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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背道而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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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的,小婴儿也爱吃。到后来,大妹妹也来了兴致,她也凑热闹似的抢着要喂这个小妹妹了,她们开始时瞒着妈妈,怕她发作。可是小妹妹的哭声又大又尖,根本藏不住。后来她明白妈妈默许了,她们知道形势紧张,必须小心,不能让
外人发现她。她们抱着小婴儿,抚摸着她金黄的头发,帮她清理头上的积垢。小婴儿开始睁开眼睛了,露出那细细的黄黄的睫毛。 
  小婴儿一天一个样,居然会笑了,偶尔在梦里出其不意地咧嘴笑一下。婴儿的小手经常从破烂的包裹中露出来,小小的,红润润的,偶尔会碰到脸颊。每天晚上姐姐把小婴儿放到膝盖上,轻轻地像荡秋千那样摇动起来。田园微笑着
,觉得这一切令人心旷神怡,她浮想联翩,觉得自己就是这孩子的母亲,怀里搂着这个粉嫩的,可爱的,像天使一样的宝贝儿…… 
  小婴儿满月的那天,田园被妈妈叫到床边。妈妈打开箱子,拿出十二只鸡蛋,“到镇上把它卖了。”她开始往镇上去,天气有所好转,太阳出来了,路上有了行人,有缩着脖子串门的大人,有拖着清鼻涕仍然要趴在地上逮什么虫子的孩
子们。一路上她为家里意外出现的鸡蛋感到惊喜。冬天的鸡蛋很好卖,九分钱一个,她卖了一块八分钱,然后她买了盐、肥皂,最后还剩下四毛钱,她捏紧钱,为这意外的财富而略略欣喜,不放心地把钱紧紧捏在手心。很久以来的阴霾
因为这四毛钱而驱散。虽然小弟弟还没有到来,可是天气到底好起来。 
  她回到家的时候,本能地进了房间,床上没有了小婴儿,她以为妹妹抱她出门,赶紧到外面去找。一个妹妹在门前的地上拾枯树枝,另一个在山坡上找野菜。她跑到妈妈的房里,床上也没有人,妈妈也不在,她不知道妈妈和小婴儿
去了哪里,她们一起不见了!她感到困惑,呆呆地站在那里,为不甚了解的局面而困惑,她就那样站着,捏着四毛钱站在门口,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晚上妈妈回来,不吃不喝就躺下了。她把小妹妹怎么了?田园捏着四毛钱走来走去,可是她不敢问。难道她把她丢了:丢到野地里,或者山上,或者干脆活埋了,或者送人了?她想也许是送人了,否则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她被自己
脑子里的问题困住了,以至于在盼弟喊她吃饭时她恼怒地让她滚。她想去寻找,可是她不知道出了大门往东还是往西。自然,妈妈是从东边回来的,可是她何尝没有绕圈子呢,她经常这么干,在大队干部们屡次向她发起追捕时,她大多
数时候不是让别人在东边守着而自己从西边回来的吗? 
  她回想白天自己的喜悦,为什么明明喜悦来着,随之而来的却是这么割心的痛苦呢? 
  晚上,不再需要给婴儿喂米汤,不再需要给婴儿换尿布,听不到小婴儿的哭声,怀抱里空落落的。她在黑暗里瞪着眼睛,一直在想那个天大的问题——妹妹,她在哪里? 
  把女孩子和病孩扔进茅坑是别峰山以及附近农民们对付女婴的惯常做法。田园把自己家的茅房前前后后查了个遍,暗地里寻找,又跑到邻居家的茅房也检查一遍,仍然没有找到小婴儿的尸体,最后在母亲对招弟的恫吓中她放弃了努
力。招弟玩到天黑忘了回家,一进门,妈妈气咻咻地骂道:不想回来啊,不想回来哪天跟黄毛一样把你送掉。 

  田园心里一阵轻松,她明白了,那个小婴儿并没有死,她仍然活着,在别处。 
  直到好几年后,村干部才对这种情况作了科学的解释,这是孕妇在怀孕期间缺少一种必要的物质才导致胎儿发育变异,还有就是近亲结婚导致的畸形发育,这不是中国人生“洋人”,而是基因问题。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小婴儿了。但是现在,二十年后,她又回到了她身边。这是否是命运惩罚她当年的掉以轻心?否则它怎么用这样的方式让她与她见面?此刻,小姑娘安静地睡着了,一脸沉静,一脸圣洁。田园似乎闻到了妹妹
身上淡淡的芬芳。她轻轻地扬起手,开始抚摸妹妹的胳膊、脸蛋,她的皮肤细致光滑。她能想象她受到的无法弥补的伤害,无法治愈的伤痕,遥远的记忆回到现实,情感恢复如初,眼泪不可遏止地出来。无论如何,我都得保护她,原谅
她,并且让她重新开始。如果有人(康志刚?其他人?)鄙视她、欺负她,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妹妹这边。 
  足够的温柔,却又足够的伤感。 
  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我一定要帮你。决心已下,她平静下来。 
  不久康志刚回来了,比平时早一些。他手上捧着一束洁白的,含苞待放的百合。送给你妹妹,她人呢?她叫什么?他很热情,也很好奇。 
  白雪,她睡着了。她简单地回答丈夫,声音很小,很不自然。 
  哦。康志刚发现那间本来空置的屋子紧闭着,而往常它洞开着,为着通风。他朝屋里看看。田园发现他企图走近那间屋子,赶紧叫道:不要吓着她。 
  当然不会。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她长得像你吗?康志刚问。 
  是,但是你知道,不会完全像。她口气很重。 
  当然,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哪怕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康志刚习惯性地幽默了一把。 
  你不要问太多,你会吓着她。她神情有些紧张。康志刚看出来了,他的热情收敛了,他走向客厅,打开电视机,新闻联播开始了。 
  一会儿,房间有了动静,白雪走了出来,虽然穿着姐姐的衣服,不够得体,但仍然显得很出众。她乖巧地喊了声:姐夫!康志刚愣在那里,目光投向妻子,妻子白了他一眼。他把 
  疑虑收回去,说,在这儿像在家一样,缺什么跟姐姐要,不要再去做服务员,不要见外。 
  康志刚还想表现得轻松些,可是他只问了小姨子一句:喜欢玩什么?要不要开车带你出去兜兜风?田园立即打断了他:她刚来,什么都不知道。不久雷向阳打来电话邀请他去喝一杯,康志刚对着话筒笑了:你这叫什么话,家里有客人
,哪能走开。 
  没关系,你去喝你的酒,她怕生。田园迅速替他回答,把他出门带的包递给他。累了一天,他不太想动,但是她站在那里,姿势很顽强,他很不解,但还是接过包出了门,不作坚持。在她跟前,他一向如此。 
  “记载着你的好,像生命的毒药,它反复骗着我……劝自己要放手,闭上眼让你走,烧掉日记重新来过……” 
  房间里传来她的歌声。出乎意料,她的声音不像她的外表那种稚嫩,相反略显沧桑成熟。白雪唱得很投入,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又像是受伤的情人,尾音拖得很长,洋溢着一种动人的激情,哀伤缠绵的气氛弥漫出来。田园站在门口
,沉湎于妹妹的歌声中,直到一曲唱完 
  。 
  她心痛起来,想进去抱住妹妹,跟她说话,听她说心事:她知道她们之间是不正常的,“过去”一直没被提及,她没主动问,对方也不说,她们的谈话一直处于不正常的轻描淡写中。她们之间隔着什么,不是门,是另一种巨大的、难以
言说的东西。 
  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相互敞开,毫不隐瞒,相依为命,她多么盼望是这样的。应该进去——了解她,也被她了解。 
  但她似乎做不到,因此感到茫然。事情不是那样。总得有更深的原因,或者根本没有?她感到这不是她们之间真正的关系,真正的态度。什么样的态度才是真正的态度?小婴儿偎在姐姐怀里的画面——在那样寒冷的冬夜里,姐姐搂着她
,给她所有的温暖、爱和保护,使她免于死亡。是的,是那种感觉,原来一直在她的意识里期待的正是这种画面,不是两个陌生女人,不是遥遥地相视,而是相依为命——像母亲和孩子。 
  她渴望能做到这些。她买了许多菜,变着花样做给她吃。她的胃口不错,不挑食,顿顿都吃到接二连三地打嗝,嘴上油乎乎。吃饭时她看上去幸福极了——如果她不是做过小姐的话。想到这些,田园心里真不是滋味。 
  看来你果然比较有钱。经过几天的观察,白雪对姐姐的慷慨很满意。 
  你想不想了解姐姐?意识到这是弄虚作假,田园加了一句:也让姐姐了解你? 
  你不会想知道,她停下来,又补充说,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 
  不一定吧!她的心跳得很快,意识到时机已到,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比方说,你的养父母啊,他们好不好?你书念到什么程度,为什么出来?家里有什么困难? 
  他们很好,从不虐待我,跟电影里不一样。她简捷而轻快地说。 
  那么,理想呢? 
  白雪仿佛没有听懂。 
  就是你心里特别想干的事,对你来说非常重要,让你开心。 
  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人民教师,拎着小孩的耳朵把他们一个个拽到操场上,让他们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然后用鞋底掌他们的嘴,谁最喜欢骂人就掌得最多,掌到胀起来不能吃饭为止。她的吐字很重,仿佛她为理想用上了所有的力
量。 
  ………… 
  还有就是当我们娱乐城的老板娘啊,客人对她恭恭敬敬,客气得很。 
  客人对你不客气了?田园血液涌动,感到关键时候到了。但是白雪就此打住,不肯再说了。姐姐不敢再问,她希望妹妹自己说下去,把最重要的“真相”说出来,但是白雪的理想已经跳到远处去了:我的理想还有,就是把那个男的头发
揪下来。她突然又冒出一句话,眼睛里露出凶狠的光来,这模样让田园吓了一跳。我爸带我去相亲,头天,我妈帮我把头发染成黑的,早上我们起得很早,穿了新衣服,结果怎么着?路上碰到一场大雨,真不走运,刚染上的颜色被冲掉
了,没法去,半路又回去了。 

  那又为什么要把人家头发揪下来? 
  他第二天到我家来着,我还没起床呢,听他在堂屋跟我妈说:知道昨天没去成是因为下雨,所以今天来接。我高兴死了,赶紧出去看他,结果他吓得跟龟孙子一样尖叫,撒腿跑掉了。 
  被头发吓的? 
  还能是什么?所以我恨死他,再让我碰到就是把他的头发扯掉,让他娶不上媳妇。她手臂伸向前做了个抓的动作,咬牙切齿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再扯到自己胸口,仿佛真揪出一大把头发回来了。 
  我妈说了,我兴许能嫁个老光棍、哑巴或者死了老婆的穷光蛋。 
  不,现在不同了,这儿人知道什么是美丽。田园又惊又怒。以后如果有人嫌你,田园做个握拳的动作——像白雪一样:姐姐保护你。 
  那是!城里人好,他们不嫌我头发不好,反而夸我好看呢。她的情绪活泼起来,脸上的神色像花儿一样一下子绽开了。田园再度盯着妹妹的脸:她额角和颧骨的线条很优美,眼睛里干干净净的,还有波浪似的金黄色头发,再一次令
她感叹。她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一定要好好爱她! 
  她们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头。 
  比起头两天,她不再拘束,吃过饭没过多久,就又跑进厨房,拿出一瓶酸奶,然后跳到沙发上,一边拿起遥控器,一边吸酸奶。一时间房子里全是她的声音,冰箱“咣当”关起来,清脆的啃苹果的声音以及面对电视小品所发出的笑声。
不一会儿,一只苹果,一瓶酸奶就下了肚,她满足地往沙发上一倒,对一直看着她的姐姐笑着说:嫌不嫌我吃得多啊? 
  不,不怕。你吃得多我才高兴!田园说这些时是诚心诚意的。 
  我从小就能吃,我爸爸一直喊我饭桶,每天吃过早饭我就盼中饭,吃过中饭就想着晚饭。 
  那么,你经常吃不饱,他们,限制你?是的,就这么问,问到一个真实的答案,一个弃儿的童年,一个悲惨的被生活糟蹋的女孩子的经历。她知道自己在期待真相,以便有的放矢。 
  哪里,我吃得饱,家里没有人吃得比我快、比我多呢。她又笑起来。 
  你爸爸妈妈都还好?她进一步试探。 
  我爸爸好着呢,前年他跟杂货店老板赌吃馒头。你知道他一口气吃了多少个?二十个!人家才吃十三个,结果杂货店老板让他挑店里的东西,你猜他挑了什么?给我赢了一条牛仔裤。 
  她脸上写满了回忆的幸福。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看上去很幸福,这不对,她知道自己不是希望妹妹在人家不幸福,而是如果幸福她就不应该干这个——“小姐”。 
  “你妈妈身体可好?”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来。 
  “当然,就是眼睛瞎掉了。别人说,白雪啊,幸亏你妈妈瞎,不瞎不要你呢!”她满不在乎的神情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早就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当然,我上一年级,人家喊我:小外国佬,我带你去找你亲妈!我想想就明白了。”她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起来。 
  “你找过吗?” 
  “我可没找过,想是想过的,譬如亲爸爸是有钱人,那我什么也不用干了。”她又笑起来,笑声爽朗,透出稚气。 

  “那么,”田园不甘心地问:“不上学是因为别人歧视你?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领养的,头发又是这颜色,你才不念书的,或者是家里没钱?”田园觉得有些辞不达意,不过不急,慢慢来。 
  “是我自己不想念了,我一上课就犯困,一到考试就难受。老师问我:三乘七等于多少啊?我盘算半天,也琢磨不出。老师急了,陈白雪,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随便给一个答案吧。没办法,我说,十四。老师说:‘笨蛋哪,我几乎都告
诉你了呀,你这么笨,想让你爸爸气吐血啊。’我爸爸才不吐血呢,他天天背我去学校,我天天在他背上抹眼泪——有时候抹口水,我求他说,别让我上学了,我长大了孝顺你,给你买馒头吃,二十个。我爸心疼死了,瞒着我妈带我去卖黄豆
,人家放学我回家。我妈知道了跟我爸吵架,我爸说:‘老子多多挣钱,放到银行里存起来,让她活多少年吃多少年!’” 
  “他害了你呐!”田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对了,有这样的父母,如何能走上正路?但她发现说这个对她毫无影响。 
  “才不呢,他天天贩黄豆、大米,挣的钱不喝酒不抽烟不做新衣服,专门留着给我。” 
  “那么,为什么要出来呢?”其实她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做那个?这其中肯定有许多原因,光把她带出来,不找到原因,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想了一想说:本来我是不大到村口去的,可是正月里我在村口玩,平常她们不大理我,但是那天她们跟我打招呼,本来我不想搭理的,那天我心情好就问她们:你们去哪里啊?她们说去上海玩。本来我爸爸不想让我去上海玩的,
那么多人去嘛,我就求他,他只好同意了。本来我准备去玩几天就回来的嘛,结果她们不回来,我一个人也就不回来了。 
  田园记得自己是有目标的,离开那地方,奔赴一个前程,超越一种绝望,但白雪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的脑袋有些晕,思绪混乱起来。她发现自己掌握不了对话的节奏了,她们是谁,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我哪里有朋友?我爸爸经常叫人陪我玩来着,有一次,他买了糖给邻居家小孩子,让她们陪我玩,随便玩什么,哪怕就是呆在一起说说话儿也行,可是人家不干。她们说: 
  她脑子不好,没劲!她们去上海,居然肯带我,我当然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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