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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花帜[梁凤仪]-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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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车,在游人堆中,杜晚晴像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
   她那一身打扮,宝石蓝色的牛仔裤、白纺恤衫、白袜、白球鞋。再加那两条粗黑的发辫,连晚晴都觉得自己是个刚成长,跑到外头世界来观光的清白小学生。
   这种气氛和感觉,令她信心十足。脚下因而轻快,不一会就攀上城头。
   天色十分明朗,四野无雾无云,滟滟蓝天罩着,青葱碧绿的一个又一个山峦,全都围上一条迂回曲折、气势磅礴的玉带,是长城,足有万里长的长城。
   杜晚晴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空气,再回头一看,她惊呼:“嗯!”
   怎么高峰在脚底,仍在目前?背后传来人语:
   “一山还有一山高,长城八达岭最高峰不是这儿。”
   是刚才吊车的车窗外看到的那张英俊的脸,带一个稍嫌傲岸的表情。
   笑她杜晚晴走错了方向,误以为已攀最高峰。一时间,晚晴红了脸,发辫向后一扬,掉头就走,整个动作都带着倔强。
   杜晚晴再瞧着最高峰处走去。石阶一重又一重,要步上青云天,真不是易事。
   走得杜晚晴香汗淋漓,累得她非扶着城墙喘息不可。稍一驻足,回望,就见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超越在她前头,直奔上城楼去。
   又是他?
   杜晚晴抿一抿嘴,这人一定不是京城同胞,这儿的人没有他那副老瞧不起人的样子。那一脸不屑,教人看得不甘不忿,真是平白辜负了满身倜傥的风采与潇洒的风情!
   杜晚晴别过头,不再看他去。
   杜晚晴终于站在长城的最高峰了。
   清风徐来,吹拂衣襟,有阵阵的凉意。
   高处不胜寒。
   她俯瞰山麓,悬崖笔直,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忽尔来了很多很多零零碎碎的感触。
   一个二十五岁,花样年华,有学识、有修养的美人儿,竟是长城的过客而已。
   她,早早已经为世涛俗浪所掩盖,是个既无国亦无家的浪人,有一天活一天,直到老死。
   外表要弄得辉煌,满身尽是神采,只为努力掩盖那孤伶伶的、无以为寄的一颗悲怆彷徨的心。
   如假包换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晚晴有一分钟的清醒,去思索自己的前景时,她其实不难看到真相。
   又是那个甩一甩头,扬起发辫,昂起俊脸的动作。
   这小小的动作,迷人有如万里长城,扣人心弦,一见倾心。
   走了这么多路,实在既渴且累。杜晚晴走到城头那个小摆档跟前,打算买瓶矿泉水。只见档上放着一大叠证书,晚晴好奇地问看档的小姑娘,说:
   “这是什么?”
   “这是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只五块钱,就可以把您的名字写在上面,填上年月日,悬在家里,威风八面。小姐,您贵姓大名呀?”
   杜晚晴兴奋地答:
   “杜晚晴。”
   “这么美丽的名字,小姐,配您的人。”
   “今天还是我生日呢!”
   “太好了!恭喜您,杜小姐。”
   “谢谢你,请多给我一瓶矿泉水。”
   “两块钱一瓶。”
   杜晚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翻来覆去地找,全部都是一百大元。
   “可有碎钱找赎?”
   “小姐,刚开档没到两小时功夫,怎么会做到一百块钱生意?”晚晴想一想,就说:“那就不用找赎,收着吧!”“不成呢,小姐,您试向其他游客换一下零钱吧!我们不能给海外同胞一个财迷心窍的印象,那不好。”
   晚晴愕然。
   忽尔想起了在中环横街卖运动衣的老小贩来。
   原来到处都有贫穷而讲气节的中国人。
   晚晴感动得眼眶温热。
   有人走近她身边来,说:
   “我请你饮矿泉水,好不好?”
   晚晴回转头,又看到了那张俊逸而高傲的脸孔,看牢晚晴的神情是友善而热诚的。剑眉星目。
   晚晴忽然的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对他有一点点地看不在眼内。
   她的沉默,使对方生了尴尬,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问:
   “是不是不受陌生人的恩惠?有缘相聚,何必狷介?如果你要把两块钱还我,也可以,我住在王府饭店。”
   晚晴不期然地接过了矿泉水,答道:
   “我也住王府。”
   就此,二人站在城头,打开了话匣。
   对方竟是个相当健谈的人。
   对方一直把北京的种种民生情状,细细地告诉晚晴。
   “你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旅游,喜欢探查当地的社会状况,多于看风景。”
   “北京不同,应该二者都囊括。”
   “第一次回祖国来?”对方笑问,嘴角提起来时,别有味道,很是好看。
   晚晴竟肆意地凝望着他,点了点头。
   “到过十三陵没有?”
   晚晴摇摇头。
   “我明天去。”
   晚晴没有回答。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是那么的身不由主。
   “我要下山了。”杜晚晴说,“多谢你的矿泉水,一份很好的礼物。”
   对方呆了一呆,并没有作何反应。
   那个表情像看着一件稀世奇珍,或是人间极品,忽尔消失,因而有甚多的难以形容的不舍。
   终于,杜晚晴盈盈一笑,转头就走了。
   没有一步一回头,只一直的向着她的目的进发。
   不能回头,任何现代人一回头,就要变成《圣经》上的盐柱,永远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车上时,有一丝的惆怅。
   是为再不会到长城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吗?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乱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不染一点沧桑,不因为她永放纵思潮,从不作无谓之思。
   别说不会妄谈风月,伤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怀身世,也属不必。
   每每一涉伤感的边缘,她就临崖勒马,把心神寄托到实务上去。
   她坐上了车子,跟司机不住地畅谈,直至车子把她载到琉璃厂。一头钻进书局去,有盈万的好书,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简直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心神都被摄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书,返回酒店去时,她到柜位取房门钥匙,那接待员很恭谨地说:
   “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惊。怎么会有信件?
   没有人知道自己住在这儿,北京更无亲友。
   除非家里头出了大事。
   临行前,她把行程交给了母亲,有王府饭店的传真与电话号码。她知道,母亲是最懂江湖规矩的人,不会胡乱骚扰她的工作时间,只在有急事时,始作例外。
   到达王府饭店的首天,她请求许劲把她的名字也交给登记处,就只为怕家里人有紧急事寻来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开,抽出来的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证书。
   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
   写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写上了今天的日子。
   谁送来这份证书?晚晴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竟见酒店大堂远处,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渐渐由远而近,让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随之而涌现的那个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靥。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来,说:
   “生辰快乐。”
   “多谢!”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不可以。”晚晴答。
   对方扬扬眉,没有再说什么。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释道:
   “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听到你在城头跟那摆摊档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证书送你,作为不速的贺仪。是因为生日约了朋友在今晚庆祝?”
   “不,没有约人。只喜欢自己独个儿静静地过,所以,对不起。”
   “不要紧。一年之中总应该起码有一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杜晚晴笑,笑得开怀、笑得爽朗。
   太有共鸣的一句话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对方打算转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
   “嘘!晚饭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多谢你的盛情和礼物。”
   他们坐到王府饭店二十楼贵宾专用的休憩餐厅内。
   黄昏时刻,竟没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后,对方诚恳地问:
   “你有兴趣知道我的姓名吗?”
   晚晴笑了起来,答:
   “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还礼,道:
   “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么饮品?”
   “咖啡,飞沙走石。”
   “什么?”
   “在中环,有档字号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岛咖啡,香浓无比,一定要免糖去奶,才能品尝真味。老板总是为客人做主,硬是高声喊说:‘飞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环哪儿?”
   “近荷里活道。有机会回请你时,我带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调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纵是有缘,也只能适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须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放纵自己。
   即使在伦敦,她独自一人求学时,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有如苍蝇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过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学毕业试之前,功课紧得不能再紧,她还要在周末到电影院去做钟点工作,当通宵电影的带位员。人累得不成话。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时多,蹲在电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梦中,她看见自己跟随着一大班同学,走进试场,坐好后,监考的教授派发试卷。
   摊开了试卷,念着一条条的试题,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头,血气上冲,头痛欲裂,脑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没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继而浑身滚热,忽又一阵冰冷自脚心逆流而上,直闯心头。
   惶恐惊惧得开始不住发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读三年,功亏一篑。
   上无以对父母,下无以对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担,忽然压得整个人矮掉几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这才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摇撼着她双手的是跟晚晴一起做戏院临时散工的大学同学傅郁辉。
   他是十多年前随着到唐人街餐馆做厨子的父亲到英国来定居的,一直勤奋求学,是个上进而得体的年轻人。
   杜晚晴三年在英国的日子,只跟傅郁辉走得比较近。只为他是中国人,他对她友善热诚而无机心,且他学业成绩优异,具备了一切做朋友的好条件。
   晚晴当时被摇醒后,犹有余悸,说:
   “我惊!”
   “为什么?”
   “交白卷,我交白卷!”
   “别傻!我送你回去。”
   傅郁辉一直护送着晚晴回她那租住的小房间去,并且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说:
   “喝下,定了神,睡一会,再作最后冲刺,明天才是试期。”
   “现在已经夜深!”晚晴自语道,神智仍未回复完全清醒似的。
   傅郁辉坐在她身边,不放心地说:
   “不,就快天亮了。”
   “啊,天亮?那就是说又熬过一天了。”
   “晚晴!”郁辉轻喊,伸手扫抚着晚晴的头发,感慨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受这种苦,不应受任何一种苦,但愿有人能保护你!”
   “郁辉,你能吗?”晚晴微昂起头,嘴唇颤抖着。
   “我?”
   傅郁辉忽然不忍看到那两叶润红的唇,继续抖动,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只那么一接触,杜晚晴就清醒了,触电似的整个人弹起来,一直退到墙角。
   “不!”
   这轻喊的一声,重重地伤害了傅郁辉的自尊心。
   自此他再没有跟杜晚晴打过招呼。
   连这么纯品忠厚的老实人,也白白开罪了,只为晚晴要留身以待,承接重大的使命,她要管住自己,不愿放肆情欲,去尝试接受真情。
   杜晚晴想,自己会为这位初相识的冼崇浩,而稍稍放松自己吗?
   答案是:不可能。
   她说:
   “冼先生来北京是旅游还是公干?”
   “既有公事在身,又顺道游览。”
   冼崇浩以为杜晚晴会问他所业盛行?然,没有,杜晚晴只绕在北京的各名胜为话题,娓娓而谈。
   她显然没有兴趣对这位新知作进一步的了解。
   这令冼崇浩失望。
   然,却更提高了心内那种灼热的跟杜晚晴来往的欲望。
   冼崇浩尽力把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他自动提供个人资料说:
   “我是政府公务员。”
   “是吗?”杜晚晴嫣然一笑,既无赞叹,又无鄙夷。这才令人焦躁和迷惑。
   “自大学毕业后,就取录了当政务官职位至今。”
   “政府培养政务官员有一手,你现今定是行政上的高明之士了。在哪一个署或科办事了?”
   “我现今是布力行司宪的副手。”
   杜晚晴听见布力行的名字,心头微微颤动一下,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依旧眯眯笑,说:
   “你是年少有为了。”
   的确,看冼崇浩的年纪,似在三十上下,能够跃升司宪副席,的确不容易。年来,或许有人材外流的现象,增加了市面上年轻人的很多晋升机会,然,毕竟后生还是充塞着整个市场,能够突围而出,别树一帜者并不多见。
   冼崇浩一定是个出色的行政人员之外,也必定很能讨人欢心。
   杜晚晴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也有切身的经验,服侍这位政府内的红员,并非易事。
   杜晚晴在心内轻叹。
   一发现了冼崇浩跟布力行的这重宾主关系,更使杜晚晴对交这位新朋友兴趣索然。
   无论如何,总算畅聚了半小时,之后,杜晚晴就跟冼崇浩握别。
   当冼崇浩握着杜晚晴那柔若无骨的玉手时,似有一股电流,缓缓地透过掌心,分别烫到双方的心上,娇柔、温暖,而带一点酸软,教人舒服。
   杜晚晴回到酒店房间去,躺在床上,将今日的遭遇好好地重温一遍,百感交集。
   冼崇浩,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位好看的男人,一段美丽的偶遇,可能造就一场浪漫的恋情。
   然,无法不放弃。
   外祖母与母亲曾恳恳垂训,告诉她千百万次:
   “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多少位恩客都不成问题,男人一般都只看重你跟他们单独相处时所提供的服务,是否合了他们的心意,并不介意你在做别的人客生意。只是女人一旦闹起真正的恋爱来,就不得了,人客必不高兴,只为服务水准一定下降。”
   很简单的一条道理,工作必须全神贯注,全心投入,才见成绩,才会出色。
   任何工作都一样。
   一旦把心神专一地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就会情不自禁的目中无人了,如何还谈得上奉献优质的无懈可击的服务,生意就会变得一落千丈。
   花艳苓曾对女儿说:
   “真奇怪,男人可以真心爱上一个以上的女人,甚至可以跟无数的女人上床,依然乐趣无穷,可是,女人不能。我爱上你父亲之后,再不愿接待其他舞客,别说人家嫌自己,根本是自己嫌人。”
   花国红粉的事业克星就是恋爱。
   杜晚晴想,天下间可爱的人物一定很多,这冼崇浩只怕是其中之一。可惜,并不能纳于缘分之内,也叫没法子的事。
   别的恩怨自不去说它了,单是布力行与自己的那种关系,要给这位冼先生知道的话,他怕不吓死。
   一想到布力行,杜晚晴就打了一个冷颤。
   她之所以跟布力行有一段情缘,并不全为了生意。
   回想起来,倒是个值得怀记的故事。
   在一年之前,杜晚晴已在一些顶级富豪的私人聚会上正式认识了布力行。
   跟其他绝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布力行对杜晚晴,除了惊艳之外,没有出人意表的反应。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杜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也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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