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2005精华版-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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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素蜗居简出,从无机缘近听古乐宝中之宝音,不复开口,眈眈凝视,侧耳以享。
谭先生忽问我:“怎么不发高论?”
我笑道:“听琴。”
谭先生神情郁悒,轻叹一声,正欲开口,有人制止:“打住打住!万勿再提小穆。你提,大家心情都不好。”
谭先生怔了怔,低言:“也罢,不提。但是你们得允许我说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古以来,琴和箫,箫伴琴,是谓佳声。”
言罢,又叹,且摇其头。
众人一时默然,各动怀想之容……
及散,友人送我归至宾馆。
我忍不住问小穆何人?
于是听到了下面之事。
谭先生创办画廊之初,曾登广告,公开招聘善箫者。依他想来,每次画展,只要一人一箫,现场吹起,时断时续,衬托些微气氛,所要求的那点儿意思,就达到了。又认为,箫音悠悠,回荡不绝,助人观赏的心情,再相宜不过。
结果一下子就吸引了近百名应聘者,男男女女,各种年龄的都有。凑热闹瞎起哄的居多,却也不乏有些水平的。但都难令谭先生满意。这过程中谭先生收到一封信——写信人声明,自己是个哑巴,只哑不聋的哑巴,后天失语的那一类哑巴。询问能否也给自己一个应试的机会?
一封不卑不亢的信。
谭先生没认真对待,猜是取闹。
因为都不满意,谭先生就想起了那封信,命秘书按信中留下的手机号码发短信息。信封上没落住址,对方又是哑巴,只有发短信息。所幸,这是一个手机时代。即日下午,一个面容清秀的小青年出现在谭先生面前。谭先生给了他一支笔,两页纸。
先问青年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青年写出自己的名字是“穆小小”,接着写出了“保密”二字。
又问师从?
笔答“父亲”。
再问其父艺从何来?
怅怅然悱悱然似有所讳。
谭先生认真起来,睇视以待。
青年只得又在纸上写出了两个字是“自学”。其字娟小,笔画拘敛,然工整。
青年半页纸没写满,谭先生已无心多问。命好好发挥,认真吹来。青年便从黑色网套中缓缓抽出一管青褐色长箫,以帕稍拭吹孔,唇触之际,箫音悄起。那谭先生,对于古乐是很有常识的,听出所吹乃苏轼词《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之曲牌。但觉五声曼妙,缠绵低回,如诉如泣,似怨似慕,诉而有韵,泣而
不悲。正是“一曲听初彻,几年愁暂开”。遂大喜,不鄙其哑。欣录之。并拍其肩说:“以后我叫你小穆。小小这个名字女里女气,你一个青年叫那么女气的名字不妥。如果你同意,我将为你改个有文化的名字。”
小穆点头。
谭先生刚刚创业,急于收回投资,处处精打细算。对于小穆的薪水,也不例外,月付三百元而已。且要求不论早晚。随传随到。每到,一小时另付50元。小穆默然认可。自用小穆,画廊渐成沙龙。谭先生的财运,一月旺过一月,却连为小穆定做的一套服装,也从定薪里照单扣钱。那也不过就是白绸的衫裤罢了,没用谭先生多少钱的。衫子的领口袖口对襟下摆都有黑绸的衬边,小穆穿了特别提神。更加眉清目秀,气质文静,端的是一儒雅青年。画家们画商们,凡见过小穆的,都说谭先生有眼力;凡听过小穆吹箫的,无不大加称赞。谭先生得意.小穆知足,以能获得画家们画商们的赏识为幸。对谭先生的小气,善隐忍。
两周后,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修鞋的老头儿,在画廊门旁。摆开了摊位。谭先生来气。命手下人撵。老头儿作揖打躬,一迭声说:“发发慈悲,发发慈悲。给我一个挣钱糊口的地方吧!”——十分可怜。手下人不忍驱赶,谭先生亲自出马。老头儿苦苦哀求,谭先生亦不忍。恰在那时,小穆前来赶场。老头儿对小穆说:“这位少先生,您二位都是身在文艺行当里的人.您面子大,替我乞情吧!”——小穆自然没开口,凝视谭先生。谭先生禁不住那凝视,觉胜过言语,流露出惟己自知的忧伤。谭先生愈发不忍,说好吧好吧,老头儿你的话也着实让人难受。大干世界,也的确应该每个人都有一口饭吃。这么着吧,我允许你在这儿摆摊修鞋了,但你得免费为我和到这儿来的人擦鞋。如果愿意,我还可以赠授你一柄遮阳遮雨的大伞。老头儿喏喏连声,千恩万谢……
从此,画廊门前也多了一道“风景”。修鞋摊与画廊自是很不和谐的,但人们的眼渐渐看惯了,也就接受了。何况,不管谁,只要进画廊,就可免费擦鞋,画廊竞因而人气更旺。
那老头儿,有点儿怪。小穆不到,不见他的影子。小穆一旦来,他也出现。小穆每每晚上才来,老头儿便也会随后不知打哪儿颠颠地掮着修鞋的破箱子赶至。小穆去得迟,老头儿也离开得晚。通常是,小穆换了衣服,骑上自行车消失在夜幕之中了,老头儿也随之不了。有次谭先生发现老头儿在外边站在破箱子
上,将脸贴着窗玻璃往画廊里看。谭先生斥道: “唉,你这老头儿,何苦呢?该回哪儿回哪儿吧,别在这儿惹人注意了!”老头儿从破箱子上下来,讪不搭地嘿嘿笑着说: “好听。”怕谭先生来气,又自我解嘲地说:“到处流浪的苦命之人,租住的地方那也就只能算是个窝,大伏天的,回去早了也热得睡不着,还莫如在这儿听听箫。”其实,窗子都很严,在外边是听不到箫音的。谭先生虽觉老头儿的话奇怪,却也不愿再多往下说什么……
不知不觉到了冬季。
有天晚上,那一座南方城市里居然飘降大雪。十几年来没有过的稀罕事儿。画家们画商们在画廊里相聚,以雪为题,大逞赋诗作画笔走龙蛇之能事雅事。小穆自然须到助兴,唇不离箫,一曲方罢又吹一曲。那老头儿袖着双手,缩着颈,蹲在两道门之间狭窄的地方,冻得咝咝哈哈的,还自说自话:“雪正下着呢,我可不走,我可不走……”谭先生虽看见了,也只有睁一眼闭一眼地装没看见。小穆悄悄塞给他一纸条,上写着一行字是:“老板,我可以给那大爷一杯热茶吗?”谭先生愣了愣,将小穆扯到一旁,附耳道:“再给他几块点心,怪可怜的。莫明其妙,也许神经有毛病呢!”那时刻,小穆眼里饱含温情。不知是因了谭先生的话,还是因了自己的善良……
元旦前几天,有画商陪一位香港的中年富孀来到画廊,预订了一批画。富孀临别,提出要带走小穆,说想单独听小穆吹箫。谭先乍示意小穆跟去,小穆不愿。富孀的两个保镖,拉拉扯扯的,将小穆拽到了外边。那老头见状,从旁大声说:“人家孩子不愿意,就不要勉强人家孩子嘛!”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恼羞
成怒,扇了小穆一耳光,踢了老头儿几脚。对方驱车走后,小穆抓起案上的一杆毛笔,饱蘸墨汁,刷刷刷写下六个大字:“结账,我不干了!”谭先生呢,就吸烟。烟没吸完,打手机。当着小穆的面,将对方骂了个狗血喷头,声明绝交。一份合同,也撕了。转身看小穆时,小穆脸上淌着泪。也不知是屈辱的泪,还是感动的泪……
春节前几天,有位美籍华人画家,慕名前来办画展。剪彩之后,箫声幽幽,人们自然脚步轻轻,绝无喧噪。画家甚为满意,说这才像画展。
突然马路上传来刺耳的急刹车声和一片惊呼。谁都听得分明——有人喊修鞋的老头儿被轧了!箫声顿停,小穆的脸苍白如纸。他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冲出了画廊。人们一时呆若木鸡,继而也都纷纷跑到外边。小穆已在马路中间,冲着一辆疾驰而去的车继续哭喊:“爸呀!爸呀!”人们正疑惑,墙根那儿有一个苍
老的声音也喊:“女儿!那不是我呀!我在这儿呢,好好的。小心你自己别被车撞了呀!”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小穆又不顾一切地跑回来。跑到老头跟前,抱紧他,一通哭,手中,仍握着箫……
几分钟后,父女二人,一个背着修鞋的破箱子,一个抹着泪。在全体人们怀疑目光的注视之下,相伴而去……
谭先生愤怒极了,深觉自己大丢面子,遗落笑柄……
数日后谭先生收到了小穆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认自己不姓穆,名字也根本不叫“小小”;承认自己不是中国音乐学院民乐系的毕业生;承认剪了短发束了胸伪装性别更是一种欺骗——因以女孩儿容貌漂泊卖艺的日子里,数次险遭邪狞男人强暴。说吹箫是拜民间艺人学的,只为自娱。说她母亲去世了。说她有一个姐姐。说父女两人在农村的日子原本是可以马马虎虎过得下去的。说不幸的是她的姐姐患了肾癌。说她和父亲背井离乡四处闯荡,实指望能挣到一笔替姐姐换肾的钱。说已经意识到,以他们的方式,挣到那么一大笔钱简直是做梦……最后请求原谅……
谭先生不相信那内容的真实性,撕了。
仅隔一夜,却又信了。
再隔一夜,竟自我谴责得不行。后悔有时月人数万元,怎么对一个亲情可敬的女孩儿那等小气……
他经常拨“小穆”的手机发了几十条短信,再也联系不上了……
友人最后这么讲,谭先生的画廊里,还会有人弹占筝、古琴、甚至吹萨克斯,但可能再也听不到箫音了。因为谭先生觉得,哪一个试用的人吹得都不如“小穆”好。尽管他的几位画家和画商朋友曾肯定地做出过结论——试用者中,有人的水平比“小穆”高多了……
接着,我的友人吸烟;我也吸烟。
友人吐尽一口烟后,张了张嘴……
我问: “你要说什么?”
他反问:“也有人认为,世道不古,人心诡诈。那父女二人没将画廊的画盗走一批,逃之夭夭,已算谭先生幸运。你怎么看?”
我想了半天,老实回答:“不好说。”
是的,对于世道,对于人心。我近年来也每每难以判断了……
那天夜里我连续做梦:先梦见自己变成了谭先生,并且找到了“小穆”。将她接回画廊,从此好生对待;又梦见自己变成一位富商,获得了“小穆”的下落,暗中向她父女二人捐了一大笔款。天亮时分的梦比较浪漫,梦中的自己年轻了二十几岁,与“小穆”邂逅,痴痴地爱上了她……
或者,接着做下去会是那父女二人盗画的梦,还没开始做,却醒了……
后遗症
●黄永玉
悟空随唐僧西天取经后回原单位继续上班。一日,头痛如裂翻滚于地,叫号震达天庭。众仙问日: “是否紧箍咒发作?”悟空哭道:“反之!反之!久不听紧箍咒,瘾上来也!”,
摘自《读者》2005第19期P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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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时间: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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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落下,需要多长时间
作者:柯茂林
一滴泪落下,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的一滴泪落下来,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
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落泪,除了那惟一的一次。以前没有过,以后也再没有见到。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对于刚过三十六岁生日的父亲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那一年的春天,母亲突然患了精神分裂症,父亲一时不知所措,看一眼身边的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六岁,再看一眼家徒四壁的家境,一时间父亲真正陷入了孤援无助悲痛绝望之中。
父亲呆呆地坐在堂屋的角落,呆呆地看着母亲在堂屋中间哭闹,呆呆地看着瞧热闹的人从他面前来来去去,呆呆地看着三个儿女在旁边畏缩成一团,陪着母亲低泣。他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慢慢地,眼圈红了,我分明看见一滴眼泪出现在父亲的眼眶中,眼看就要落下,但,终究没有落下,因为父亲已经站起来,走到堂屋中间,把哭闹的母亲从地上扶起来,扶到凳子上坐下,又客气地对瞧热闹的人说:“不要影响她休息,大家请回吧”。然后,父亲打来一盆热水,缓缓地为母亲洗去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的灰尘,最后把母亲抱到里屋,哄她睡觉。等父亲将母亲安顿好,已是深夜,当他看到我们三个子女因为饥饿、困倦和害怕缩在一团睡着了,又迅速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饭,不知过了多久,我像是在梦中,被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馋得流口水时,突然睁开眼一看,果真见父亲做了好几个菜,正准备叫我们吃饭呢。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托人带信给离我家不远的两个舅舅,叫他们过来商量救治母亲的事。两个舅舅看到正在房间里哭闹的母亲,都怔住了。父亲说:“我打听过了,长沙有家精神病院,听说不错,我想带她去那医治,但需要乘车一天一夜才能到达,这么远的路程我一个人带她去确实很困难,你们是知道的,我没有兄弟,三个孩子都这么小,帮不上忙,所以只有看你们谁能抽出时间,和我一起把她带到长沙治病。”两个舅舅听了,良久沉默。大舅舅先开口:“那得多少钱?”父亲说:“最低要带两百块钱。”大舅舅接着问:“你有多少钱?”父亲顿时脸色黯然,不无伤感地说:“我现在只有十几块钱,全家只有这么多钱了,希望你们能帮一把。”又是久久沉默。小舅舅这时开口了:“我们回去考虑一下。”一丝失望马上掠过父亲的心头,还能怎么说呢,只有让他们回去考虑了。两个舅舅头也不回地走出我们的家门。
舅舅走后,父亲呆呆地坐了好久好久。没办法,他又托人带信给城里的两个姑妈,请求她们回来一趟。
第三天一大早,小姑妈回来了。父亲又把对舅舅说的话对小姑妈说了一遍。小姑妈说了声好,说应该治疗,但转口说:“我给你二十块钱,你再到其他地方想点办法借些钱。”小姑妈当时的工资是每个月六十块,二十块钱管什么用呢?父亲只有苦笑,发自内心的一声苦笑,这就是所谓的姐弟情深吗?小姑妈给了钱,没多逗留,回城了。
第三天下午,两个舅舅又来了。没有带一分钱来,而是带了一个道士来。也不知哪里请来的道士,舅舅说:“先不忙跑那么远治病,说不定是中了邪,我们请了道士来镇邪。”道士镇邪?镇什么邪?父亲欲哭无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茫然地看着道士在屋子里挥舞,茫然地看着门口一大群瞧热闹的人。道士挥舞了一会,说了声,可以了,就拿着道具出门走了。折腾这一阵,母亲竟越发哭闹起来。不是镇住邪了,而是使病情加重了。两个舅舅没再说什么,也出门走了。
第四天傍晚,大姑妈才从城里赶回来。她在家呆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城了。走的时候,给父亲留下十块钱。
大姑妈走后,整个上午父亲坐在房里没吭一声。两个舅舅考虑来考虑去,没有回音,两个姑妈都是施舍性的给一点钱,来了就走,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兄弟情、姐妹情吗?难道说,真要应验周围人说的“家破人亡”的结局吗?母亲还在哭闹,父亲只是漠然地坐着。良久,良久,父亲的眼圈又红了,一滴泪水又出现在父亲的眼中,但,这滴泪水依然没有落下来,因为父亲已经站起来,低沉地说了一句:“我出去借钱。”说完就出门了。
父亲整整在外面跑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