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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背道而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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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出去了,或者只是出去逛逛夜市,或者仅仅是赌气,会回来的。打上一架不算什么,不会有什么后果,小时候是常事,没有人那么娇气。 
  她坐到沙发上。不舒服,她换种姿态,还是不舒服。她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窗外有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隆隆声回荡很久,夜色已晚,屋外寂静下来。 
  等待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使混乱加剧、心情烦躁。她去了哪里?仅仅是逛逛夜市?如果她不小心,又被小流氓盯上了呢?被引诱了,被抢劫了呢?又或者她会觉得这地方不够温暖而不想回来了呢? 
  康志刚进了门。他的脸色不对,不是疲倦的问题,是另一种——愤慨,或者难堪!他走过她身边:“节目录得怎么样?”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忍耐。 
  就那样,没有什么。她尽量轻描淡写,以期蒙混过关。 
  你口才很好,准备得又很充分,肯定能让人感动了,对不对? 
十九
  也许吧,我有点紧张,有点乱。 
  这很正常,上了电视就好,太晚了,去睡吧。 
  不,我得等白雪回来。她闭上眼睛,用这种方法来阻止他对事实的打探。 
  你认为她还会回来?事实上他的态度已经超越了打探的界限,更像一个对事实有掌握能力的人在说话。 
  你说什么?田园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感到一阵眩晕。 
  我想她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回来?房间在她眼前旋转,康志刚的脸朦胧起来。 
  你觉得她应该回来吗?对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表情深沉起来。这不合适,夫妻之间干吗要这种表情,像参禅似的?她沉默地盯着对方,等待他自己把话挑明。 
  我听出来了。你不觉得瞒着这样的大事对我是一种不尊重吗?很显然,他觉得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了。 
  不尊重?也许,但不是大事。现在应该知道白雪的去向,“她去了哪里?”她避开他的目光反问。 
  他不回答,局面有些僵持。田园向白雪的房间走去,企图发现点儿什么,果然,房间里属于白雪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包,衣服还有她的鞋子都不见了。她的神情恍惚起来,赶紧回到客厅:“不行,你得告诉我,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会
走掉?” 
  这个你得问她自己,当然你心里也有数。 
  我心里没数,我不知道。她放弃了,开始穿鞋。 
  你去哪里? 
  我去把她找回来。 
  就算找回来,你打算把她怎么办? 
  怎么办?田园重复着他的话。 
  是啊,她不学好,她早就被送了人,她跟你没有什么相干了。再说,她是干什么的,你不想想? 
  她是我妹妹!她恼怒起来,身体在发抖。 
  你这几天哪里像对一个不学好的人,简直像在侍候一个公主。真荒唐,我们竟也被骗了。 
  你们被骗了什么,她骗你们什么了?我骗了你什么,你损失了什么? 
  我当然损失了。你认为跟我没有关系?你以为别人也能这么想?还像过去那样对我们?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她犯下的错误让她自己扛! 
  关别人什么事?别人凭什么来管我的闲事? 
  现在没有,但是到时候就自然有了。这个你不明白? 
  你把你想得太重要了吧? 
  是你把你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你以为你把她承担起来,她就能改邪归正,她就能按你的意思来? 
  不管怎么样,我有责任、有义务要管她。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决心。然后她拉开门。 
  他站到门口,你到哪里去找?大街上? 
  她的脸色慌乱起来:我不知道,火车站,汽车站或者其他地方。总之,我得找回她。她的心里乱极了。 
  别傻了,放弃她吧,为你自己想一想。 
  既然她非要那样,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对我来说,她不是麻烦。她想喊出来:凭什么你来干涉我?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二十
  但是他看上去温柔极了:我知道你想找她回来,我也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们其实心里有数,现在对我们很关键,可以把事业做得更大,一心一意,如果没有节外生枝的话。你看,你已经上了电视,这是一个表明我们已经确定地位的
节目,是成功者访谈!过几天人家就会拿另样的眼光来看你,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如果他们知道你有这样的妹妹,又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被欺骗,说我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其实我是今天才知道。他委屈起来了:如果是你告诉我倒
也罢了。你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居然能够如此堕落,不是她犯了一个小错误,打碎了个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是她一时大意,被人骗了,而是她根本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些都是田甜跟你说的?这些不是事实。不要相信她。 
  康志刚也把嗓门提高了:那么相信谁?相信一个只是长相和你一样的,被你从大街上找来堂而皇之住到我家的一个小姐?其实我真是相信她的,因为有些话是她自己说出来的。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白雪的过去;妻子的阴谋。果然,不假,这的确应该是他知道真相后的反应,预料之中。 
  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肠好,有责任感。我也不光只想着我们自己。她对你没什么好感,就觉得你很烦。这是她亲口说的,我们没一个好东西,包括你。她根本不会领你的情,你的努力不会有作用,她的天赋很有限,我早就看
出来了。 
  你说得有理。但如果她是你妹妹,你肯定不忍心,肯定舍不得,现在我要去找妹妹了。这话从嘴里一出来就变得微弱无力,再一听,就像是另一个人在说,不是她。 
  你要冷静想一想。或者她只是赌气明天就会回来的,其实给她一点颜色说不定可以让她收敛一些,总之,不能太宠着她。他的口气不容置疑,这些话听起来很有理性,符合逻辑,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走。 
  他走过来,搂住她,恢复往常的温柔。似乎正在向隐藏秘密的一方表示宽容。 
  她没有动,身子很僵,但不坚决。 
  气氛有些松动,这是好现象!他扶着她上床,帮她脱掉衣服;他自己也脱到只剩内衣,然后在她身边躺下。直到此时,她都没有反抗,他知道有戏,把红彤彤的脸凑上来,开始亲她,眼里欲火熊熊。随后俯下整个身躯…… 
  田园忍耐着,坚持着,康志刚热气腾腾的身子犹如巨大的蒸笼。她看见这个被误解激荡着的男人,看见这个和她的身体融在一起的男人的心离她的心越来越远…… 
  听到他发出鼾声之后,田园从床上爬起来。她胡乱穿好衣服就出了门。凌晨一点,街上已没有行人,终于来了一辆车。新世界。她说。这就是雷向阳第一次碰到白雪的地方。车到新世界后,她发现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几辆小车停在
两旁,她走进去,大堂里也冷冷清清,她继续往里走,服务生在吧台后打盹,她想知道去卡拉OK包厢怎么走,服务台有人探头,她想上前问一问,她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连怎么问都感到困难。黄头发,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仅此一条,够
吗?是啊,也许这一切都是梦,雷向阳的电话,所有的一切,连她自己身处的位置。 
  那个很久没有谋面的男人——雷向阳,出现在她脑子里。此刻,在无边的空旷的夜里,他出现了。她打开手机,拨打了他的电话,对方只说了一个“喂”,她的眼泪就出来了:我妹妹不见了,白雪不见了。 
  你现在哪里?对方的声音很沉稳,仿佛早有预料。 
  我不知道。随即她哭着挂了电话。 
  她又来到火车站,长凳上坐满了人,一个个神色疲倦,有的人打起了呼噜,还有的抱着自己的行李两眼发直;有的人站在厕所边吸烟,小卖部的大婶也在昏昏欲睡。这是个丧失警惕的时刻,没有人需要那么匆忙和紧张。她没有看到
那个与众不同的姑娘,没有看到任何与她相关的情景。她又来到汽车站,这里冷清多了,头上的白炽灯惨淡地亮着,使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大病初愈,由于人少,候车室空得阴沉寂寞,她不抱希望地来回走了一趟,她试着回忆妹妹的脸
,那张生动的,年轻的,笑逐颜开的,与众不同的,青春逼人的脸,这张脸忽隐忽现,出现吧,你!可是这只是徒劳的呼喊。没有回答。 
  走出车站,白天的嘈杂不见踪影,广场上一片空旷,汽车整齐地一辆辆摆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有风把尘土刮得哧溜打转,不停地撞在车身和玻璃上,她吃力地拖着两条腿朝车站外走去,她感到很累,体力不支。谁知道突然之间一
天要走这么多路呢?一切都不可捉摸,不可掌握。此刻,面前像是巨大的沙漠一样陌生无边,往哪边走根本没有分别,脚步下意识地挪动,要是有一辆车就好了。这次她很幸运,有一辆就停在她的脚边上。她打开门,坐进去。她的眼神
发直,只看得清自己的胳膊和手指,她知道自己有义务告诉司机要到哪里。她把脸转过来看司机,不小心看到了雷向阳。他不响,注视着她。 
  她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你去哪里找她? 
  我不知道。 
  她可能待在老地方。这话说得很轻,很小心,但是对她,重得不堪承受。她的身子抖了一下,转过脸来,目光乞求。 
  他再一次看到她的无助,这无助一如当年她被推上领奖台,并且结结巴巴地感谢所有人一样。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已经抱住胳膊,身子紧紧凑在一起,低着脑袋,颈骨无力地垂下来。她看上去像蛋壳一样容易碎裂。 
  他慢慢把车开到她的楼下,关掉车灯,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被她的手臂遮住的不胜凄郁的脸,像是往黑夜的底部去,他想跟她说点什么,还是忍住了。 
二十一
  时间悄然逝去,车窗开始白起来,外面的房子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白色棉毛衫上的针线,看到她的里面。还有她无限疲惫的心脏,仿佛也看得清清楚楚。他脑子里闪现出不同的人。这些人各有位置。康志刚应该是酒桌上的朋友,
他们可以谈经营、谈政治,谈理想也未尝不可。但是这些人的心灵永远不会感应到对方最隐秘的地带;他们可以出现在酒吧里也可以出现在黑夜里,走在一起像真正的伴侣毫无破绽。但是他们之间未必达到内心的默契,未必体味过由灵
魂表现出来的迫切,灼热和伤感,他们喝同一种酒,但是未必能品到同一种人生的滋味;另外一些人,如同他和这个女人,无论是外表还是生活方式都不相同,甚至相差很远,但是却能够彼此信任,相互明白;就如此刻,他能够看到她
最隐蔽的部分,了解她的脆弱、无助和绝望,无须任何语言。 
  天色渐渐发白,送牛奶的三轮车也叮当响了起来。终于,她抬起头,睁开眼睛,仿佛费了好大的劲才明白此刻所处的位置,朝他歉意地笑笑。 
  你回去睡一觉,我下午带你去找人。雷向阳说。 
  她回到家里时,康志刚还保留着昨天晚上的睡姿。看到他睡得那么香,她也觉得困了, 
  挨着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不眠之夜。 
  雷向阳早已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了。初见那个女人——那时还是女孩,他记得她穿件过时的方格子衬衫,记得她扎在头上的两条辫子。她的神情紧张,结结巴巴地念着获奖感言。她仿佛知道自己与这个环境如此不同,她的声音紧张得抖动
。的确,他那时注意她,是因为她跟那个地方、跟文学异常不谐调。这种注意跟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注意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她 
  的身份暴露得很彻底,一眼就看出是一心想摆脱自己命运的底层人,甚至会以为自己干得不错了。但是在这个新的环境里,男人们看她的第一眼,就把她的来龙去脉看清楚了。哪怕她的文章的水平超出了她的身份,也没有用。他们
心里早有定数,内心已经排斥她了。 
  他再一次见到她,她已经将自己的花店做成了品牌,她的衣着和形象已经不落后于时代——四年时间使许多东西改变了,他自己就是。可是她仍旧神情紧张,脸上并没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子所应有的活泼和妩媚;相反有种别样的、与当下
气氛不相符的局促不安的神色,好像她的内心与环境仍然格格不入。她应该像许多抓住机遇的暴发户一样,让自己的根本褪得干净些、再干净些;学本地的方言,用一切东西尽可能地包装自己——将外来者的痕迹藏得再深一些。她丈夫就是
这么干的。初次见面,他就没能够看出康志刚是外乡人,他的本地方言说得极为地道,衣着得体,彬彬有礼,深谙经营之道。正因为如此,田园多少年来不变的紧张和朴实才让他印象深刻——雷向阳这样理解他对于这个女人的一呼即应和迁
就,他能够看到她被某种东西缠绕,感受到她有着创伤性的经历——凭空想象,又不是凭空想象——在她半夜倚在他门口的那瞬间,他就能清晰地体味到一种令人疼痛的忧伤,感受到与他相通的精神上的孤独。他生出怜惜,于是被卷进来。他
不再去“新世界”;不再去找小姐——生怕再搂住她的妹妹。这怜惜来得不可预期——跟她突然相认的妹妹一样。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青年时代他在水利局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不屑于此,自称诗人,对文学顶礼膜拜,对自己的文学天赋颇为自负。“痛苦”——他一直苦苦寻访它。在他看来,满足没有痛苦、过一种平淡无奇的日子实在难以忍受
。不错,这是个心平气和的年代,没有革命,没有战争,没有批斗,没有饥饿,令人扫兴。他憎恨、厌恶这个孕育不了诗的时代;因为写不出惊天动地的诗歌,他变得非常绝望。为了改变现状,体验诗人的高洁,他曾经跑到西藏打马策
鞭,也曾千里迢迢跑到河南嵩山少林寺,想学一身武功来劫富济贫。在他看来,俗世如此不堪,惟一能够与之区分的就是不以它的准则为准则,因此,他嘲笑一切奔波劳作的行为,把功名成就看得一文不值;甚至觉得生活中任何一个地
方都是一扇门,只要他架势一摆,钢笔一划,全新的生活之门就豁然开启。但是偶尔的冲动过去之后,生活又恢复平静,日子仍然在不冷不热、平淡无奇的气氛中过去。对这种平庸刻板、四平八稳的生活怒火满腔,心里发狂似的要去打
碎什么东西,要去搞破坏、跟人打架,为某个女孩子而发狂,把那个所谓的什么社会秩序和安宁彻底打碎,但是由于母亲一再地干扰,他什么也做不成。他压抑、郁闷,只好大声地对着楼房呼喊说:来吧,天大的痛苦来灼烤我吧!痛苦
没有到来,烦恼应运而生:邻居们把警察请了来,责令他保持沉默。 
  你必须沉默——在需要呼喊的时候。这小小的不满总算让他写了几首诗。诗虽然没引起轰动,却让他感到快乐。他整天和写诗的朋友混在一起,抽劣质烟,留长头发,边喝酒边龙飞凤舞;有时半夜起来坐在马桶上朗诵,睡着时不忘记准
备一支笔,“以防灵感瞬间泯灭”——他顺口就能说出一堆警句。他说,时代可以影响人的命运,但强者决定自己的命运;他有时又说人是抽象的,存在是自己的想象。人必须绝对自由才对得起母亲。他母亲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看得他有点
恼火。在他看来,母亲每天嘴里念叨的柴米油盐是对 
  他诗人身份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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