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结婚时代-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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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下班回来了,神情疲惫,进门后手都没洗,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长长地嘘了口气。下午是她的专家门诊,一下午三个半小时她看了二十多个病人,平均不到九分钟一个。这在她不算什么,常有的事,今天让她生气窝心的是,上次何建国爹带去的那个什么大伯和他的儿子又去了,仗着来过一回地熟人熟,先是跑到科里找到了病区护士长,而后由护士长指点着去门诊找到了她。是,那个什么大伯病得很重,肝硬化晚期,回去后有过两次上消化道大出血,看来活不了多少日子。可是,问题是,上她这儿来的病人大多数都是危重病人,都是危在旦夕,都照样挂号排队,有的病人为挂上这个号要排上四五个小时的队。为多看几个病人,她必须尽量抓紧时间,一句话能说清的绝不多说半句。到她那儿去的病人大部分是外地来的,花着钱,住着旅馆,非常不容易。如果有可能,她应该跟他们多说几句,哪怕能给他们一点儿安慰,可是,没有可能,时间不允许。何家村那个什么大伯倒好,直接闯入,并且,纠缠了她长达二十分钟之久。门诊护士曾拦过他,当着一走廊病人和病人家属的面,他能公然说他“跟吕主任是亲戚”,不仅丢了她的脸,同时也丢了医院的脸丢了全体医护人员的脸。漫说不是亲戚,就是亲戚,是亲爹亲儿子,插队加塞时是不是也应该感到一点点的理屈内疚应该藏着掖着一点?可是人家不,不仅不觉着理屈内疚,反有一种理直气壮的自豪,整个就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不可理喻!当然她给他们看了病,把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赶出诊室,她做不到。但是,心里别扭。想来他们是找过何建国家、找过何建国的,否则,他们再不懂事也不敢凭着一面之交就这样硬来。鉴于何建国和小西的紧张关系,何建国或他家不敢出面找她,但在乡亲们面前又不肯承认“不敢”,于是就点化着他们直接去医院找她,同时拿准她不会把他们推出门去——准是这样的!小西妈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心,可又不能像过去似的,冲小西撒气。第一,这次小西没错;第二,小西正在保胎。于是,只能把所有的气都咽进自己肚子里。
妈妈一进门小西就发现妈妈神情不对,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主动讨好一下总不会有错,于是拿起本简佳送来的书给妈妈看。“妈,您看,我们做的书,出来了!”
小西妈瞥一眼那书皮,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们做的书?……被包养三年还自己写出书来卖就够无聊的了,没想到还有更无聊的!”
“不不不,除了书名无聊,这书相当不错。陈蓝文字魅力依旧,内容也好,可惜了,起了这么一个庸俗的书名。”打从简佳拿了书来,小西爸就拿了一本开始看,一直看到现在,听到这里插道。
小西妈没接老伴这茬儿,她对那书没有兴趣,或说,没有精力有兴趣,起身,径向卫生间走去,边道:“抓紧时间洗手吃饭吧,我晚上还要去病房一下!”
小西爸这才想起晚饭还没有着落,光顾看书了。慌忙放下书去厨房找饭盒打饭,见此景,小西妈一直压着的火腾一下子被点燃了。“还没打饭?你一天在家干吗呢?”
“很快!不耽误你事就是了!”小西爸边说边加紧了手下的动作。
“可是我饿了,累了,我想进家就能吃饭,这要求不过分吧?”
小西却觉着妈妈有一点过分。理论上讲,是,男女平等,爸爸既然退休在家,就应该多做一些家事以保障妈妈。但是,理论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爸爸能做到这样已经不易了,过去好歹是一教授,现在整天窝在家里,还要面对这样一个忙碌强势的妻子,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样想着,嘴上就说了:“妈妈,我觉着吧,您这就有点儿得理不让人了——”
“我得理不让人?”小西妈大喘了好几口气,才算强压着没把下午的事说出来。说出来小西准得生气,小西现在尤其不能生气。镇定了一下,她淡淡道,“小西啊,我和你爸爸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妄加评论。同时,我还希望你能尽快把你和何建国的关系处理好。”
“我和何建国的关系有什么好处理的?就是个手续问题……”
“胡说!”小西爸呵斥。
“为什么是‘胡说’?”小西妈问小西爸。小西爸皱了皱眉头,没理她。小西妈却非要问,“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重婚,是吗?”小西爸仍不说话。从心里说,小西妈也反对小西离婚——马上要有孩子了,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父亲——但是,她更反对的是,他们结婚。当初,如果不是小西爸极力反对她的反对,女儿和何建国就不会弄到今天这种上不去下不来的地步。小西爸只是不说话。他越不说话她越生气,一时间,把不能冲女儿撒的气全部撒到了丈夫的身上。“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当初如果不是你当和事佬,充好人,他们俩何至于走到今天。到今天了,你还说这种话还不愿意负责任,把千斤重的担子全搁我一人肩上,家里的,家外的。你说,你退休在家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为我做过一顿饭你!”本来说的是女儿的婚事,不知怎么又扯到了这上头。一回到家,知识女子如同一切的市井女子,不讲逻辑。“——休息日节假日还得我来做给你们吃!我有时候累得喘不上气一夜给憋醒过好几回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哽住,说不下去,又不愿当众流泪,转身去了书房,咣,把书房门关上……
小西决定回家。当晚就回。跟何建国做一个彻底了断。别的无所谓,房子,别客气,得归她。他是一个人,睡大马路上都没问题;她不行,她肚子里有一个孩子,他别想让她带着个孩子长期住在娘家,他别想离婚了后还给她家她爸妈添麻烦!
小西到家时何建国不在,不知加班去了还是跟什么人鬼混去了,他干什么去了跟她都没有关系。但是,对不起,此刻,您得回来,回来跟她谈他们的事情。她去给他打电话,是在拿起放在门旁高脚小方几上的电话时,赫然发现,方几旁边的地上,码着高高的一堆书,书的名字是,《 我被包养的三年 》。
陈蓝签售现场那支从天而降的救援队伍,是何建国组织的。顾小航帮了点儿忙——是帮姐夫而不是帮姐姐——叫了十几个人去,既然是他通知姐夫张罗的此事,他当然就有了一份责任。而他之所以要通知姐夫张罗此事,是想给姐夫一个立功的机会。
从心里说,顾小航对他这个姐夫印象不坏,心眼好,人厚道,智商不低,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点儿窝囊的话,得算是十全十美。说来也矛盾,姐夫在他家勤勤恳恳买菜做饭,让他在觉着享受的同时,也瞧他不起。客观地说,从旁观者的角度上说,一个男人在丈母娘家里活到这个份儿上,是不是窝囊?窝囊,很窝囊。他就是冲着他的这份窝囊,才瞧他不起,才对他所做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毫不在意——当初,何建国的感觉相当准确。小航对何建国印象的转变缘于他们的那次交手,那次交手他败了,他正是从自己的失败中看到了姐夫的血性。同时,也看到了对方的强悍。小航一向尊重强者,哪怕对方是他的敌人。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从比自己弱的人的交往中获得快感。因此,在这次小西对何建国表现出义无反顾的决绝时,顾小航颇为着急,他实在不愿就这样失去这个已然十全十美的姐夫。固然,姐夫打老婆不对,但是,打和打又不一样,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孤立地看教条地看。姐姐那张嘴他知道,根本就没个把门的,只要一生起气来,说起话来那就是打机关枪,突突突突,怎么伤人怎么来,更何况那天还是当着何建国爹的面,还是因为她说话伤到了何建国的爹。替何建国想想,夹在父亲和媳妇中间,他动手实属无奈。同时小航也替姐姐急,一个女的,三十多了,豆腐渣了,这么优秀的丈夫没主动提出来休你就不错了,你还不说小心巴结着珍惜着,闹什么闹?真离了婚再上哪儿去找何建国这样的,除非你不打算再结婚了!
那天,接到姐姐让他去当“书托”的电话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回绝。这时姐姐开始在那头言辞恳切恳求,说这事对她是如何如何重要,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主意。放下姐姐的电话,立马给姐夫打电话。二人在电话中如此这般商量了一番,决定了行动方案。至少要组织四五十人是姐夫提出来的,说是人少了难以形成气势。同时还说这四五十人要一齐出现,否则也难形成气势。而后又说,至时两人各找一个最靠得住的朋友,负责在书店门口召集各自的人,他们俩不能出面,以防万一碰到熟人对小西影响不好——理科出身的人思维就是这样的缜密周全——最后他说,在预定时间将到时,两路人马会合,开去现场制造气氛。
小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十几个志愿者,就这,还是在许诺了一顿顿的饭之后,对方才勉强答应。这他理解,叫他,也会觉此事委实不堪。何建国却能一气找了三十多个,令小航惊讶。后来方知,他跟人家说,去当“书托”是形式,内容是为了挽救他们的夫妻关系。事情上升到了这个高度,哪个朋友好意思推却?但同时这也说明,他是有人缘的。否则,你再不幸,别说是离婚,就是死人,关人家什么事?当然还谈到了购书款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两人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由何建国付费将书收回,交给小西,让小西拿到出版社去报销,或说,去邀功。
顾小西站在电话方几旁边,看着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 》发愣,任她再聪明,也无法想到这里头的曲曲折折。这工夫,门开,何建国回来了。
小西看看书,又看看他,用目光问: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何建国说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说,从小航开始说起。小西听到一半时心就融化了,两天时间组织了三十多人,三十多人,光打电话跟每个人把事情原委从头到尾说一遍就得半天时间吧?都不一定够。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何建国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等于在向全世界宣布——普通人的“全世界”就是他的亲人熟人朋友——他爱她!爱她顾小西!他不能失去她!……当天晚上她就在自己家住下来了。深夜,两个人躺在床上,相互看着对方消瘦憔悴了不少的脸,许久无语,片刻后,何建国将小西揽进怀里。躺在丈夫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小西皱巴巴的心像被抚平了般,踏实柔软而且慵懒,心里惟愿这一刻永恒……一滴水珠打到了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睁开眼睛,是何建国在流泪。流着泪他说,对不起;于是小西也流泪了,也说对不起,说自己不该当着面那样说建国的父亲。何建国说那他也不能动手,请小西相信他再不会有第二回。……
第二天,小航开车,和何建国一块把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 》送去出版社,替小西邀功。小西肚子又开始痛了,虽说不重,还是小心为妙。当小航和何建国及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 》一齐出现在出版社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是顾小西干的!简佳带何建国去发行部报销书费,心里头别提多羡慕了。顾小西真幸福啊,父母家在北京,身边有弟弟和老公两个忠诚男人护着宠着,眼下肚子里又怀上了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她还缺什么?不缺什么了。
顾小西和何建国从医院出来乘出租车往家里走。小西情绪不高。检查结果不妙,医生让再休一个礼拜。关键不在这里,再休一个礼拜没有问题,问题是,不知道一个礼拜之后是不是还得休。问医生医生说一礼拜之后再查再说。一想起医生说的保胎一直到生的,小西心里就怵。保胎一直到生,生完了还得休产假,里外里得近两年时间,两年时间不上班,经济上的损失先不说,她担心的是,两年之后,社里还能不能有她的位子。现在社里时不时会冒出几张新鲜年轻的面孔,你就是早九晚五兢兢业业,都有可能被他们替代,何况一消失两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它就得死在沙滩上,这是规律,规律就是不可抗拒。这些话她没有跟何建国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孩子不要了?那又得把八百年前的老账都扯出来,她不能。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她再也不想让从前发生的事情影响到他们的现在了。
何建国心里的事情也没跟小西说。那事情比小西心里的事情要严重,严重得多。他在想,小西这会不会就是习惯性流产了?要是的话,结果会怎么样?说实话,他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在孩子和小西之间,他更在乎小西,但是,他们家呢?哥哥那边生了两个女孩儿,要是爹娘知道小西生不了孩子,还能容忍她吗?
车内在播放交通台的节目,一个专家正在为司机们答疑解惑,那些问题在何建国听来全都是小儿科,不用专家,他都能解答了。为证明自己,他就在问题提出之后专家回答之前抢答,正确率八九不离十。连前面开车的出租司机都禁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另眼相看的一眼,令小西心酸:对男人来说车不仅是代步工具,更是一种他喜爱的生活方式,得给建国买车了,贷款也得买,好的买不起,一辆富康自由人总可以。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何建国听了后沉默很久,而后说出的话在外人听来,与刚才的话题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他说:“我跟家里说,盖房的事,我们实在困难,我们马上要有孩子了,正需要钱。”停停,“我让他们先把老房卖了。”
小西闻此把头埋在了何建国的肩上。车驶去……
结果建国家不同意把老房卖了,说是老房卖了一家人住在哪里。这消息何建国没敢告诉小西。她的情况很不好,又去医院查,医生又让继续在家保胎,她当场差点儿哭了出来。头天简佳来家看她时给她拿来了厚厚的一本文件,是出版社根据上级精神制订的一个竞聘上岗的方案。那么厚的文件核心意思只一个:所有岗位都要重新竞聘,包括最普通的责任编辑岗位。小西当场就急了,问简佳她这种情况怎么办。简佳说她替她问过了,总编说如果不能参加竞聘,就不会有岗位。如果没有岗位,就只能拿最低的基本工资。基本工资的概念是,一个月一千多,奖金、提成,一概没有。小西跟何建国商量这事,何建国认为小西眼下不宜于去参加什么竞聘,小西不同意。“要我说还是去。上下班打车,再不,让小航送两天。到单位不过就是开开会,说说话,顶多打打字。”
“自欺欺人了自欺欺人了,它能是开开会说说话这么简单吗?你争我抢明争暗斗,你又是个要强的人,碰到什么看不惯的,再跟人顶起来。不行不行,心理成本太高,肚子里的孩子会受不了的。就不去,按国家规定,他也不能开除你。”
“是不能开除。可是如果没有岗位,一个月一千来块钱,等生下了孩子,靠什么来养?做父母得有做父母的资格。你不让我去竞岗是为了孩子,我去竞岗也是为了孩子。建国,我不想做贫困母亲,不不不,是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做贫困父母的孩子,我受不了!”
“小西,你是不是得了生产忧郁症啊?别胡思乱想了。这样吧,我们来计划一下,你就在家里安心保胎,家里的日常开销全我付。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