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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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觉得这样子不妥吗?
不妥?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可不是当年了,大家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现在的人比过去素质高了。
素质高还是不要脸?田园脱口而出。
谁?母亲愣住了,她娘老子还是她啊?
田园没有回答她,她只好笑了笑,自己把话接下去:有钱不就有素质了吗?
田园不甘心地问:就没有人笑他们吗?
笑?母亲倒笑了起来,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卖猪肉的笑她家天天买肉,还是卖豆腐的笑她天天去买豆腐脑?就笑也躲起来笑,躲起来笑谁晓得呢。他们又看不见。现在的人哪像过去的素质,哪里有闲工夫笑话别人,时间就是金钱么
。她为自己说了一句时髦话而有些得意,又好像觉得太时髦了,不好意思地动了一下嘴角。
田园本来想告诉母亲许多城里发生的事以及她们想不到的事情,母亲却乐观地转移了话题:不去管别人家了,好歹你们都好就行了。
田园说,我们好什么呀,吃了今天没明天。如果富贵不好好念书,那以后也可能不学好!现在哪一行都要文化,没文化就有得罪受。
你们有这些家业还哭穷啊?母亲看着女儿乐了,真是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看你们是一辈子吃不完了。
在城里不比家里,做哪行都有风险,一天不努力,就有可能被淘汰。田园认真道。
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田园从她的眼神看出她并没有懂自己的意思。她相信了自己已经确定的东西,就无法想象另外的情况。在她眼里,有那么多钱意味着一切都可以解决,意味着过去所承受的一切将不再承受。母亲根本无法理
解站在她面前的女儿现在所面临的问
题——这超过了她的想象能力。另一种危机,另一种不安,另一种疼痛和饥饿,是她所无法想象的。母亲用这个地方的经验理解不了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这跟智慧无关,是经验的问题,变化着的时代的问题。虽然母亲好
像也越来越靠近这个时代,观念有了不少变化,知道很多新事物,但她们的距离并没有缩小,反而更加增大。
田园不甘心就此沉默,小声地说:说到底是姐妹太多,没法好好念书。不能让富贵跟我们一样了。不念书他肯定会让你们丢脸!田园把“丢脸”两个字咬得很重。
姐妹多怎么啦,你们哪一个没成才?我是歪打正着。母亲嗔了女儿一眼,连眼白都透着恭维。富贵呢,以后就交给你们,跟着你们找饭吃了。
靠别人哪里行呢?别人帮都解决不了,只有靠自己。
你说什么?你不打算帮富贵?母亲眼睛里的愉快和轻松失去了,目光盯着女儿。
田园回乡以来好像这还是第一次碰到母亲的目光。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心思其实不在富贵身上,想的是另一个人。
见女儿没有答腔,母亲的脸严肃了起来。她理了理耷拉到眼前的头发,停下了手上的活。她得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你对我们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富贵是你弟弟,你不帮我想不通。
不是我不帮,是很可能没办法帮!
没办法?母亲更加茫然了:你们不是雇了别人做事,还发工资给别人吗?
这不一样。不能这样指望。田园觉得再解释下去就太困难了,可是不作解释,母亲刚刚才轻松起来的脸上又罩上了重重的阴影。她又忧郁起来了。这些田园都觉察到了,感到隐隐的不安。她知道母亲是挂不住事情的,如果不高兴,
一定要发脾气,如果有委屈,一定要说出来。
出乎意料,第二天母亲仍然精心准备饭菜。跟昨天不同,她买了黄花菜,蒸了嫩鸡蛋,还有豆瓣酱,煮花生,刚刚派丈夫到镇上去买来的全瘦的猪腿肉,跟她一贯的饮食习惯完全相反。只一天,她就搞清楚了女儿女婿的新口味,尽
量把菜炒得清淡些。她心平气和,忙前忙后,脸上挂着笑,甚至比昨天前天还要笑得大声,但她的笑声更像一种即兴表演。
六十一
第三天,田园仍然在腹泻,由于及时服药,也没有加重。她的消化道进入了一个非正常的运行状态,不强烈,但横竖不自在。她接受自己水土不服的事实。康志刚开玩笑说她现在娇气了。母亲接话说:那是自然的,过了好日子自然
身子骨就嫩了,我女儿是城里人的命了。
康志刚站在大门口,对着门前的空地伸开手臂,呼出一口长气。虽然门前的山上光秃秃
的,三三两两的树矗立在远处,跟田园向他形容的有天壤之别,但对他来说偶尔感受一下乡土气息,吃吃农家菜,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一种极好的休息。看得出他对这儿的印象不坏,十分受用地享受着微风拂面的舒爽感觉。在
他的头顶,晴朗的天空飘着几缕薄薄的纤云,眼前空旷的山谷零星植着矮矮的松杉,风直接扑到脸上来,夹着泥土的气息,带着绿气。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是流行之外的音乐。邻居们穿得邋里邋遢,脚后跟上粘着不新鲜的泥巴,衬
托出他格外的高大清爽。他看到这一切,知道自己是多少人在看的样板,因此伸臂的动作做得很优美,很到位,跟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差不多。
母亲走过来对他说:去山上看看是好的,别看这山上荒凉,当年好东西多得数不清,我那时为了多生几个孩子,哪一年不上去躲?
像野人那样生活,吃生东西吗?康志刚有点好奇。
可不是,睡在山上,天当被,地当床,吃生菜,喝石头缝里的水,要多苦有多苦。早上起来露水洗把脸,夜里听着狼的叫声睡。哪一天晚上不担心睡下去就没有第二天了?不过哪一次都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她看上去像在讲一段传奇
,把女婿震住了。你果然那样生活过?你知道吗,现在电视台还会组织人到野外生存,说坚持到最后的还能得到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大奖呢!康志刚用钦佩的眼光看着这个弯腰驼背的丈母娘,企图找出她当年野外生存的豪迈。
不过,她总结性地告诉女婿:受一切苦受一切难都是值得的,只要孩子们孝顺。
我们自然会孝顺的,康志刚说。
你们几个也要相互帮助,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年头,还算我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够生这么多。我们村上有人家就生了一个,你猜现在怎么着?遇到个什么事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发了财,想找个贴心的人看护都
找不到,你说辛酸不辛酸?她顿了顿又道,你们就不一样,这回回来,二丫头在帮着你们是不是?
康志刚点点头。
所以,我不后悔多生,不后悔差点把命搭进去,你们总归要晓得好处,要晓得妈妈的心事,到时候谁都不要瞧不起谁就行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康志刚忙说:妈不要难过,我肯定会照应他们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嘛!康志刚做了保证,母亲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她大声地喊富贵:快到镇上把三姐夫喊来,让他陪大姐夫到山上去逛逛!
三姐夫连说话的空都没有,天天在看药书呢。
你去喊就是了,他这点轻重还是晓得的。说这话的真不像母亲,更像一个聪明人。田园想。
富贵期期艾艾地走了。
整个下午,田园一直躺在床上,眼睛掠过窗外的树隙仰望天空,倾耳聆听聒噪之后的那片宁谧。但是回忆已经让她陷在“过去”的绞索里,越缠越紧,虽然她也有意抗拒,但是“过去”和“记忆”仍像一群狼狗一样闯进她的脑子。
十八岁那年她突然离家出走,从决定到动身,一切就像梦游,在列车轰隆隆的摇摆中,她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火车一次次起步又停顿,一路向前,天气也向着更炎热变化。列车里到处拥挤不堪,挤满人和行李的车厢闷热无比,到处
是包裹、篮子、蛇皮袋,四处飘浮着难以言说的怪味。她看到一些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喋喋不休地诉说家里的好,同时脸上现出抑制不住的激动。她为自己没有留念之情,如此干脆利索而有些羞愧。列车员大声地训斥着在过道上扔香
蕉皮的农民,她注意到那个农民穿着跟她父亲一样破旧的中山装,脸上也同样挂着只有见到有钱人和大队干部时才露出的谦卑表情,心猛然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把脸转向车窗外,躲开那个让她不安的情景。
下午一点钟,车停到C市站。她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就下了车,因为她的钱只够买到这儿的火车票。
决定命运的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理由。
城市的头一眼,她看到的是腐朽发黑的出站口的栏杆和一张张陌生的毫无沟通可能的脸
,立刻发现自己土得离谱,这份土从此就成了贴在她脸上的身份证。看着那些陌生人,城墙,车流,还有高得惊心动魄的大楼,田园感到惶惶不安。一条条马路向远处伸展,走到前面还有更多去处,似乎永无尽头。她突然产生了一
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我死在这里,他们会把我埋在哪里?会不会把我千里迢迢送回老家?随即她意识到,他们找不到那个地方。
六十二
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顺着一条笔直的马路往前走。走得筋疲力尽,就在一棵梧桐树边歇了下来。梧桐树旁有个小饭馆,小饭馆里人来人往,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坐在门口招呼进屋的客人的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妇女,不时
用犀利的眼光打量这个在街边歇脚的乡下妹子。大约从下午四点一直观察到晚上十点钟打烊,终于派一个小伙计来摇醒早已睡着的她。
喂,我们老板娘问你,到我们店里打工,包吃包住,二百块钱一个月干不干?
干。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随着小伙子进了店。
就这样,她成了“辣妹子饭馆”的服务员。当晚,田园躺在油水未尽的拼凑起来的餐桌上,玻璃门外的灯光洒在身上,惨白而茫然。她四仰八叉地躺着,感到被陌生和惶恐挤压得变了形的身体慢慢展开了,不到两分钟,她就睡着了。
半夜她醒了一次,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我在哪里?跟过去真的了断了?自己还是不是自己?门外汽车的每一声呼啸都仿佛平地惊雷,让她吓一跳。她在矛盾中度过这漫长的一夜,一方面被一种背叛的愧疚感折磨着,另一方面却又
满怀希望。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很快就能将昨天忘记干净,可突然之间,她又迅速地把自己认出来了。
田园开始了机械而稳定的城市生活:每天早上八点起床,九点上班,晚上十点多钟客人全部散光时下班,冲凉,把桌子拼起来睡觉。她的皮肤竟然慢慢地滋润起来,褪掉了黑菜色的姑娘马上变得十分动人。两三个月后,老板娘说道
:田园啊,想起那天你也真可怜,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出门在外不容易。田园经她一提醒,立马想起她的大恩大德,干得更加卖力。
单纯的快乐
这一干就是六个月。每天刷盘子,端盘子,擦桌子,擦地板,拼桌子,睡觉,虽沉闷单调,但不管怎么样她离开了家,在城里重新开始了生活,每月可以挣到过去在家里半年的收入。更大的收获是,她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看
到了许多以前从没有看到过的。她站在以前认为高深莫测的土地上和这片土地上的人平起平坐,这已经够好了。
从第三个月起,田园开始写信给同学打探情况。
同学回信说:你妈天天蹲在门槛上又哭又骂,说你被人拐走了。你走的当天蒋立根就托人来谈判,他认为娶一个没有过门就和男人私奔的姑娘太冒险。你妈对天发誓,说她的女儿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混账事,保证在一个月内将她找回
来。但是你妈没有进城的路费,何况也不知是哪个城,所以压根就没去找。蒋立根也没有进一步追究。时间一天天过去,你妈病急乱投医,向他推荐了盼弟和招弟。但是蒋立根没同意,和同村的阿芳订了婚。你妈气得在阿芳家门前骂人
。
田园心中苦笑。这些情况可想而知。
田园又开始给妹妹写信,每一封信几乎都重复一个主题: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理想,爱情,价值……说了很多她自认为有说服力的理由,以期求得谅解。但是语言不起作用,对这个家庭,它不能改变事实。她将工资的大部分寄回来,
只留下足够填饱肚子的那些。那一张张数字各异的汇款单是她反省的方式,母亲听得懂的语言。
尽管对城市的了解过于迟缓,她还是不知不觉变得漂亮了。她的腰身因为一两件式样新颖的衣服而曲线分明,被扁担压得过宽的肩膀也慢慢地细致起来。偶尔她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一觉醒来,一切又会回到从前。来自
故乡的消息告诉她,母亲的恨像草一样疯长,只要蒋立根家又添置了什么东西,新媳妇家得到了什么好处,甚至对方脸上常带笑容,母亲都要对着空旷的河滩臭骂女儿一顿。她一提到这个女儿就脸色铁青,恨得牙痒,从此田园不叫田园
,就叫“大骚货”。即使在到邮局取款的路上她也照样牢骚不断:大骚货见过多少世面?挣几个钱算什么?嫁不到好男人还不是一场空!这些牢骚使手上的钱变得毫无分量。母亲常常一边数着钞票,一边骂骂咧咧。
噩梦总算真的过去了。说到底,对于时代的有限了解使母亲周围的一切都有了改变。家乡的风气变了,人的观念变了,自己的处境也变了,母亲自然也随之改变。虽然田园对这
种改变有点不适应,但一个没有争吵,没有冲突,没有饥饿的家庭总归让人欣慰。
正午阳光温暖,邻居们坐到田园家的门外闲聊。闲聊是他们延续多年的习惯。由于腹泻次数太多,田园浑身乏力,饭后被母亲安排到房里休息,原本计划去拜访旧同学的事只好搁下。在床上,她听到陆续有邻居来串门。因为她的归
来,这个家连续三天都异常热闹。透过窗户,田园看到一条板凳高的老狗悠闲地踱过来,东闻西嗅后,靠着一棵树以它特别的方式撒了泡尿,又踱开去。母亲坐在门口一棵枯死的老树墩上,周围簇拥着一群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母亲面
色绯红,笑逐颜开,眯起眼睛细说着大女儿。在她的情绪感染下,空气里流动
着一种滋滋的嘈杂的响声,是快乐但又不像是单纯的快乐。
六十三
短短几天,回忆中的母亲经常变换着形象和声音。忽而站在窗口悠闲地梳理自己的长发,贤淑温柔;忽而奔跑在通向山腰的小道上,步履踉跄,肩背疲倦;忽而手持铁钩子朝孩子们的头上砸来,气势汹汹,冷酷无情;更多的时候,
母亲长长的叹息仿佛在耳边响起,认真听时却又消失不见。每张不同的脸都是母亲,每张脸却又跟事实不符。
然而此刻站在面前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
田园盯着母亲的脸,陡生怜悯之心:她是我最亲的人,我的母亲,她老了。她在心里不断重复这些话,仿佛想延长这份怜悯,不让过去的记忆冲进来,将这一刻冲散。
邻居们编织着手上的毛线,看上去漫不经心,事实上她们的心思已经被田家义婆娘编织出来的幸福场景吸引了。
你大女婿还合你心意吧?
差不多十全十美。母亲回答得干脆。
哎哟,十全十美的女婿给了你不少钱吧。
十全十美可不等于钱哟,母亲夸张地笑了起来,钱是给了不少。
你大女儿结婚也有好几年了吧,怎么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