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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选妻记(上)-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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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都是抬举不得的,对她们好一点,她们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我自己没老婆,可是我见过我朋友的老婆,我很害怕,娶了诸如此类的老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定是痛苦的吧。


  也许久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苦只苦了旁观者,因此咱们只好远远的避着。
  临走的时候,我也与老阿王他们交换了地址电话,觉得将来还是要见面的,现在觉得没有希望。
  做一个男人,我对于婚姻存着无限的疑惑。无疑对于女人,结婚是一件好事,是个归宿,嫁到了一个好的瘟生,做女人一生衣食不用愁,非但长期饭票到手,连带一家人也沾了光,所以每一个女人都该结婚。但是结婚对男人有什么好处?本来自自由由的一个人,娶个不相干的女人,天天噜噜苏苏,伸手要钱。


  娶个不相干的女人,天经地义的要对她负责,照顾她父母兄弟姊妹.过生日过节要送她礼,天天对着她,直到老死,这是什么意思?是呀,她陪我睡觉,如今找女人陪着上床还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是呀,她为生儿育女,但是我并不喜欢孩子,我又不能保证我的子女是优秀品种。说到伴侣,伴侣又不一定要结婚,伴侣有男有女,谈得来,相处得好的都是伴侣,不一定是黄脸婆。多少个男人的老婆是好伴侣?小李花了十年攻读电机,他老婆连他的论文第一页也没看懂过,那些女的穷她们一生功夫吃吃吃,睡睡睡,诉苦诉苦,搓麻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碰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反咬一口,说她的青春是男人遭蹋掉的。女人这种不负责任的脾气不改,男女是无法平等的。


  不娶老婆也不要紧,只是日子寂寞一点,没个说话的人,周末坐在家里,看看报纸看看书,时间一秒秒的过去。我很为自己可惜着。以前读书的时候还可以钻实验室,打网球,现在就是闷坐,把右腿搁在左腿上,十分钟转变一个姿势,再把左腿搁在右腿上。这样一坐可以坐掉一整个周末。这使我想起阿王,至少他有孩子,有老婆,有这么些人在他面前吵着闹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辈子混完了,像我这么清醒,这么挑剔,似乎是有点活该的。


  于是我打电话把凯莎玲约了出来。
  她有一点点的意外,恐怕是装出来的——“啊,宋家明。是的,我当然记得……是吗?看电影吗?今天?真不巧,我约了女朋友,是真的约,怎么办呢?一早就约好的,这样好不好——什么?把她也叫出来?你不介意?也好,我跟她说去,好的,晚上七点,你来接我们?唔——好。”


  她哪里约了什么女朋友。真约了女朋友,也不会在我跟前提,约了男朋友是真的,但是那男人条件恐怕比我还要差,所以一推就被凯莎玲推得影子都没有。现在她还得去拉一个女朋友出来。
  凯莎玲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解解闷想必也是好的。
  我是一个男人,自然有着一般男人的通病,所以即使对她没有多大的兴趣,也还是把她约了出消磨时间,其实约会这样的女孩子最好,我又不爱她,心不惊肉不跳。想起当年如意……明知她不会嫁给我,听到她的婚汛,一颗心还是像灌了铅似的,一直往下沉——


  (好像缺了一些字)可是那样子非常的单薄,骨头并没有多大的份量,物以类聚。
  凯莎玲替我介绍:“这是朱迪。”偏偏谁都有一个英文名字。
  凯莎玲当下毫不客气的坐了我身边的那个位子。一辈子没坐过车的女人都是这样,来不及的霸占女主人的车位,也不懂得礼让礼让,那朱迪只好坐在车后。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喝东西,她们两人各以英文叫了柠檬茶,我喝卢恩堡啤酒。
  她们问着我有关剑桥的种种。我有女同坐,还是觉得十分的寂寞,因为她们不是我的知音,我始终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但是我还是礼貌的应对着。我是这样的虚伪,连我自己弄不清楚,我是不是寂寞,我是不是满足,我是不是空虚。


  天气很热,茱迪穿着人造纤维的衬衫,闷得透不过气来。
  凯莎玲穿一件小裙子,已经洗得褪了色,我并不十分注重女孩子的衣着。只要大方干净便可以。如意穿衣服是穷讲究。我曾经取笑她是衣服的奴隶。她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并不生气。她偏爱芝士布与牛仔布,身上差不多总是蓝白两色。其实她对衣服很随便,大衣脱下来随地一扔,下课又拣回来穿,那派不在乎是少见的。以前跟她在一起,并不觉得她高,后来才觉得她又高又细,实在是理想的衣服架子。


  多想也没有用,现在她恐怕子孙满堂了。真正不可思议,四年来我竟没有找到对象。四年了,寂寞伴我到如今。如果我肯略为迁就一下,三个月后,凯莎玲就可以成为宋太太,迁就抑不迁就?这是难题。
  凯莎玲问我:“爱下棋吗?”
  我答:“不会下棋,国际棋也不会,只懂围,不过常常输。”
  她问:“玩牌吗?”
  我答:“不会,桥牌扑克十三张沙蟹一概不会。”
  她笑:“大富翁也不玩?”
  我又说:“不会。”
  “集邮吗?”
  “不集,集不起。靠信封上剪下来那种集邮,是小学生的玩意儿。”
  “啊,那么你闲了干什么?”
  我忽然微微一笑,“请女孩子们吃茶聊天。”
  她们忍不住叽叽咯咯的笑起来。
  这一顿茶喝得并不闷气,简直有点好玩。
  凯莎玲说:“听说你喜欢看书。”
  “谁说的?”我反问。
  “妈妈说。”她问:“看什么书?”
  我笑答:“花花公子杂志。”
  她们又笑。这么容易笑。一定很快乐吧?我竟被她们的快乐感染了,也微微的笑了起来。一顿茶吃了好些时候。末了说要去看电影我结茶帐,她们每人吃了两块蛋糕。像她们这种女孩子;自然不懂客气,男人付帐是天经地义的事,妓女出卖肉体,她们出卖笑容,因为陪我坐过了,笑过了,所以我付钱是夭经地义的,不为什么,只因为她们是女人,我付得很乐意,因为我接受了她们的笑容。


  我要去看亚黛尔H的故事。她们不肯,要着乱世佳人。看国语片她们是不屑的,然而五十步笑五百步,非要看乱世佳人。我说看巴里林顿吧,我喜欢玛莉贝伦逊。凯莎玲问谁是那个女的。我买了一本法文版时式杂志,给她看。朱迪马上尖叫起来,说:“凯莎玲,你比她还美呢。”结果我们去看了乱世佳人。


  我的高兴一扫而光。
  有一个女明星对她的追求者说“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与凯莎玲倒是一起活在地球上,不但活在地球上,而且活在亚洲,而且活在一个城市里。但是我们的志趣不一样。
  乱世佳人不是一部坏电影,但即使是乱世佳人,她们也还没看懂,她们有她们的聪明智慧,只是没用在看电影这种不实际的地方。人各有志。电影散场之后,我礼貌的送了她们回家,她们笑着说着,我便渐渐地有点累。


  回到家,刚好是吃饭的时间。妈妈说:“我以为你在外头吃饭。”由此可知我的事情,她都知道。
  凯莎玲有可取之处,每个人都有可取之处,假如我肯花十年八年的时间来把她潜移默化,她也会成为一个很大方的女子,可惜我没这种心思。
  我是一个自大的男人,一只猪,男权至上的猪。我的好处是我有胆子承认。女人,如果我把十年的心思花在一个女人身上,我还有什么时间来创业立业?女人应该由她们的母亲来教导,不是丈夫们的责任。
  妈妈说:“其实凯莎玲也不错,家里稍微差一点,却也好,那种人家的女孩子没架子,与公婆容易相处,父母是极开通的,巴不得她嫁了出去。她中英文也还过得去,也有一技之长,看样子也是个会做家务的人,双手指节很粗,你要是再嫌,就没法子了,要找个公主?”


  我笑:“公主?安妮公主、嘉琳公主?我还不要呢,妈的。眼界就是浅,没见过好的女孩子,拉在罗里是菜。真正标致的女孩子,你还没见过呢!”
  妈说:“你见过了?你为什么不带回来我瞧瞧?”
  “她也嫌我呀。”
  “可不是。你挑人,人也挑你,这一辈子做光棍?我告诉你,我们可不急,有没有孙子,不在乎,现在什么时代了?有了儿孙也是白有,反而白操心,我可不会去开桐堂门哭祖宗,我并不逼你娶老婆。”妈妈笑。


  过了两天,我自己跑去看了亚黛尔H的故事。看得很是伤心。倘若我能为如意那样子,我不枉活了一生,如意也不枉活了一生,可惜我们都是凡人,不能够那样子,我很为自己伤心。
  戏院里有双双对对的所谓情侣,头碰头,手缠手的,似乎是爱上了,不久也是要结婚的。结婚比喝一瓶可口可乐还便当,我有一种呕心,非常的厌恶结婚。
  (缺了一些字)我办公的地方组织的,但是不能确实。她对我有特别的好,来看经理的时候,常常与我攀谈几句。
  我对于这种另眼相看处之泰然。这位太太已是四十上下的人了。
  一日,这位欧阳太太对我说:“家明,星期六来便饭好不好?专门请你的,你帮了欧阳不少忙,他一直夸奖你,碰巧有空,来便饭,谈谈话,千万别推辞。”
  我很大方的答应下来。
  后来欧阳跟我说:“……我太太有个表妹…自美国回来,念的是美术。回来一年多了,也没找到对象,所以——家明,你是聪明人,我太太是见你年少有为,所以有意请你来吃一顿饭,你可别见怪。”
  我很乐。做男人有做男人的好处,我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到九月份是十足十的三十岁。要是女人,早就烂茶渣了。除非家中有三姑六婆做媒,否则只好在家中孵豆芽。这是女人,但我是男人,男人又自不一样,连经理太太都看上我了,要为我价绍表妹。


  我穿了一套黑西装,准时赴约,两手空空,也没有买礼物。买什么?香港人什么没有?买了洋酒糖果饼干人家还嫌没地方放呢,索性什么也没有买。
  他们府上装修很豪华,国语片电影布景似的,东一搭西一搭,凑不上来,坐在沙发上,不大舒服。那位表妹小姐迟到。到这种年代,都一九七六年末了,还玩这种手段。
  我客气的笑着。那个表妹迟了半小时,欧阳太太不好意思,去打了个电话催,回来说刚出门,司机送的。看来娘家有几个子钱儿。然而老婆娘家有钱,与男人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会倒贴,反而动不动瑞架子。


  我与欧阳聊着公司里的业务,倒也不觉无聊,索性这小姐不来,也就算了。
  但是小姐还是来了。
  女佣人去开的门,欧阳太太一路高声的把她迎进来,我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抬头,一直到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才点了点头。
  欧阳太太介绍:“这是珍妮,这是我们常常提到的宋家明。”介绍人倒是一脸的笑。
  我伸手与她握了一握。这年头,没有中文名字的中国人是越来越多了。
  我看了珍妮一眼,她很漂亮一,只是年纪略大了一点,恐怕有三十四五了,非常努力的装扮着,一脸是粉,擦得很均匀,但我最不喜欢女人用粉。她又划着眼线,眼角很有点皱纹,我能够担保说,十五年前,她可以算是个好看的女人,然而如花美眷啊,似水流年,她老了。


  她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鬓角上染着金棕色。我最不喜欢女人染头发。不过喜不喜欢都不要紧,我又不打算娶她做老婆。人家的女儿,我理这么多做啥?吃了饭拍拍屁股就走。
  珍妮小姐取出粉盒往脸上补粉,扑了又扑,扑了又扑,我忽然很害怕,那些粉会全落在地下。她终于收好了粉盒,又取出了烟盒,五指尖尖的夹起了香烟,我口袋里明明有一只打火机,只装作不懂,还是欧阳做好人,替这位表妹点着了香烟,她吸了两口,又按熄了,笑着与她表姐说话,一笑之下,连嘴角的皱纹都出了来。


  女人的皱纹也有美丽的、具风韵的、温柔的。但是珍妮小姐太害怕她的皱纹,太要遮盖她的皱纹,所以非常的不自在,连带我也不自在,不好意思去她看。
  如意今年多大了;应该跟我一般大,如意也该有皱纹了吧;如意不会擦粉拚命的掩饰皱纹。
  半晌,这位小姐脱了外套,里面穿个低胸的衣服,我很赞成女人穿低胸的衣裳。那时候在英国念书,才到初夏,女孩子们的低领子夏衣便出笼了,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手臂上都是金色的汗毛,皮肤是米色的,嘴唇也都是米色的,头发长长,恍恍惚惚的飘拂着,大胸脯、纤腰,一边走动,胸脯就大方自在的颤动着,看上去只觉得可爱,一点龌龊的感觉也没有,是的,我喜欢大胸脯的女孩子,我喜欢这种女孩子穿低领子衣服,我喜欢。


  但是这位珍妮小姐的低胸脯是假的,她分明穿着那种硬绷绷的垫子胸罩、拼命的把细小的胸部往当中挤,胸前堆着两块分文不动的东西,我垂下了眼睛。女人老了就完了。
  女人老了若肯承认老,便不会完结。但是女人老了往往不肯买帐,捱得一时是一时,卅五岁当是十六岁,搔首弄姿。女人,可怜的女人。
  这么刻意打扮着,然而有什么用呢?比不上小女孩子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衫。小女孩子的憨笑,小女孩子有权大哭、大笑,乱说话,乱做状,因为她们年轻。
  她老了,她只好端端正正的生活,循规蹈矩的做人。这位珍妮小姐若果不明白这一点,男人除了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企图,我有点感慨,明知留不住的东西,为什么硬要留呢?青春是留不住的。


  珍妮问我:“你是博士吧?”她微微扬起那道画出来的眉毛。
  我因为有点可怜她,故此声音特别温和,“是。”
  “为什么要念博士?”她问。
  我答:“念完学士,到社会一看,到处洪水猛兽,牛鬼蛇神,吓了半死,连忙逃回学校去念硕士,这个博士就是这么念出来的,说起很好笑,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读到最后,再也没得混了,还上了一年研究院,这才找了一份工作。”


  她很矜持的说:“我倒觉得博士不必念。”
  我很客气,“是呀,念完之后,确实觉得不必花这心机,可是我这人是这样,没做的事不甘心,做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批评,没念博士,怎么有资格说博士没用呢?没到过美洲,怎么能说美洲不好呢?我年纪大了,不能像孩子们那样感情,生活对我来说,是经验的积聚。”


  她不响了,想必是没有意思,我的声调很客气,过份客气了,像是参加一个研讨会。原本可以跟她说说美术。然而她是一个这样时髦的人,恐怕也不懂美术,充期量不过是会背了几个画家的名字。她自然也有好处,只是我不欣赏的好处。像这位小姐,最好是嫁给一位富商做外室,也不能这么肯定,很多中年人喜欢年纪轻的女子。她的态度要比凯莎玲大方,两个女人要挑,还是挑她好。


  凯莎玲还没定型,可以有希望进步,珍妮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间她又拿着银粉盒来补粉,对着盒里的小镜子左顾右盼。我觉得这种动作十分的无礼,像对着人公开脱衣服似的,有点秽亵,相当的不惯,但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着,好像一点信心也没有,当自己是一个幽灵,非常靠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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