时,老板派出去采买的两
个伙计都冒雨回来了。时近中午,酒席已备好了。
众人落座之后,唐宣赞首先站起来,一夜良好的睡眠使他变得才思敏捷,出口
成章,率先吟出了席间的第一首诗。
琵琶
昨夜的一场风雨使皇英一直失眠到天亮。她时睡时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外
面的雨太大了,天似乎破了,空中仿佛布满了破绽与漏洞。京城那边也在下雨么?
早上起来,她感到四肢倦怠,头重脚轻,外面的雨水似已有所收敛。在对镜梳
妆的过程中,她看到了出现在眼眶下面的乌青的幽晕。她的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
很快就引起了小霜的注意。
“姑娘昨夜没睡好么?”
“他今天就要上京赴考走了,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送他呢。”皇英说。
小霜一听,乐了,对她说,姑娘敢情是忘了?从过年至今,董公子一直都在病
中,他门前的药渣都快堆成山了。昨天,我去打水的时候,看见那位姓白的大夫又
来了,听说他这几日常整夜整夜地咳嗽,竟比先前又厉害了。
我昏了头了。皇英想,要不是小霜提醒,我还在痴人说梦呢。他那个样子,连
自个儿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能上京赶考去么?他前后吃了那么多药,没想到还是无
济于事。眼看考期越临越近了,不知他在想什么?
小霜压低声音说,姑娘不知听说没有,老爷和太太前天流了半夜的泪,商量着
要给他准备后事呢。
皇英听说,立即摇摇晃晃地从镜子前站起来,她刚跨出门庭,眼里的泪就禁不
住无声地淌了下来。
——前院的暖阁里,传来了董相如空洞而持久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