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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红楼梦的真故事 作者:周汝昌-第29章

小说: 红楼梦的真故事 作者:周汝昌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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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芹的一部分艺术构思,来自《水浒》,很是明显。例如,施公写绿林好汉之降生,是由于被石碣镇压在地底的“黑气”冲向外方,而成为一百单八个“魔君”下世的。雪芹则因此而创思,写出“正邪两赋”而来的一百零八个脂粉英豪,闺帏奇秀。施公在一百单八之中,又分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雪芹则写宝玉神游之时,在太虚幻境薄命司中看见许多大橱,储藏簿册,注明了那些女子的不幸命运。宝玉只打开了三个大橱,看了正钗、副钗、又副钗的册子。每橱十二钗,所以他看了三十六人的“判词”,正符“天罡”之数。他没有来得及全看的,还有七十二人之册,那相当于“地煞”之数,痕迹宛然可按。
  由脂砚透露,全书写了正、副、又副、三副、四副……。这就表明:情榜分为九层,每层皆是十二之数,十二乘九,正是一百零八位。
  雪芹全书回目分为一百零八,榜上题名的诸钗(也可称为群芳,代表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总数也是一百零八。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艺术结构。但二百几十年来,无人正解,所以必应为之大书特书,以见原书真面。谈论雪芹的整体思想,倘若连这一结构法则也不能明了,更何从而谈起呢?
  我写的这篇小文,十分简略,许多层次和关系,皆不能深入探究叙述。但其目的,是为了加深对雪芹著书的正解(不是俗解),这是最重要的第一义。比如我此处为讲情榜,引了冯梦龙的《情史》;那么,冯氏所谓之情,毕竟涵义如何呢?这就也须弄个基本清爽才行。因为这将大大有助于理解雪芹的意念。
  如今我引《情史》自序的一段话,略作拈举:
  “情史,余志也。余少负情痴,遇朋侪必倾赤相与,吉凶同患。闻人有奇穷奇枉,虽不相识,求为之地。或力所不及,则嗟叹累日,中夜辗转不寐。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导之,万万不从乃已。当戏言,我死后不能忘情世人,必当作佛度世,其佛号当云‘多情欢喜如来’,有人称赞名号,信心奉持,即有无数喜神前后拥护,虽遇仇敌冤家,悉变欢喜,无有嗔恶、妒嫉、种种恶念。又当欲择取古今情事之美者,各著小传,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无情化有,私情化公,庶乡国天下,蔼然以情相与,于浇俗冀有更焉”。
  请看,他之所谓情,绝不是儿女之相恋一义;其性情,其胸襟,其思想,其志向,皆不与俗常之人同,而分明近似于宝玉。他开头就提出“情痴”这个名目,他的“怪”脾气,也就是不为世人理解的宝玉的那种“痴痴傻傻”。我多年来冒天下之大不韪,时时疾呼:《红楼梦》的真主题并不是什么“爱情悲剧”,而是人与人的高级的关系的问题。即最博大、最崇高的情。到此或许能博得部分人士的首肯,承认冯梦龙为我们作了旁证。
  宝玉之为人,总结一句话:是为(去声)人的,而不是为己的。冯氏至以为情能治国理民,情能改变薄俗浇风,情堪奉为“宗教”。这宗教也绝不是“虚无”“色空”的,恰恰相反,但世俗之人,不解此义。
  所有这些,都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史上的一项绝大的题目,可以说是一切问题的核心枢纽。冯氏不过搜辑旧文,雪芹则伟词自铸——这伟词,真是何其伟哉!然而也只有弄清了上述一切,才能真正体认这种伟大的真实斤两,真实意义。
  1988年
  
  
  《红楼梦》研究中的一大问题
  
  缘起
  1979年,美国的余英时在香港发表文章,提出了《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论和“红学革命”论。余氏的论点是批评和轻视红学研究中的已然存在的各个流派,认为那些都要不得,至少是到了“山穷水尽”、“眼前无路”的地步了,一个“红学革命”应当或已经出现了。两篇文章都不短,但撮其要旨,就是为了倡导这场颇曾动人听闻的“革命”。
  近些年来,红学界的情况依拙见看来,是貌似繁荣兴旺而实际上新的建树不多,确实需要有一个新的局面逐步展开才符合大家的翘望。这个设想中的新局面,大约就是很多人所说的“突破”——也可能就是余氏所说的“革命”吧?
  学术研究,经历了时日的发展演进,量变质变,迟早会有“突破”或“革命”到来,过去是如此,将来也必然是如此。所以,提倡“红学革命”,那是应当欢迎响应的。红学界的某些现象中正是包藏着大量的“原地踏步”和“炒冷饭”的长篇撰述——这是群众的议论。那么来场“革命”,扫旧弊而策新猷,那是再好没有的大事了。
  但是,余氏的“革命论”的前提,是他的“两个世界论”。所谓的两个世界,大意是说:这部书中的荣国府的生活一切,是现实的;而大观园的生活一切,则是虚构的——亦即理想的。那不过是作者的“乌托邦”罢了,是一种思想寄托的虚幻世界。余氏进而论断:大观园与“太虚幻境”是异名而同质的。他的“名言精义”是:“大观园不在人间,而在天上;不是现实,而是理想。更准确地说,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他又用了“干净世界”一词,意思则又以为是针对荣宁二府为污秽世界而设的比照之“世界”。
  余氏的用意是说:红学应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去研究这部“小说”,而不该是历史的索隐、考证或其他,所以非“革命”不可了。
  余氏的这种见解,甚至影响到建筑学家——认为二府是写实,而一园是“虚构”云云。则可见那影响之波及于文学艺术等方面,又是如何之大了。
  对于“两个世界”与“红学革命”的论调,毕竟应当如何看待?在学术讨论上,各抒己见,百家争鸣,是唯一的好办法。因此不揣愚陋,将个人的看法试写出来,就教于海内外诸位方家,以资考镜。
  本文拟分为:一、大观园的“性质”;二、大观园命名的取义;三、大观园的主题是什么;四、大观园的现实感;五、是“聚散”还是“理想”等几个方面粗陈鄙意。
  一、大观园的“性质”
  理解《红楼梦》离不开大观园。大观园并不能径与《红楼梦》划等号,可是它也实在是《红楼梦》的主体部分,是人们神游向往的所在。因此,大观园早已成为“老生之常谈”。虽然众多人还是津津乐道,却也容易惹动一种“陈言”“俗套”的副感情。但在实际上,人们至今对它的认识与研究究竟如何,还是一个很大的问号。我们若想谈论这个话题,最聪明的态度与做法恐怕不会是自以为能,神情倨傲,口吻轻薄的那种常可见到的了不起的“权威”势派,而应该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充当曹雪芹的小学生,做一番学习与思索的功夫。因为要想“游赏”这座名园,必须向雪芹笔下寻讨钥匙,而不是向自己的“理想”去觅求入门之路。姑以三五个要点作例,我们不妨试来温习一下雪芹的原文,引起我们已有的记忆,并引发目下重新理会的再思索和深玩味。
  第一点,大观园是个什么“性质”的地方?大家说东说西,说人间,说天上,说真说幻。我看还得谛听雪芹的原话,只有那方可作准。“甲戌本”第一回详细交待石头下凡历世的去处,有很明白的文字:
  (僧道)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这荣华富贵。……便口吐人言,……适问(闻或作问)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请看芹文明叙,字字清楚:那石头向往的地方是人世,是红尘,是富贵场,是繁华境,是温柔快乐之乡。这一点,是如此明确,任何玩弄笔头以图曲解,都是无用的。下文接言:
  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脂批: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脂批:伏荣国府),花柳繁华之地(脂批: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脂批: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
  至此,大观园的“坐标”已经确定得无可移易:那是人世间,是红尘中,是一处京都,是一门望族,是一座花园,是一所轩馆。四个层次,井然秩然,——然则大观园之为地,其性质若何?难道还要再费唇舌吗?
  大观园的“属性”是一处花柳繁华之地。今存列宁格勒的“在苏本”相应的文句则写作“花锦繁华地”。这也很值得注意,“花锦”者,团花簇锦之意也,试看秦可卿托梦于凤姐时,预示“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可见“花锦繁华地”,不同于写讹钞误,正是“鲜花着锦”的呼应之文、诠释之句。
  总之,大观园是人间的繁华荣耀之境,也就是石头动心谒慕的可以“享”其“乐事”的地方——这地方,与石头之本来居处大荒山青埂峰下构成最强烈的对比。还听雪芹的原话:
  (贾妃)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花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石头)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安得能见这般世面?(第十八回)
  请问,青埂峰那地方,岂不是凡人想到而不可得的“仙境”?如今与它构成对比的正是人间的最高级的富贵风流之新所在。这就是大观园的最根本的性质。此一点,乃是全书的开宗明义第一章绝大关目。只要想谈大观园,就得牢牢记住。
  二、“大观”的本义是什么园子的性质明确了,再看它的特点特色何在?园子取名“大观”,到底是何意义?把这个弄得清楚些,又可以避免很多缠夹,也使那“性质”更加显豁鲜明。要想解释“大观”,大可不必援引什么《易经》的词句或者天下曾有过多少楼亭建筑都以此二字为名,等等之类。学究式的罗列,对我们此时此题的用处无多。我们需要的仍然是雪芹自己的交待。
  这个答案,并不繁琐,就在贾妃游幸以后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上,便说得一清二楚: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庄锡大观名。
  此诗是分两大方面来解说因何以“大观”命名取义:第一,它是借山水自然之美而加以人工建造而成。此义亦即黛玉题诗所谓:“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这个条件,乃是“大观”的根本特色。——当然,也是中华园林思想艺术的总准则。第二层,便是进而说明:在天工人巧之间,布置下了皇家苑囿与臣民私园的双重特点。“天上”特指皇家,我在拙著《恭王府与》一书中已举过明清人诗句的良证,而不明斯义者,就又在这种常识性文词上发生了误解。除了把“天上”误会为天国神居,还有一个“仙境”。这个词语也使很多人发生了错觉,他们认为,黛玉题诗既言“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岂不正说明的是此园与“人间”有别?但论事研文,最忌断章取义。黛玉的诗,这开头两句下面接的正是“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这就是“仙境”的注脚,说的是山川之秀,使得此园几乎不象人间所有,所以下面才说:“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拿晋朝首富的石崇家的金谷园来作比,恰恰只是人间的富贵,红尘的别趣而已,与神仙之事真是了不相涉。
  这点错觉误会如得免除,自然会更能体认到大观园的真正含义。
  三、沁芳——一把总钥匙
  但是“大观”是此园的“字面”,它同时还有—个“字胆”,藏在其间,——请君着眼,这就是“泌芳”。
  “沁芳”一词,它的引发、缘起,先要略讲一讲;而它本身又自具“表”“里”两重语义,更需解说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为一座亭子而题的,但实际上溪、桥、闸、亭通以“沁芳”为名,可见其重要。亭在桥上,故曰“压水”而建,更是入园后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点染“水”的意境。题名的构思,则是由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篇名作而引发。此记的开头,说是滁州四围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请注意这个“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宫裁的“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也用的是它。(欧公原句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学对门是一古园,即名蔚秀园,亦取义于此。)这西南胜境,则有一泉,其声潺潺,泻于两峰之间,因此贾政提议要用上这个“泻”字。一清客遂拟“泻玉”二字。宝玉嫌它过于粗陋,不合乎元妃归省的“应制体”,这才改拟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见。贾政含笑拈须点头不语——这乃是十二分的赞赏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红楼梦》的,大抵也都如此,因为确实是新雅典丽,迥乎不同于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这里,透过字面,却隐伏着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来这正是以此清奇新丽之词来暗点全园的“命脉”,亦即象征全园中所居女子的结局和归宿!
  雪芹写《红楼梦》,为什么要特写一座大观园?据脂砚斋的批语说是:“只为一葬花塚耳。”这种批语,至关重要,但也被人作了最狭隘的理会,以为修建了一座大观园,只是为了写“黛玉葬花”这个“景子”——这已然被画得、演得、成了一种非常俗气的套头儿了。要领会雪芹的深意,须不要忘掉下面几个要点:
  (一)“宝玉系诸艳(按即“万艳同悲”之艳字)之贯,故大观园对额,必待玉兄题跋。”(第十七回总批)宝玉是身亲目睹群芳诸艳不幸结局的总见证人,他题“沁芳”,岂无深层涵义。
  (二)宝玉与诸艳搬入园后,所写第一个情节场面就是暮春三月,独看《西厢记》至“落红成阵”句,适然风吹花落,也真个成阵,因不忍践踏满身满地的落红,而将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让万点残红随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这才是“沁芳”的正义。
  (三)虽然黛玉说是流到园外仍旧不洁,不如另立花塚,但雪芹仍让她在梨香院墙外细聆那“花落水流红”的动心摇魄的曲文,并且联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词句,不禁心痛神驰,站立不住——试问:他写这些,所为何来?很多人都只是着眼于写黛玉一人的心境,而体会不到在雪芹的妙笔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给“沁芳”二字作出活生生的注脚。
  沁芳,字面别致新奇,实则就是“花落水流红”的另一措语。但更简净,更含蓄。流水飘去了落红,就是一个总象征,诸艳聚会于大观园,最后则正如缤纷的落英,残红狼藉。群芳的殒落,都是被溪流“沁”渍而随之以逝的!
  这就是读《红楼梦》的一把总钥匙,雪芹的“香艳”的字面的背后,总是隐掩着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观园的真正眼目,亦即《石头记》全书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这个奥秘其实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亲王淳颖窥破了,他诗写道:
  满纸喁喁语未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能化,幻境传来石也愁。
  只道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
  ……
  雪芹的书,单为这个巨丽祟伟的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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