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帜[梁凤仪]-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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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惠呢,把一张脸微昂着,答:
“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什么叫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花艳苓问,语气透着些少责难。
“英国大学与美国大学自然是学风不同、制度不同了,二姑娘,你何必敏感?”阿金竟滋油淡定地这样答。
杜晚晴慌忙地打圆场,说:
“表弟妹回来度假,好极了,看那天晚上有空,我请大家一请,到福记去吃顿好饭。这阵子,我连再晴、又晴都没空见面,正好一家子聚一聚。”
“那福记是什么人去的?”高惠转脸问她母亲。
花艳苓气鼓鼓地答:
“那是花得起钱吃饭的人吃饭的地方,正如美国加州大学,是花得起钱念书的人念书的地方一样。”
说罢,花艳苓掉头便走。
杜晚晴轻轻地拍了柳湘鸾两下手背,也只好跟着告辞。她明白再这样子闹下去,一定更不欢而散。
柳湘鸾呆在门口,目送女儿与外孙女隐没在大厦的长廊之中,心上七上八落,既难过又不安。都未及细想,应如何说一说高进与高惠,回头就听到阿金对儿女说话:
“你们兄妹俩一回来就给家里闹事,等下那姑奶奶把一口鸟气喷到姓高的身上来,我救不了你们。谁叫汝父没出息,从早到晚在他的烟窟中混日子过。别忘了,如今全靠人家手指缝漏出来的余钱,让你们吃喝穿用,兼供书教学。一旦人家不买这个账,你们就得好自为之。”
柳湘鸾已经心烦气躁,一听儿媳妇正挑拨离间,立即拉下脸,说:
“大嫂,我说过你多少遍了,千万别在孩子们面前灌输这种毒素,让他们知道某些真相,于你、于他们、于敬宁母女俩有什么好处了?不管晚晴是怎么样营生的,她们姓杜的没有对你们姓高的不起。”
“你老人家这铺讲法呢,我看是有修正的必要了。他们姓杜的没有对姓高的不起,可是姓高的对我阿金不起呢,讨了我这门媳妇回来,—生人陪着个酒囊饭袋的废物,这跟拿生鸡拜堂有什么两样?好歹生了儿、育了女,都是品貌堂堂的一双玉人儿,沾你们三分光,照顾照顾,也得朝鞠躬、晚叩首,分分钟表示感戴大恩大德吗?时代开明,杜晚晴敢作敢为,怕什么被人知被人晓了?自家人说几句心腹话,也见外?都要虚构故事,奉她为神不成?”
柳湘鸾气得牙关打颤。
孩子原是一张白纸,要染上什么颜色,太易如反掌了,阿金如果可以从正途教育高进与高惠,他们对杜晚晴的态度断断不会如此。
真是太太太难为杜晚晴了。
晚晴本人倒无芥蒂,毕竟出道数年,见过的尴尬场面不少,几句妇孺的无知话,作不得准,若如此轻易就觉伤心,怎么得了?
又或者,这几天来,晚晴的心境是开朗的,最低限度,她忽然的觉得人生原来满抱希望。
晚晴甚至很少外出,她舒畅地呆在家,看书、听音乐、做运动。与此同时,她等待电话。
她知道冼崇浩会摇电话来。
或者不在今天,而在明天。若不在明天,则可能在后天。
每一次屋内响起电话铃声,杜晚晴的双眼就闪出明亮的光彩,似放射出阳光。
“小姐,请听电话。”女佣把电话递给在花园内躺着做日光浴的杜晚晴。
她转过身来,立即接听。
失望了,因为对方是个女声。
有什么要紧呢,这一次不对了,还会有下一次。一天之内,家里的电话响上很多很多次,给她带来很多很多的希望。
“是晚晴吗?我是二姐。”对方这样说。
“啊!二姐?”杜晚晴不禁骇异,很自然地坐直了身子。
“没有外出?”日晴说。
“没有。二姐,你可好?”
杜日晴来杜家,简直是稀客。
自从年前出嫁之后,很少回到娘家来,差不多摆明一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为此而伤心的反而不是花艳苓,而是柳湘鸾。
花艳苓也真有大开大埋的个性,她劝她的母亲说:
“你难过些什么?路是她自己选着走的,她若觉得我们是她的负累,不就把我们这个包袱扔掉好了,不必要一生一世背着,添上无穷无尽的埋怨。再说,我们做父母的,会有什么奢求?无非希望儿女下半生安乐而已。别的且不去说它,现晴的例子犹在目前呢,难道他又能比日晴更能孝敬我们了?罢、罢、罢!日晴她不喜欢回家来认父认母认妹认弟,就随她去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杜日晴的夫家姓游,是有一点家底的生意人,在港九开着很多家大酒楼。几个儿子,包括日晴的丈夫游子健在内,都是替老太爷游福生管理家业的。
游福生本身有一妻一妾;合共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加上这第二代又已各自成亲,每户都生下几个小娃仔,于是儿孙绕室,满堂高兴之同时,也代表人丁复杂,是非众多。
单是每星期,游福生的大太太主持的家宴,就有几桌子的亲属,你一言、我一语,那一房、那一户有什么奇闻怪事,必然共赏。就算家族中水静河飞,也会有一些亲戚禁捺不住寂寞,无事生非。
杜日晴认识了游家的四少游子健之后,想着对方好歹是太子爷身份,将来衣食无忧,且是明门正娶,故此,这头婚姻,很快的就水到渠成。
杜日晴之所以如此决断而爽快地嫁进游家,多多少少也为她看到那非比寻常的家庭负累所致。别说要她独个儿肩负责任,就算有份平分,也很够瞧了。
她自认没有妹妹杜晚晴的条件,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很小很小时,杜日晴就管自盘算,长大了,好好的嫁个人,就脱苦海去。
每个成年人只有责任照顾自己,这是杜日晴的信条。
故而她跟游子健走在一起之后,衡量过对方的条件适合,就有意无意地顺水推舟,很年轻就把自己嫁出去,安顿下来。
那游家里头姨妈姑爹之间的是是非非。多得令杜日晴很自然地提高警觉。
为了保护自己,免得过别让娘家人与夫家人相熟,免得他们翻出外祖母与母亲的底子来。
做酒楼业的,江湖上六路人马,全都知晓,要认出柳湘鸾与花艳苓,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何况,如今还多添一个大名鼎鼎、炙手可热的杜晚晴?危险程度就更提高了。
故而,除掉过年过节,日晴循例回娘家,探视父母,送一点节敬之外,难得她跟杜、高两家人来往。
这次摇电话来找晚晴,真有一点出入意表之外。
“晚晴,有件小事,我想请你帮忙,能来你家小坐吗?”
“欢迎之至。”
说起来,日晴这是首次来探访妹子。她在房子里逛了一圈,微微翘起嘴唇,道:
“你真有办法,晚晴!”
教杜晚晴不晓得怎样答,总不能回应说:
“谢谢二姐你的夸奖!”
对方的赞美,并非不含杂质,杜晚晴是听得出来的,也就只好笑笑算了。
“二姐,这阵子有空回家去看母亲吗?”
“你知道我素来都不如你孝心。”
“二姐,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其实并不因那个儿女爱他们多一点或少一点而生偏袒,我看母亲尤其想念你,只是她性格硬直,不轻易流露感情。”
“那就太不公平了,像你这样子肯为他们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操心,苦苦委屈自己干活的,应该疼爱你多一点。像我,从小到大,同桌吃饭,各自修行,问心讲,也不指望家里头的人能在我有急难之时,予我任何援手。”
晚晴听得出日晴的语气一直是酸溜溜的,心里很不舒服。这位姐姐难得来看一次娘家的亲人,事必有因。是不是为了有什么燃眉之急,却又因为着彼此的疏离,而出不了声,开不了口?
实情若真如是,倒不如由自己带领她,把问题坦白讲出来好。
对于日晴,晚晴有挥之不去的亲情,除为血浓于水之外,还为了小时候,姊妹俩的感情是的确很不错的。
记得她们有过同上小学的快乐童年。那年头,就读的小学在湾仔,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便蜂拥到操场的合作社去,抢购零食。
有一天,晚晴因迟了起床的关系,没法子赶及吃早点就上学去,肚子“叮咚、叮咚”地响至小息时间,便一反常态,拼命飞奔至合作社去买零食。人还未站稳脚步,就被高年级的两个男孩子碰撞,将晚晴推跌在地。
合作社建在操场尽头,是石屎地,人一摔在上头,双膝立即被擦得皮破血流。晚晴苦着脸,挣扎着起来。旁的那两个大男孩,还笑吟吟地说:
“死丫头,争先恐后!”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在身后一声咆哮,就骂:
“你两个讲什么?有胆子的再在我跟前讲多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们揪去见老师,在他跟前评评理。”
各人都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回头一望。晚晴喜出望外,竟见拔刀相助的人原来是她二姐杜日晴。她如获救星地轻喊:
“二姐!”
日晴一手扶着妹子,另一手叉着腰,继续尖声喝骂:
“大男孩欺小女孩,牛高马大,对小同学半点扶助心也没有,你们念书所学何事?不告诉老师去,怎么还得了?告诉你们,别想在我杜日晴跟前欺负人,尤其欺负我的妹子。”
两个大男孩忽然被骂个狗血淋头,反而畏缩地沉静下来。其中一个放低声音说:
“把她碰跌在地,也不是故意欺负她的。”
“故意与不故意都不相干,分明是跌伤了膝盖了,连道歉一声也欠奉,就不应该,不可以。”日晴昂起头,非常坚持地对两个大男生说话。
二人面面相觑之际,旁的同学就有人起哄地嚷:
“快快道歉一声了事吧!”
眼看大势已去,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同学都站到杜家姊妹一边去了,还有什么转圜余地,于是两个大男孩讪讪地说“对不起!”
一场干戈就此化为玉帛。
晚晴跟在日晴身后,满心欢喜,一种备受保护与爱宠的荣耀感,使她浑忘了身体伤口所带来的痛楚。晚晴以感激的语调说:
“二姐,多谢你!”
日晴的表情并不怎么样,只冷冷地答:
“阿金舅母说得对。广东俗语谓:‘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我杜日晴不怕做泼妇。”
这次之后,晚晴对日晴倍增依傍,益发感触到姊妹的情谊。
直至日晴出嫁,晚晴准备赴英供读,她们姊妹俩又谈了一次。
日晴问:
“你真要到英国去念书?”
晚晴点头说:
“你真要嫁了?”
“对。我们自此是各走各路了。”
“二姐……”
“晚晴,”日晴没等妹子把话说下去,就截她,“到了英国,若能在班上遇到个好男孩,有本事养得活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晚晴瞪圆了眼睛望住她二姐,久久说不出声来。
二姐的这番话包含了对自己很大的关爱,当然,也同时是教唆她不必再对家庭负起什么回报提携的责任。
这两重意思,在晚晴看来是互相抵触而矛盾的。
晚晴感谢姊姊为她本身的幸福着想而劝导她,祈待她走日晴为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这不就等于在小时候,吃到一杯可口的雪糕,也不忘介绍小妹妹去分一杯羹似的。
然,要杜晚晴像她姐姐般放弃家庭责任,逍遥于道义与亲情之外,她实实在在地办不到。
一念到柳湘鸾与花艳苓苦苦地候她学成回来,为她俩擦出下半生的生命亮光时,杜晚晴就觉得责无旁贷。
“二姐,”晚晴说,“多谢你的心意。可是,我办不到。”
日晴咬一咬下唇,想了一会,再说:
“好。我是算提点过你,教导过你了。所谓汝安,则为之。”
“二姐,你也是按照这个原则做人了?”
“晚晴,谁在这个世界不是了?汪洋大盗,操刀厮杀的一刻与民族英雄,从容就义之时,都是心安,才下得了手,才忍得住痛呢。我看不出分别来。”
“分别是有的,二姐。”晚晴这么说。
“也许你说得对,正如我俩,分别在于我笃信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而你,刚相反。”
不能说杜日晴全无义气,一个晓得自己所作所为属好抑或属丑的人,应该对她还予三分尊重。
就为了这三分尊重,加上童年的姊妹情谊,不论杜日晴嫁后所坚持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态度,怎样刺痛了家人的心,也间接地表示对杜晚晴身份职业的不认同,晚晴还是对她二姐心存厚道,不生怨怼。
私底下,她祈望有一天,日晴与自己能通过某件事情而取得进一步的谅解,重新建立姊妹深厚的感情。
杜晚晴从没有觉察到,她是个非常渴求亲情的人。
她的所有行为,反射着这重心上的需要,她本人却不知不觉。因而晚晴的表现更显自然。
她非常诚恳地对日晴说:
“二姐,别这么说!不管我们日常交往的疏密,彼此是同义父同母所生的亲人,谁个有什么困难,有能力的都会乐于伸出救援之手。”
“在你,晚晴,这又是责任,又是亲情?”
“对的,二姐。”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一套,我从不讲对人,尤其对亲人的责任。”日晴瞪着眼望住晚晴说,“故此,我此来看望你,有重重的矛盾,甚至困扰。”
“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请求你以你的信仰去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好比一个从来都不相信有上帝存在的人,忽尔患了重病,四方延医无效,到头来,只好跑进圣堂,寻了个神职人员,请求她为自己祈祷,让上帝赐予奇迹,使她康复。”日晴说着这番话时,竟有泪光,“晚晴,你当不难想象这基督的叛徒,在走进天堂去时的心情如何的恶劣,如何的不情不愿,如何的迫不得已,又如何的无可奈何。”
说话至此,日晴的泪水,已经汩汩而下。
晚晴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二姐,说: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一个很大的数目。”
杜晚晴吁一口气,说:
“只是钱?”
日晴抬起头来,怪异地答:
“对,只是钱。钱是人生中极大的一个问题。”
“能以钱解决得来的问题并非至大的问题。”
“有钱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二姐,你需要多少?”
日晴倒抽一口气,随手捡起一支笔来,在茶几的报纸上写上一个很多个圈圈的银码。
晚晴数清楚那些圈圈,脸上并无为难之色,这叫日晴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目。”晚晴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调动得来。然,二姐,为什么呢?游家没有这个钱吗?抑或是你个人出了什么意外?”
晚晴这么问,只是关心日晴。
世界是五花八门、阴险奸诈的世界,设下各式陷阱让女人栽进去的情况,比比皆是。
可是,日晴答:
“不,不是我的意外。是子健闹出事来。”
“二姐夫的难题要由你来解决?他家里并不穷。”
“不穷的只是老太爷。未分家之前,那一房人都只有表面风光,其实我们撑得比小户人家更惨,除非自己有才干,子健非但没这个本事,且,还不长进。”
“二姐夫生意亏蚀?”
“他做的生意永不会赚钱。”
“什么生意?”
“赌。”日晴答。
晚晴静下来,作不得声。
不是不战栗的。
过一会,晚晴才指一指那个日晴写下的数目,说:
“现今欠的这一笔,解决了,他就会以后戒赌了是不是?”
日晴拿手背用力地,泄愤地拭去了眼泪,说:
“他答应说是,又怎么样?到头来故态复萌的话,谁能有效地劝阻他了。只是,今次若不救他的话,怕会闹出大事来。给老太爷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