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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结婚时代-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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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万,税后;人长得也好,可称之为帅。有一次居然在街上被女孩儿拦住签名,非说他是裴勇俊。回到家何建国问顾小西谁是裴勇俊,顾小西说是一个演农民演得特别好的演员。何建国明知她又在胡说八道也没办法,他一向不怎么看电视剧,包括韩剧。顾小西看,裴勇俊演的尤其喜欢。她喜欢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裴勇俊与何建国长得像。

  但总有人说顾小西嫁亏了。

  最初听到这种说法顾小西还挺得意,觉得人家是在夸自个儿。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什么叫亏了?明着是说她条件好,稍微拐个弯,就能听出话里的其他意思:何建国条件不好。

  何建国出身农村,不是城市近郊,比如昌平怀柔之类,是典型的农村:山东沂蒙山区。小西妈曾带医疗队下过乡,太知道那种农村是怎么回事儿了,因之坚决反对女儿的这桩婚事。可当妈的说下大天儿来,女儿就是油盐不进,且理由充分:我是嫁给何建国,又不是嫁给何家村。他们那儿穷乡僻壤滴水成冰吃糠咽菜没有文化歧视妇女一家子盖一床烂棉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去那儿住。我自己挣钱自己花,从来没想过要占人家什么便宜。说完还不忘批评妈妈两句:穷怎么了?穷不可耻,可耻的是歧视穷人。把妈妈气得说话声儿都哆嗦:你是不想去穷人家住,你怎么不问问人家要不要你去住?你是人家媳妇,你以为你不想去人家那儿就可以不去?还有,你有没有问过人家想不想上你这儿来住?公婆见儿媳天经地义,人家有这要求,你能说不去就不去?你去了,能说滴水成冰歧视妇女一家子盖一床烂棉被跟你没关系?你是没想占人家便宜,可人家对你有什么要求你知道吗?人家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供出一个儿子来,可不光是为了给你做丈夫疼你娇你宠着你,人家养了二十多年,是要回报的!

  那时候,顾小西还不知道什么叫“回报”,等她知道的时候,才发现妈妈当年这个词用得太温情脉脉了。那哪儿叫回报呀,说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也不过分。建国欠的是养育之恩,你说怎么还吧。“建国啊,你哥超生要交罚款”,“建国啊,你大爷的坟该修了”,“建国啊,你侄女要上学哩”,“建国啊,乡里修路要集资”,“建国啊,你二叔的四丫头大专毕业你给在北京找个活儿干中不?”……不论什么事儿,只要是爹开了口,儿子就“哎”一声全答应下来,甭管合理不合理,办得到办不到。理由是,作为儿子,家里有事他不能不管。顾小西这才知道,你不嫌贫爱富,你自食其力,你白手起家那是你对“家”的看法。在你的概念里,你的家是你和他,两人一起努力,不要说丰衣足食,就是宝马轻裘也指日可待。可惜在何建国的概念里,“家”不只他和她,还有他爹妈,他哥嫂,他哥嫂的孩子以及无数顾小西认也认不得的祖祖辈辈生活在沂蒙山区的叔叔大爷三姑六姨。以前顾小西认为,他那个“家”的事,能帮的,帮;不能帮的,就不能帮。别看何建国平常对她怎么着都行,千依百顺言听计从,但只要事情跟他“家”沾个边儿,他那屁股可就直接坐到何家村父老乡亲的炕头儿上了,且态度极其顽固。

  远的不说,去年春节。何建国明明知道顾小西怀孕了,就因为他爹一句话,硬逼顾小西跟他上何家村过年。顾小西本来想像往年似的撒泼打滚花言巧语蒙混过关,大不了拿出笔钱来息事宁人,但这次何建国翻了脸,不依不饶锱铢必较:从结婚到现在你做儿媳妇的一次我家没去过,说得过去吗?我们家怎么啦?不就是穷吗?我们家要是有一大宅子,宅子里有花园游泳池高尔夫,你肯定得哭着闹着上我们家去住!顾小西听了,脸不变色心不跳道:求你了何建国,赶紧给我这么一个哭着闹着上你们家去住的机会吧!要搁平常,顾小西这样说了,何建国哈哈一乐也就完了,但这回怎么也完不了了,车辘轱话翻来覆去:我们家是穷,难道穷人连要求儿媳妇回家过年的资格都没有吗?顾小西,你过分了吧,穷人就不该过年?过年就得冷冷清清?顾小西当然不能否认穷人见儿媳妇的资格,她只能把年年说过的理由结合新的斗争形势重新阐述一遍,火车票不好买,大批民工回家过年,跟他们挤,万一把孩子挤掉了怎么办?何建国闻此一声冷笑,你只要答应跟我回家过年,就没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一天下班回家,当看到那辆何建国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旧切诺基时,顾小西便知大局已定:何建国这次不仅要圆满完成他爹交代下的、领媳妇回家过年的任务,还得超额完成他爹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任务——衣锦还乡。借车开着回家明着说是为她,根子是为了给他爹长脸:乡亲们都来看啊,何家二小子开着小车带着北京媳妇家来了!

那一路走了两天,两天里何建国跟顾小西说的全部话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在家就住三天,何家村再不适合人类居住,三天还能忍吧?你去了可不能嫌这嫌那,得给我面子。顾小西答应了。心想,就三天,再苦,能怎么样,能出人命?结果还真就出了人命,顾小西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回来的路上,车陷进坑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顾小西不会开车,只能何建国在车上轰油门她下去推,那风啊,小刀子似的,手往车上一贴,好像立马儿就能冻在一起。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车愣是纹丝不动。幸亏一过路的拖拉机把他们给带了出来,要不那一晚上,他们就真的“野外生存”了。当天夜里顾小西的身体就出状况了,赶到北京一查,流产了。

  当然顾小西流产也不见得完全是推车推的,也许推车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顾小西那个春节过的,怕是只能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来形容了。她去的路上还幻想,自己怀孕了,怀的是何家的后代,就算不用人伺候,不伺候别人的资格是有的吧——她知道农村媳妇在家是要伺候家中老少的——可一见建国嫂子,就知道她的这个想法真的只能是幻想了。建国嫂子,都快生了,大着个肚子,忙完人吃的忙猪吃的,一刻不着闲。换句话说就是,妇女怀孕,在何家村根本不算事儿。这种情况下,顾小西能说不干活吗?何建国一路上说的全是让她给他面子。她不干活就是不给他面子。凭良心说,建国家对顾小西还是很照顾的,嫂子做饭,她当小工;嫂子干的都是出力气的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比如洗菜择菜,吃完了,刷刷碗。可是,那里的水凉啊,不不不,不是凉,是冰,直扎到骨头里!可顾小西不能嫌凉,人家建国嫂子饭碗一撂俩水桶一挑直奔二里地外的井台打水去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着建国嫂子顾小西想,再苦再累又能怎样,不就三天吗?困难像弹簧,忍字头上一把刀,跳河一闭眼,权当生命中的这三天没有好了,一切照何家村的规矩办。天天七八个人的饭,做!做完了,在灶屋里猫着,听里屋那些大老爷们儿吃,喝,高声大嗓地说。这也是何家村的规矩,吃饭只能男的上桌,女的得等男的吃完了再吃。要说这三天里,顾小西做不到的只一点,做不到像建国嫂子那样,就着灶台大口大口吃那些大老爷们儿吃剩的菜,她觉得里面尽是唾沫星子。但为了亲爱的丈夫的面子,她不说。只悄悄采取了一个折衷措施,光吃干粮不吃菜,饿不死人为原则。于是,何家村老老少少见了建国爹就夸,说建国爹有福气,说建国媳妇虽然是北京闺女,但到了何家村,跟何家村媳妇一式一样,不搞特殊化。把建国爹高兴得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

  那是建国爹这辈子过得最满意的一个年。除老二开着车把北京媳妇带了回家外,老二媳妇怀上了孩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本来,老二考上大学留在了北京,是一件让他在村里很有面子的事,就是结婚五六年了老没给他生出个孙子来,让他觉得不提气,觉着人家背地里肯定得说,儿子出息管啥用?家有金山银山,断子绝孙照样白搭——老大媳妇头胎生了个丫头。现在好啦,老二媳妇总算怀上了,而且,照过B超,是孙子。就是说,老何家有后了,老何家十全十美了!整个年里,建国爹跟人谈话的主题都是老二的出息老二媳妇的贤淑和老二媳妇肚子里的小孙子。可惜,老头儿高兴得太早了。他这话说完没几天,老大媳妇就生了,超生还是一丫头;老二媳妇更绝,干脆把孩子给掉了。

  今年春节前,建国爹主动提前打电话跟小两口说,过年就别回来了,老家冷。何建国唯唯,但顾小西并不领情。经过这么多年和老区人民的拉锯战游击战阵地战以及无数次围剿与反围剿,她的心早就一点一点硬了。她觉得建国爹这么说,并不完全出于对他们的体谅,百分之百还有别的原因。什么原因呢?很有可能是为孩子,大话放出去了,孙子却没了,何家无后了,老脸没处搁了。不过这话顾小西没跟何建国说,第一说了何建国未必承认;第二还容易被他反咬一口,说成是小人之心,得不偿失。

  走廊里有人高喊“简佳”。简佳打饭去了,顾小西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办公室向外跑,简佳是顾小西的同屋同事兼闺中密友。电梯边站一中年美妇,出版社三编室主任,胸前奇花绽放。三编室在走廊西头;顾小西是六编室,东头,美妇主任不肯多走一步不该她走的路。顾小西快步跑近,没等站稳,对方已把那一大捧扎了丝带洒了金粉包装得无比隆重的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怀里。是够沉的。花是“蓝色妖姬”,时下玫瑰花里最昂贵的一种,一枝上百,这一大捧得一般老百姓几个月的工资。“简佳的。传达室不让快递进。我给带上来了。”美妇主任言简意赅面无表情说完离去,“噔噔噔”高跟鞋一路敲地。顾小西并不见怪,性情中人,想怎样就怎样,挺好。说句心里话,她还真就喜欢同事们身上这种谁都对谁视而不见的独劲儿。

  捧着玫瑰花向回走,顾小西突然想起今天是情人节来。不用说,这顶尖级的玫瑰是简佳男朋友送的,简佳有一个顶尖级的男朋友。顾小西结婚六七年了,跟情人节早没瓜葛了。夫妻间还过这个节的,要么是关系特别好,要么是关系特别不好。到办公室,简佳打饭回来了,正找汤料准备冲汤,看见小西,淡淡扫一眼她怀中的花后说了一句:“没想到你还喜欢花。”顾小西气得叫:“我当然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问题是你也得有这个资格!”把花往简佳怀里一搡:“你的!快递送来的!”用夸张的方式表达着她的羡慕。她之所以要表达羡慕要夸张,是因为她不仅不羡慕并且对简佳有着些许同情:三十出头的女人了,在情人节里收到玫瑰,说明什么?说明她还没能把自己嫁掉!

  简佳笑笑,就近放下花继续做正做的事情,找出汤料包,沿锯齿撕开包装,倒饭盒里,拿饭盒去饮水机处接水。汤料是排骨酱汤,经热水一冲,立刻,扑鼻浓郁的酱肉香味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顾小西突然感到恶心,“噢”一声捂着嘴一溜小跑出门。简佳等了会儿见人没回来,想想,拎上包找到了洗手间去。顾小西果然在那儿,这会儿已吐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洗手池前用手接水漱口。简佳进来就问,你是不是怀孕了?顾小西抬起湿漉漉的脸,愣住。这几天一直不想吃东西,恶心,还以为是胃的问题,一点儿没想到可能是怀孕了。她上次怀孕一点儿反应没有。当下心里一惊,一喜,接着就开始忐忑。

  本来,顾小西对孩子是没什么感觉的,无可无不可,是何建国坚持要要。她更不想这么早要,觉着经济条件还不成熟,她不想做贫困母亲。又是因为拗不过何建国去,才要。因此上回得知可能是流产了时,还暗自庆幸了好一会儿。何建国陪她去医院做的刮宫术,去的时候没发现他情绪有太多异样,是看到容器里刮出的他们孩子血淋淋的残余组织时,他绷不住了,泪刷一下子就出来了,止也止不住,却硬是不出声,直憋得额上青筋暴跳。从认识到结婚,十年了,顾小西没见他这样过,当下惊骇。遂自我安慰,也许过几天就好了。没料过了好多天,他还是不好,而且似乎是,好不了了。话少,不笑,人仿佛都佝偻下去了一截,像是筋被谁给抽了。顾小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何建国的了解还很不够,至少在孩子这个问题上。古诗形容夫妻曰:“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瞧,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整天半死不活的,你的日子能好过?权衡之下顾小西决定马上再要孩子。既然早晚是个要,早要晚不要,她并没多损失什么。对何建国当然不会这么说,对何建国说就得说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他为他们家考虑。何建国听了顾小西的决定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另一句是“谢谢你”。蜷在何建国的怀里,顾小西心中没有一点阴谋得逞的得意,有的,只是感动和喜悦,这才更深地体会到“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二位一体同悲同乐。从那一刻起,夫妻俩开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生活质量都因之受到了影响:本来今夜激情澎湃,突然想到还要算一算排卵期,就停下来,算,等到掐着指头算清楚了,如果正是排卵期,情绪可能没了;不是,就更不能做,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别等那边要用的时候,这边钢没了。当然也有二者恰好重合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从上次流产一个月的禁忌期过后他们就开始努力,数月过去,不见成效。何建国急,顾小西更急。不想要孩子是一码事,要不了孩子却就是另一个性质的另一码事了。曾回家悄悄问过妈妈,头胎流产会不会导致丧失生育功能,妈妈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刨去妈妈安慰她的因素,“会”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因此,当听到简佳问她是不是怀孕了时,她自然忐忑,当即问简佳,我上次怀孕怎么没这些反应啊?简佳回说每次怀孕的反应不一定完全一样,她就不一样。边说边走到每个蹲坑前,拉开挡板看,确定里面没人,又转身将厕所大门从里头锁上,而后打开了她拎来的那个包。那包不大,层次分明,是简佳去年收到的情人节礼物,上面印着夸张的花卉图案,艳丽妖冶呼之欲出,典型的浮世绘风格,曾被小西形容为一派魑魅魍魉。简佳从包的深处掏出了一个便携装的“早早孕”试纸。“你还随身带着这个?”顾小西吃惊地道。简佳没回答,只用目光敦促顾小西快做测试少废话。一分钟后,试纸上出现了两根红线,妊娠阳性。没容顾小西发表怀孕感言,有人推洗手间门了,推不开就梆梆地敲,传递着敲门人的高调愤怒:谁在里头?锁门干什么?简佳烫着了般把手里的试纸丢进了蹲坑。

  来人是三编室主任,那个中年美妇,进来后目光锥子般扎她们两个一下,却什么都不问,拉开挡板,进去,复关上,片刻后,挡板后传出稀里哗啦的如厕声,令正和简佳向外走的顾小西“哇”的又吐将起来,吓得美妇主任隔着挡板“噢”一声尖叫……

  何建国手机响时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刚刚放下,此前一直占线,否则顾小西不会把电话打到手机上来。这也是他们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机不打手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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