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舞2-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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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2
作者:亦舒
王太太常爱说:“把雅丽带大真不容易,王先生又过世了这么些年,全靠我一个人
把她带着。”
她最爱对邻居喋喋不休。
当这个时候,雅丽便脸红红的,腼腆地走过去。她自然是不喜欢听母亲这么的吹嘘
她,好像带大一个孩子,不知道有多么了不起的样子。
王太太又说:“雅丽是漂亮吧?她的舞,才跳得好呢。”
雅丽跳的是芭蕾舞,已经跳了十五年,几乎是会走路便也会跳舞,王太太最骄傲,
便是这一样。
雅丽总是叫母亲别老把这个提着,况且她的舞虽然跳得不错,但总是学学停停。最
近因为环境关系,并没再求更高深的舞艺,反而在一家舞院里教小孩子。
“跳舞”容易引起误会,王太太每天总得花不少唇舌解释芭蕾舞与别的舞不同,众
邻居已经听得发腻,然而因为雅丽的确是这么的又雅又丽,故此使一次又一次地忍耐着
听下去。
雅丽是在报章上看到招请芭蕾舞指导的,她依地址去找。主持人姓张,是位太太,
叫她试跳五分钟,马上便录用她。一个月拿八百块的薪水,虽然辛苦点,但这是雅丽自
己喜欢的工作,并不觉得心烦。
倒是王太太,又发起牢骚来,说着当年让雅丽学跳舞,便已花掉不知道多少钱。现
在不过赚得这么一些罢了。
雅丽的家有钱过一阵子,她父亲生前是个极潇洒的人物,钱也赚得不少,但也用得
不少,一点节蓄都没有的。一旦去世,一个仙都没剩下,雅丽和母亲只靠借亲戚过日子,
到现在雅丽自己赚钱,总算不必靠人。
雅丽扬着天然的卷发跳舞,看过的人没有不心折的,那家舞院录用她,必然也是为
这个原因。
雅丽第一天到得早,她发觉弹钢琴的是个长头发男孩子,裤子穿得破,衬衫穿得旧,
一件橙色的毛线衣搁在琴上,然而一双眼睛却很漂亮。
雅丽的面孔红了起来。她习惯穿短裤跳舞,长袖子大圆领,但却是没裤管的那种芭
蕾舞衣,黑色的。
她没有料到弹琴的竟然是个男人,她又不习惯在男人面前光着大腿,故此雅丽红着
脸迟疑了好久,才一步步的走出去。
但是那个男孩子好像没看见她那么样,一下没一下的弹着,完全与节拍脱了格,一
面又抽着烟,有时候根本只有一只手的琴键上敷衍。
雅丽觉得很稀奇,但是舞院女主人便已然皱起眉。
“喂!陶其,精神点,昨儿晚上又跑到哪儿去了?”她皱着眉头,“再是这样就叫
你滚!”
那个叫陶其的,头也不回,只耸了耸肩膀,又一下没一下的按起了琴。
张太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对雅丽说:“我们继续,别去理他。”
雅丽也好脾气的笑笑,拉起一个胖女孩的手,摆正她的姿势。
中午的饭是张太包的,张太雇着一个佣人,专门就是弄这顿饭。
吃饭的时候,雅丽悄悄的问:“他是谁?”
张太微笑:“什么?”
雅丽的习惯是脸红,给张太一反问,马上连耳根都涨红了。
“这种男孩子,我不会给你介绍,没出息。”她故意把最后的三个字说得极响。
陶其刚巧来盛汤,听到了扬一扬眉,“大概是在讲我吧?”他看着张太问。
“谁高兴讲你?”张太反问。
陶其不再出声,捧着汤,到角落坐下,自顾自的喝起来。
雅丽想说他怪,但又不好意思讲,只是把他看多几眼。
张太又开口了:“陶其,过来,让你认识一个女孩子。
雅丽一听,马上垂下头。
陶其隔了半晌,才拖着两条长腿,懒洋洋走到桌子前面来,说:“谁?”
张太白他一眼,“死相,还有谁?这是雅丽,新来的,你可别欺负她。”
雅丽红着脸说:“你好。”
张太又说:“陶其。专门在这儿淘气的便是了,谁要是嫁了他这种男人,才惨了。”
陶其放下碗,双手插在裤袋里。“雅丽,像肥皂粉牌了!”
张太笑说:“去你的。”她拍陶其一下。
雅丽倒并没生气,她也陪着笑,觉得这种气氛倒顶好。
陶其说着又走开了。
张太看着他的背影,“像我的儿子。”她说。
“哦?”雅丽忍不住的问,“他呢?”
张太抬起头来,“死了。二十多岁才在伤寒头上死的。”
雅丽顿时后悔起来,不出声了,一脸的歉意。
张太摇摇头,“陶其的琴弹得太好,这儿根本没机会让他发挥。”
“他脾气真的怪。”雅丽终于说出来了。
“怪得可爱,对不起?”张太看着雅丽,“雅丽,他是个怪物,你讲得对,他是不
适合你的,我希望你别接近他。”
“可是——”雅丽的脸自额角一直红到脖子。
“雅丽,你记着便是。”张太极郑重地道。?
雅丽只好点了点头,忍不住又看陶其两眼。
张太叹了一口气,轻轻的拍了拍雅丽的背。
第一天。第一天雅丽便睡不着,雅丽这一天过得很兴奋,她把经过统统告诉了母亲。
王太太其实是个好母亲,只除了喜欢讲话,她问:“那个张太怎么样?人还好吧?”
“很好,人很漂亮呢,舞艺也极深的。”雅丽高兴的说。
“那便好,我怕她摆架子,欺侮你。”
雅丽说:“怎么会呢……他们都对我好。”
王太太有点意外,“还有谁?他们?张太太的丈夫?”
“不,”雅丽迟疑了一会儿,“是个弹琴的。”
“哦。那你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又要去的。”
雅丽便去睡,睡了很久都没睡着。
第二天起身迟了,她拿起早餐桌上的面包夹了些牛肉,放进网线袋里便提着奔了出
门。
王太太已经在与隔壁闲谈了,“雅丽的舞,谁都说好…”雅丽笑着,摇了摇头,跳
上停着的巴士,拉紧了大衣,呼出一口气。
雅丽到了舞院,换了舞衣,才发觉竟早了十多分钟,她考虑一会儿,取出了匆忙做
的三文治,刚要一口咬下去,陶其出来了。
他站在雅丽面前,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雅丽,雅丽呆呆的看着他,竟不知道该说些
什么话。
“来,我们商量商量,你这三文治里夹的是什么?”他坐在雅丽对面,问她。?
“牛肉。”雅丽答。?
“我最喜欢牛肉!这样吧,你把三文治分一半给我,我替你倒一杯牛奶,好不好?”
他问得像个孩子,而且也像个孩子般笑一下。?
雅丽看着他,也笑,“好,你全都拿去吃了。”她递出了面包。
陶其笑,头发一路垂在额前,“谢你了。”
但是他才接过面包,张太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陶其,把面包还给雅丽,她跳
舞,要力气,你坐在那里,又不用动,就是懒,后面厨房有吃的,也不弄。”
陶其没有法子,只好垂头丧气的把面包还给雅丽,然后走到钢琴前坐下来。
雅丽看着有点不忍,她想走过去,但是张太把她叫祝她问雅丽,“怎么今天到得那
么早?”
“还以为会迟到呢。”雅丽笑说,“不料反而早。”
“你穿短裤,难道不冷?”
“运动起来,并不觉得,舞衣小时候多数是妈自己做的,紧身裤难缝,所以不穿。
现在也惯了——”张太怜爱的道:“真难得,环境不好还让你一直学着跳舞,你的妈很
好。”
雅丽满足的微笑起来。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子敲门进来了。
陶其永远弹不好琴,连最简单,配合“一、二、三、四”的分奏都搞不好,但是一
星期后,雅丽便已经与张太一般习惯这种琴声。
雅丽教得很好,她极有耐心,而且态度亲切,小孩子都喜欢她,张太自然非常满意。
陶其很少跟雅丽讲话,实际上他很少开口跟任何人讲话。
雅丽知道他就住在大厅后面,一个人占着相当大的地方,可是她却未到后面去看过,
一则没有什么机会,二则雅丽猜想那地力一定弄得极脏,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做足一个月,雅丽拿了她第一次的薪水。
她微笑着在想,该买些什么给自己,或是一双鞋,或是一顶帽子。
但是陶其向她走近来,他打一个手势。
“有钱了?”
雅丽微笑,扬扬手中的钞票。
“没有什么用途吧?女孩子,”陶其低声的说,“出去开销全是男朋友使的,不过,
看你样子,也没有男朋友。”
雅丽微笑着抗议,“谁说的?我的确有男朋友。”
“雅丽,”陶其把声音降得更低,“借一点给我。”
雅丽扬起了一道眉,像是要听明的,她这一生还未曾借过钱给别人。
“别让张太晓得,来。”
雅丽考虑了一下子,缓缓的抽出一张钞票,递给他。?
“你还真不错!”陶其笑着将钱放进袋子里去,“来请你吃东西去。”
雅丽有点不放心,“你几时还我?”
“一定还!”陶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他把雅丽带到一个吃茶的地方,是家很漂亮的小茶馆。雅丽叫了一杯橘子水,陶其
看着她喝,一边嘴里吹口哨。
雅丽笑,“你倒是顶快乐的。”
“当然。”
他继续吹着口哨,“这支歌叫作《噢,苏姗娜》。来,与我一齐唱。”
“可是我不会,”雅丽摇头。
“学嘛。”陶其鼓励她。
雅丽还是摇头,陶其没她办法,只好作罢。
“那好吧,你快点喝了那杯东西,喝完就走。”他笑着说。
雅丽有点不舍得那么快走,但既然给陶其催,便喝光那杯橘子水。才坐十五分钟,
她心里想。
重新走到外边,雅丽便觉得冷,陶其缩在他的一件麻包大衣里,手插在裤袋中。
“怎么样?你回家?”
雅丽点点头。但是雅丽心中是这么希望他会请她看一场戏,或是吃一顿饭,甚至大
家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好吧。”陶其说,“那么明天见。”
雅丽有点失望,但是她笑了笑,“那我回家。”
陶其一转身,便走了。
雅丽看着他的背影很久,才慢慢回家。她把钱全交给母亲,借给陶其的,她说留着
自己用了。
王太太还是很高兴,她拿出替雅丽织的围巾,交给她。
“以后风就大了,记得戴这个。”
雅丽顺手把围巾围在颈上。
“呵,对了,今天你大表哥来过。”王太太装作不经意地道。
“呵。”雅丽看她母亲一眼。
“他问你好不好。”
“我很好,你没告诉他?”雅丽问。
“他很关心你呢。”王太太别有用意的说。
“关心舅舅借给我们的钱?”雅丽笑问。
“你舅舅才没那么小气呢!”王太太也笑,“富牛今天特地买了好些吃的来看我们,
你怎么想到那种地方去了?”
雅丽微微拉长了脸,“我最不喜欢大表哥,听见他的名字便觉好笑,哪儿有人唤作
‘富牛’的?舅舅一 脑门子就是一个钱字,连儿子的名字都取得俗而不堪。”
“雅丽,你真是越大越古怪!”
“我才不古怪,”雅丽一扭身,想起陶其,“我怪在什么地方?”
“跟表哥出去走走好了,妈喜欢他。”
“他明天来吧?”雅丽问,“我早就晓得,你们是预先有阴谋的。”她气鼓鼓的道。
“表哥人这么好,为什么提到见他就不高兴?”
“妈你不晓得的。”雅丽吞吞吐吐的。
‘哪件粉红的呢裙子,你都还没穿过,就穿它吧”。
雅丽很不乐意,但是她一向是个顺从的孩子。
雅丽的表哥是个胖胖的男孩子。二十四岁,却胖得像三十四岁的中年人,脸上常挂
着一个迟钝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线,性格与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晓得钱。
雅丽知道他颇为忠厚,也很稳重,但是性格不合。雅丽与他在一起,如坐针毡,回
到家来,才能松出一口气。
为了母亲,雅丽只好陪这个表哥去看一场电影。
到家的时候,眼睛是红红的,嘴翘得老高,气色败坏。
她母亲问她,“雅丽,你怎么了?你表哥呢?没送你回来?”
雅丽气愤的拉掉围巾,“别讲了!”
王太太仔细将女儿看一遍,“富牛欺侮你?”
“他,他混帐!让我赏了他一巴掌!”
“怎么了?”
“他!”雅丽涨红了脸,“他天大的胆子,居然把车子停在路边,说我美丽!”
“那不好吗?”
“接着,接着还有胆子拉我的手!”雅丽哭出来,“我一生还没有受过那么大的侮
辱?”
“富牛要拉你的手?”王太太笑出来。
雅丽瞪着她母亲,然后一转身跑进睡房,“砰”的撞上了门。她一连三天没跟母亲
讲话。
雅丽没精打采的蹲在小椅子上。
陶其走过来,“怎么?不舒服?”
雅丽瞥他一眼,手支撑着下巴,“你几时还钱给我?”她问。
“问我要债?”陶其摆摆手,“别那么样,做人大方一点。”
雅丽不出声。
“小女孩子不应该生气,”他柔和的讲,“谁惹着你了?”
雅丽的一泡眼泪冲出来,“妈,她做的。”
“她怎么了?”
“她叫我与表哥出去,我不喜欢表哥,讨厌死他了。”
“是这样的,”陶其做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想了想,“你那个表哥,一定很
有钱吧?”雅丽有点惊异,点点头,看牢着他。
“有钱好呢,”陶其说,“有钱可以不必担心生活,有钱可以随心所欲,有钱可以
有很多好处,故此虽然你表哥讨厌点,但是他有钱呀!”
雅丽摇摇头,不以为然,掏出手绢擦了眼泪。
“唉,你真是个小女孩。”
雅丽看他一眼。
“别这么难过了,”陶其逗她笑,“你这天然卷发,真不错,婴孩时一定很好看。”
雅丽微笑,“我小时候根本没有头发。”
“你妹妹也是卷发的吗?”
“我没有妹妹。”雅丽摇头,“谁都没有,有妈。爸大概是卷发的。”
“哦,那你很寂寞的吗?”
“你呢?”雅丽问,“你也只有一个人吧?”。
陶其笑了一笑,不作答。
张太走近来,笑问:“谈什么谈得那么好?”
雅丽猛地想起张太叮嘱过她的话,脸就红。
张太说:“我们开始工作吧。”
陶其看了看雅丽做了几个示范的姿势,她觉得轻松了不少。
陶其真不错,她想,跟陶其在一起就自然。陶其不会拉她的手,陶其不会动手动脚,
陶其对她好,对她像妹妹。
雅丽对着大镜子,看着自己全身,已想着陶其有幽默感,陶其对她体贴。
她很满意,把昨宵的不愉快抛在脑后。
回了家母亲叫她去剪头发,雅丽便去了。再回来的时候,王太太跟她讲了一番话。
“雅丽,富牛不是要故意冒犯你的,他说他实在太喜欢你了……想了半天,不知道
该做什么,也不过是拉了你的手,干吗就那么生气?”
“他为什么要动手?”雅丽抢白道。
“还是你舅母替他想出来的妙计,富牛本人老实.你也晓得,也不会做那种事的,
谁知道你舅母这次失策了,特地派人来道歉哩。”
妈说:“所以我叫你去剪头发,怕你碰见了不好意思。”
“算了。”雅丽没味道的说。
“握握手也是平常的事,不过你这样也好,”王太太微笑,“我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