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诗词读写丛话-第2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就性格说,至少是一般人,以刚柔杂糅的为多,那就情动于中,想用诗词的形式表达,更应该量体裁衣,先选体,后下笔。因为不得不安于差不多,选体,也无妨只考虑大略。可以由大而小、由总而分说说。最大是诗与词之间的,如上面所说,对应情意的性质,刚宜于用诗,柔宜于用词。刚柔,一般是泾渭分明的,如牵涉国家社会的刚,牵涉闺房的柔。牵涉闺房的情意,可以是适意的,可以是不适意的。不适意的,引起慨然的感情,是柔中之刚,无妨写成“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读仄声)青楼薄幸名”式的诗;适意的则有柔无刚,就只好写成“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式的词了。由诗词之间缩小,先说诗的各体之间。古诗与近体,界限是相当分明的,豪放、粗率的宜于入古诗,沉痛,需要缕述的也宜于入古诗,反之可以入近体。又同是宜于入古诗的情意,雄放的宜于入七古,沉郁的宜于入五古。用近体,绝句、律诗间的选择,无妨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单纯的入绝句,复杂些的入律诗。至于五言、七言间,可以由情意波动的幅度来决定:波动小的温婉,宜于入五言;波动大的激越,宜于入七言。再说词的各调之间。小令、长调间的选择,也可以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单纯的入小令,复杂些的入长调。其次是看情意的悲喜,悲的以入仄韵的词调为好,喜的最好谱入平韵的。又同是仄韵的词调,有的宜于抒发感愤的情意,如《满江红》、《贺新郎》之类,有的宜于抒发温婉的情意,如《蝶恋花》、《踏莎行》之类,也要注意。
但这样的如意算盘,也许仍是纸上谈兵,说易行难。原因是,如上面所说,一是情意难于把捉;二是想捉,只有穿上言的外衣之后才能捉到;三是体如瓶子,某一个装醋好,有人用它装了油,而且印入文集,后代的读者也就只好承认。这些,至少是有时,都会使选体遇到困难。怎么办?我的经验,以安于差不多的精神为指针,还可以拿以下几种办法来补充。
其一,是取古人的名篇为样本,照猫画虎。这不难,可以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式的吟哦为引线,唾手得之。例俯拾即是。许多人有这类的经验,秋高叶落之时,登上什么遗址,怀古伤今,一阵情动于中,想形于言而没有自己的,于是不知不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类的成句就溜到嘴边,也就顺水推舟,吟哦一遍或两三遍,即使并未涕下,也总可以变为平静些。同理而异类的,如不少盛年已过的人,有重过沈园的经历,睹旧物而思旧人,不免悲从中来,但时光不能倒流,也只好借古人酒杯,吟哦“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成句,再落几滴眼泪了事。这不知不觉溜到嘴边,就理说是情意与体有协调关系,就行说等于为选体铺了一条路。退一步,不溜到嘴边也不要紧,读多了,总会记得不少各体的名篇,可以用买帽子的办法,拿几顶,戴在头上试试,最后要那顶不大不小的。这样试,也许合适的不只一顶,例如有繁富的慨当以慷的情意,到名篇里找样本,对证,七古合适,七律的组诗(4首或8首)也合适,怎么办?我的想法,如果没有难易之分,可以任选一种;
如果有难易之分,以选自己不太费力的为好。
其二,这难易之分,有的来于主观,那就引来另一个补充的办法,是:无可无不可的时候,选用自己熟悉的,或自己擅长的。人难得全能,大名家如李、杜,也不是各体都擅长,如古诗,李七古比五古好,杜反之,五古比七古好;近体,李的绝句比杜好,杜的律诗比李好。这样,以演戏为例,想赢来满堂好,当然要演自己拿手的(包括角色和戏目)。作诗词也是这样,比如自己惯于作近体,也长于作近体,有某种情意,如果不是非谱入古诗不可,那就还是以用近体表达为好,因为可以事半功倍。填词也是或更是这样,人,尤其现代的,不能各个词调都熟,有某种情意,宜于用词来表达,就最好填自己熟悉的,以求费力不很大而成就高一些。
其三,这费力大小,也来于难易之分,如果限于诗与词之间,如何选定(假定可入诗可入词),就要看表达之外还有什么考虑。词比诗难,因为音乐性的要求高,还要有花间、尊前的味儿。对应这样的难,避难就易是常然而不是当然。有的人,或在某时某地,或因某人某事,偏偏需要,也愿意,舍易就难,那就把可以用五绝表达的情意,扩充为一首《忆秦娥》或《蝶恋花》,也未尝不可。
其四,作诗填词,情意是根,题材是干,根在地下,要靠题材才能冒出地面,所以选体,题材也是决定何去何从的重要条件。是重要条件,不是决定性的条件,如闺怨、秋思之类,就既可以谱入近体诗,又可以谱入词的多种调。这是可以自由的一端。还有不能自由的一端,如《孔雀东南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琵琶行》之类叙事的,显然就只能用古体诗;近体洗炼,词空灵,事过多过实就难于着笔。甚至纯是言情,如贺铸《青玉案》所写,“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连生尘的罗袜也迷离恍惚,谱入诗,不要说古体,就是近体也嫌太沾滞,那就别无选择,只好谱入词了。题材多种多样,其中不少属于不能自由的一端,以古人的名篇为样本,选体不会有什么困难。
其五,人间、世事是复杂的,有时候,有些零零碎碎的情况,看来关系不大,却也有左右选体的力量。举一点点为例。不管什么机缘,总之需要写一首两首,又不管什么机缘,还必须急就章,这,如果有苏东坡之才之学,自然也可以写律诗,甚至不只一首;至于我们一般人,就应该有自知之明,以写一两首绝句,短期内完成为是。又如被动写,为什么人题画,画幅上地盘有限,那就不宜于大张旗鼓,也以凑一首绝句为好。又如遇到什么机会,需要写一首赠人,而那位颇少花间、尊前的情调,就最好不要填词,至多来一首七律就够了。此外的各种情况可以类推。
最后说一点点开心的话:选体不是难事,是其一;其二,就是选得不合适也关系不大,这有如有林黛玉的心而没有林黛玉的面,但既已受生,看者与被看者就都只能顺受,认为应然了。
诗词读写丛话》二七 诗语和用典》
二七 诗语和用典 题目的诗语用广义,包括词的用语。这样一个词有言外意(或即称为言内意),是有的语不是诗语,或诗语虽然也是语言,但有特点,甚至自成一家。这种情况,举例以明之容易,如“锦瑟无端五十(读仄声)弦”是诗语,“啤酒一元五一瓶”不是;用定义的形式,一刀两断,泾渭分明,就太难了。这里避难就易,只说,有情意,用诗词的形式表达,因为成品名为诗,名为词,所用语言就应该是诗语。这样,显然,作诗填词,就必须先知道什么是诗语。定义难,或难于利用,只好不避繁琐,就有关的各方面说说。
前面说过,作旧诗,填词,要用唐宋人在诗词中习用的语言。那是文言(例外极少),或说与口语不同的异时异地的人共用的书面语。为什么要这样?就昔日说,是文人都觉得(或并未想过),既然是用笔写,就应该用人人都在用的书面语(俗文学用白话写是另有源头,另有用场);日久天长,并固结为不这样写就不会写。总而言之是时势使然。就现时说,情况就复杂了,或说原因就不只一种。主要有三种。其一是,用文言惯了,换为现代语,不习惯。俗话说,学什么唱什么,趸什么卖什么,诗词也是这样,读的总是“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读仄声)”之类,及至拿起笔,要写“车站迎来你,飞机送去她”,“明天哪里见面?你单位主楼前院”,反会感到不顺手。其二是,比较起来,文言字少义多,现代语字多义少,诗词有定格,句读内字数有限制(词间或用长句,不多),用文言容易装进去,用现代语就多半不成。现代语繁,来源主要有三种。一种是,文言中许多单音词,现代语变为复音词,如“衣”变为“衣服”,“惜”变为“爱惜”,“伟”变为“伟大”,等等;这种趋势还在发展,如常说“乘车”、“坐车”,证明“乘”“坐”还可以单用,有的人却非说“乘坐火车”不可。另一种是所谓形态的零碎增多,如“有亲属关系”,“坐在椅子上”,有的人要说“有着亲属关系”,“坐在了椅子上”。还有一种是意合法少了,如“老者安之”,现在要说“对于老年人,我们应该让他们得到安适”。语言长了,以诗为例,五七言就难得装进去。如果不信,还可以试试。两种试法,一种是用现代语重写某一首,另一种是用现代语自作一首,我想,一试就会感到,五七言的地盘真是太小了。五七言的格式不能变,想作,就只好用文言。其三是,诗语是用来写(或径直称为画)诗境的,诗境之所以能成为诗境,条件之一是与实境有距离;有距离也有来由,是它不是直接来于实感,而是来于想象或想念。用语言写,想保持这样的距离,文言比较容易,现代语比较难。举一点点突出的例。“夜阑更秉烛(读仄声)”,意境好,现代化,不用烛了,可是改为“黑了开电灯”,务实,诗意像是就减少了。又如“香车系在谁家树”,现代的才子佳人大多是坐汽车,难得不污染,只好说“汽车停在哪条街”,也是一务实,诗意像是就跑了。必须远去的才有诗意吗?根据韩非子“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理论,这说不通,可是就作诗填词说,维新又确是有困难。我的想法,用文言以求容易画出诗境,也许只是权宜之计,而不能找出坚实的理论根据;不过,为余事作作诗、填填词的人着想,别辟蹊径,尤其有理论支持的蹊径,谈何容易,所以不如,或只能,卑之无甚高论,不把秉烛变为开电灯也好。
作诗填词,宜于用文言,是眼一扫就能看出来的。细端相又会看到,所谓文言,并不是任何文言,而是有某种色彩、某种力量的文言。看以下两联: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两联都出于李商隐之手,前一联是《咏古》诗的开头,后一联是《无题》诗的开头,都是用文言写的,可是对比,前一联殊少诗意,后一联不只有,而且很丰富。为什么?自然是意境有别。意境是靠词语(或组成句)表现的,所以分别也不能不深入到词语。这意思正面说就是,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近,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远。显然,作诗词,遣词造句,应该用与诗词关系近的。这样的词语,难于具体指出,因为:一,无尽;二,也难于与另外一群划清界限。无妨由性质方面看看。这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形象方面,要易于画出鲜明的诗境,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不怎么样,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很好。另一是力量方面,要易于唤起幽渺的情思,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杜甫的“相对如梦寐”很好,苏东坡的“家童鼻息(读仄声)已雷鸣”不怎么样。两种性质都嫌抽象,但把捉并不难,就是靠自己的感受,孟子所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嗜)焉”,读别人的,写自己的,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处理。
以上主要是由分别方面说,诗语是能够写出诗意的文言。范围缩小,专看这样的文言,它入诗入词,一要表现诗意,二要恰好能够装到某一种格式里,因而与一般散行的文字相比,就会显得具有某些特性。说说这些特性,会使我们对于诗语有较深的认识。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是意境方面,另一是句法方面。
先说意境方面。称为意境,表明它不是实境。它来于实境,却有变化。有由量方面看的变化,是由繁变简。“王侯第宅(读仄声)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读仄声)时”,安史之乱,长安的变化自然不只这一点点,但是入诗,就不宜于,也不能面面俱到,巨细无遗。还有由质方面看的变化,是取精舍粗。“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秋天的景象自然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但所举的一些不只有代表性,而且有突出力,因而寥寥十几个字就能使人感到凄凉。秋天的实景可能引起不同的人的不同感触,这里只是凄凉,是取精舍粗的写法起了作用。这样说,质有变的意境,是以诗语为寄托表现出来的。诗语要由写法来体现,而写法,细说就会无尽无休,只好从略,单讲一些可以看作诗词中特有的。这总的性质是与现实的距离加大。现实和文本是两个系统,重合是不可能的,通常总是事繁文简,事直文曲,甚至事真文假。但那不见得都是心甘情愿。诗语之离开现实是心甘情愿。因为心甘情愿,所以常常不只表现为远,有时是更远。这依照近远程度的不同,可以分为三类(只能算作举例)。近的一类是突出一点点,以点代面,以偏概全,甚至夸张些以换取形象鲜明的效果。诗词中叙事、写景、言情,如“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潮带雨晚来急(读仄声),野渡无人舟自横”,“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都可以作如是观,因为写法都是轻轻一点而求形象、情意突出。稍远的一类,与眼观物有相似之处,是距离加大,清晰变为迷濛。诗句如“解释春风无限恨”,“门外无人问落花”,“晓窗分与读(读仄声)书灯”,“去作西窗一(读仄声)夜秋”,词句如“初将明月比佳期”,“夜月一(读仄声)帘幽梦”,“天际小山桃叶步”,“啼到春归无啼处”,都是似可解似不可解,与人以幽美而细看又不清晰的感觉。这样写为什么也能表现诗的意境?我想是因为,诗境与梦境有亲属关系,两者的同点是幻而不实,异点是一来于昼(即所谓白日梦),有条理;一来于夜,没有条理。这同点就注定,适度的迷离恍惚甚至可以使诗意显得更浓,因为距实更远,距梦更近。也许就是以此为原由,诗词之作,还有通体迷离恍惚也能成篇的,如: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间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读仄声)座看(读平声)。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李商隐《碧城三首》之一)
马上吟成鸭(读仄声)绿江,天将间气付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笑三韩玉一(读仄声)床。添哽咽,足凄凉,谁教(读平声)生得(读仄声)满身香。至今青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纳兰成德《鹧鸪天》,据手写本)
如果文章写成这样,至少是一般人,会认为故意隐晦,入了魔道。诗词就容许这样,因为它可以,或干脆说宜于,与现实拉开距离。还有更远的一类,是夸张过了头,成为不合理。最典型的是诗仙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其他如“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