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香:鹿家传后的女人-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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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里闷热,飘荡着难闻的油腥气味。关在油厂库房里的全是城北区各个工厂店铺的经理,他们怀里抱着自己的铺盖缩在灰暗的角落里,有人忍不住这气味,对着墙角呕吐起来,胃里的消化物散发出的浓浓的酸臭味扑面而来,引起了更多人的呕吐,不一会儿整个库房里就被各种胃酸味充满了,臭味叫人群发出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牢骚声。库房里面人的叫嚷引来了外面的门卫,他隔着门缝喊道:“你们叫什么呀?没看到天黑了了吗?明天会有领导给你们上课的。”经理们只得摸着黑把带来的被褥在地上铺开来,这个夜晚他们不得不忍受着这难闻的气味而在此过夜了。
半夜时分鹿侯爷听到一阵艰难的咳嗽声,不少人都坐起身来朝咳嗽的方向看,难闻的气味招来了大群的苍蝇,所以大家都没睡着。咳嗽声平息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水,我想喝水。”接着便有无数个声音传送道:“他要喝水,他有肺炎,要吃药喝水。”听到“肺炎”两个字,大家唰地都站了起来,原本靠近咳嗽者的人们立即往四面退去。
“水,快给我点儿水。”那个苍老的声音接着说道,他的声音微弱极了,在黑暗的库房里恍若游丝一样飘过来。有人摸到大门边对外面说:“长官,任经理病了,需要吃药。”疲沓的脚步声伴着哈欠声而至,鹿侯爷听见外面的门卫说:“半夜三更我也没水,你们这帮资产阶级半夜还想剥削我们的水喝,明天领导会给你们上课的,上完课你们就有水喝了。”说着门卫就走了,人们听见他边走边不屑地嘟囔着:“晚上还要喝水,还叫我长官,一看就是国民党反动派。”
黑夜重新陷入了寂静,除了被人喊做任经理的人窝在墙角拼命咳嗽之外,油厂库房里也是一片死样的宁静,蛐蛐在墙根处鸣叫,有老鼠迅速地从窗户爬进爬出。
鹿侯爷流鼻血的毛病就是在这个夜晚复发的。黎明时分他觉得鼻腔里面痒痒的,他用手指去摸鼻子,摸到了热乎乎的液体,借着从窗户透射进来的微弱晨光,他看清楚了那是血。他找不到什么东西止血,便把棉被拆开,把里面的棉花搓成一条塞进鼻孔。他感到棉花很快就被鲜血浸透了,血顺着棉花滴落而下,叭嗒叭嗒地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城北鞋厂的吴经理第一个被惊醒过来,他惊奇地说:“鹿经理,你流鼻血了。”
吴经理迅速地冲到了门边,门卫正趴在门口的桌子上睡觉,听到吴经理的叫声后他不耐烦地敲着桌面说:“你们这些人真坏,就是不想让我休息,流个鼻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着朝大门踹了一脚,吴经理没来得及躲避,眼睛被门撞到了,他“呀”地一声捂着眼睛蹲了下来。
天明时鹿侯爷面前扔了一小堆被血浸透的棉花,门卫打开门后很惊异地看了眼他说,“鹿经理你流血了吗?流血也没人叫醒我。”然后他看了看旁边的人后又说:“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看到鹿经理流血也不给组织汇报,他要是流血流死了你们能负责吗?”鞋厂的吴经理说:“我叫了你的。”门卫立马扬着手说:“你告诉我了吗?你们这些资产阶级,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专政队的人第二天在库房前的空地上摆了一排桌子,鹿侯爷本以为那些桌子是领导讲话用的,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桌子是专政队给他们搭建的舞台,专政队叫他们全部站到桌上去。空地上围满了城北区各个工厂的工人代表和工宣会的人,以及一些带着红袖章的中学生。
批斗会是从清早开始的。旭日东升之中,一个身穿绿色军装的专政队干部走到舞台前面,他拿起话筒,声音洪亮地开始了对在场群众的讲话,它的讲话很激昂,其间多次停顿下来回望站在桌上的经理们,脸上始终充满正义和愤慨之情。干部讲完话后,便进入批斗程序。
首先走上台来发言的是个中年妇女,她揭露的对象是城北鞋厂的吴经理,中年妇女照着发言稿大声念了一遍,从她的讲话中人们听出她解放前是任经理鞋厂的销售人员,然后举起手高喊了两句打倒资产阶级牛鬼蛇神的口号。她的声音很尖利,刺破了会场原本的宁静,使得批斗会在一瞬间变得不再沉闷,增添了几分激情,于是下面的人也不甘寂寞地跟着她喊了几句。只可惜前来参加批斗会的人除了几个红卫兵之外都很漠然,尤其太阳出来后温度逐渐升高,坐在台下的人们开始不断地擦汗,脸上纷纷露出了疲乏和厌倦的神色,喊口号的声音稀稀拉拉的。
中年妇女擦着汗水走下台去,她的表情让人觉得她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
接下来上台的人是吴让,这是鹿侯爷所没有想到的,他只知道吴让离开鹿家后去了红星油厂下属的一个门市部做会计,一年来也不曾有过什么联系。在那一刻鹿侯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小腿抖了一抖,差点从桌上摔下去,被旁边的吴经理搀住了。
吴让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无力,也许为了显示自己并非有意如此,他故意接连咳嗽不断,想给人一种他病了的感觉,念完发言稿后他没有像上个妇女那样举手呼喊口号,而是低着头下了台。台下有人不满意地喊了一句:“打倒资产阶级反动世家鹿家。”人们回头朝喊话的人望去,才看清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绿色的军装,头发梳得光光的。可是他的话并没掀起批斗的高潮,台下的大部分人仍只是有气无力地跟着他喊了两句。
“吴会计你这样批斗可不行,你在鹿家做牛做马半辈子,对资产阶级的反动性质应该有最本质的认识,应该有满腔怒火才对,你看看你怎么连个妇女也不如。”刚才喊口号的人批评他。
吴让低着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很小心地说:“我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
“我看你不是什么发炎,你是立场不够坚定。”
吴让连忙想辩解,却被专政队头头挥手示意沉默,专政队头头觉得这场批斗会没有开出群众的革命热情,所以他们决定把批斗会的气氛调一调,专政队的干部说:“同志们,今天要是不能斗出资产阶级的油,那就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失败。”专政队拿出了提前预备好的西红柿,他们把西红柿发给台下的群众,叫他们用西红柿砸站在桌上的经理们。专政队的头头本来是不想分发这些西红柿的,他想用这批西红柿坐糖腌西红柿吃,批斗会的冷场叫他不得不忍痛割爱。
批斗会这才变得热烈起来,许多人站了起来把揉碎的西红柿往桌上站着的人投掷,西红柿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鲜红的汁液四溅开来,然后顺着他们的脸颊和衣服淌下来。专政队之所以选择西红柿作为批斗的武器,原因在于他们觉得西红柿是红色的,代表着革命以及革命者的鲜血,专政队的头头说我们就是用革命的颜色淹没资产阶级,叫他们在革命的红色中轰然倒地,永世不得翻身。不过没过一会专政队的人就注意了问题,他们发现许多人并没有把手中的西红柿扔向桌上的资产阶级经理,而是吃掉了。
专政队头头苦笑着说:“看来普通群众的觉悟还需要提高呀。”
第十章 红香的白天像黑夜(5)
许多个早晨家惠都在母亲的刷牙声中醒过来,他看见母亲蹲在客厅的脸盆前刷牙,嘴角上凝结着牙膏的白沫,一柄塑料牙刷在母亲的嘴里来回抽动,发出机械的沙沙的声音。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煎药气味弥漫在整个房间,中间夹杂着淡淡的牙膏香味。在家惠的记忆里,母亲经常熬那难闻的中药,那药味浓郁而古怪。家惠知道再过一会儿,那罐药将被端下来,母亲会把药用纱布滤成一碗黑水,然后母亲又把一锅泡饭端到炉子上,那是为家惠做的早餐。家惠在上学前必须吃掉一碗泡饭,外加半块腐乳或者一条酱瓜。家惠很满意母亲能为她做好早餐。而红香却说:“早餐有什么好做的,不就是把剩饭放进锅里热一下就行了。”
红香每天早晨都是在客厅刷牙的,她不去外面街道上刷,她把白沫和刷牙水吐在脸盆里,然后等家惠起床洗脸时倒在外面的街道上。家惠洗完脸后坐在饭桌前吃那碗泡饭,母亲则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喝她的药,药味徐徐飘过来,家惠便端着碗转过脸去。
红香就说:“要吃饭就好好坐着吃,别扭来扭去的。”
家惠说:“你那药味太苦了。”
红香的眉头皱了皱,嘴角翘起来说:“这也叫苦?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她说着把碗里的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找毛巾擦嘴去了。
家惠吃完泡饭,背上书包准备去上学,红香对家惠说:“去学校就好好读书,别跟着别人学那些摸不着边际的东西。”家惠停在门槛前说:“现在学校都不读书了,老师们都不上课。”
“不上课干什么?”红香幽幽地说。
“闹革命。你天天憋在家里肯定不知道闹革命了。”家惠反唇相讥。
“是我愿意窝在家里的吗?你不知道我头疼,害怕看到亮光吗?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生下的你,不懂一点儿孝道。”红香恨恨地说。
“新社会的孝道就是忠实于党和毛主席,而不是父母。父母只是给了我们身体,是党给了每个人灵魂。”在从“文化大革命”降临到同州城的那一天开始,家惠对母亲的言语之间总是或多或少地带着斥笑和讥讽。红香觉得女儿家惠变得越来越放肆,她觉得她像着了魔似的变得和街道上那些高呼口号的人一样无聊,有时候她能从女儿眼中看到某种冷漠,有时候看到的却是莫名其妙的热烈和激情,而更多的时候她看到的则是可怕的仇恨。红香不明白家惠的仇恨从何而来,有许多次她看见女儿提着养有小兔子的笼子回来,可是第二天她总能发现那些兔子被戳瞎了眼睛。还有一次她听见女儿在门口和一个女同学谈论什么,最后听到家惠很响亮地喊了一句:“我们应该打死他,所有的反革命都得死。”她不无担心地推测道,她迟早会被自己所毁。
家惠过得很快乐,她喜欢那种自由自在而又能随心所欲的日子。学校已经停课了,许多老师都被学校的军管队派去扫厕所和拔草了,学校里到处是红旗,一片红色海洋。有一天班长弄了一些红袖章,他把红袖章发给几个同学说:“我们以后就是红卫兵了。”
家惠特别羡慕那些有红袖章的同学,她曾向班长提出自己也想当红卫兵的要求,班长看了看她说:“我的红袖章发完了。”
家惠咬着嘴巴说:“那你再去弄些来,我来做你的兵。”
班长想了想,最后说:“看在你家是工人家庭的面子上,我就再去给你弄一个。”
当天下午班长就给了家惠一个写有红卫兵三个字的红袖章,家惠小心翼翼把它戴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班长看着兴奋的家惠说:“你可记住了,你以后是我的兵。”
班长给家惠的任务就是去侦查谁家有“四旧”。班长严肃地告诉问家惠:“你知道什么是‘四旧’吗?”家惠说:“我知道,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还有旧习惯。”班长说:“没错,你是个合格的红卫兵了,我们就是要破‘四旧’,把这些旧东西旧世界统统砸个稀巴烂。”
第二天班长带着大家一起焚烧课本,他语气豪迈地带着大家喊:“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闯将,我们是光荣的红卫兵战士。”在大家一起唱着造反有理的歌曲中,班长从兜里掏出火柴把全班同学早就聚集一堆的课本点燃了。班长说:“他奶奶的旧课本就是该烧。”那几天家惠发现所有班级的教室都有火苗和烟雾,她这才知道大家都在焚烧课本。
班长烧书烧出了经验,这天他对同学们说:“我看到校长家里有很多旧书,那里面一定是旧思想,肯定属于‘四旧’。”于是班长带着几个人去了校长家。校长被军管队拉去学习了,不在家,校长的老婆正在院子里洗菜。班长冲到校长老婆面前说,把你们的‘四旧’交出来。校长的老婆迷茫而胆怯地站起身子说:“昨天隔壁初中的革命小将已经来过了,我们的‘四旧’已经全部被消灭掉了。”班长不相信,他带着几个红卫兵冲进了屋子。不一会儿班长就出来了,他怀里抱着一堆书,歪着嘴巴说:“那些小兵不懂事,连这么多资产阶级余毒都没消灭掉。”校长老婆说:“那不是余毒,那是我家老头的教学参考书。”
“教学参考就是毒,最大的毒。”班长说,“我帮你们家消毒,烧掉,你服不服?”
校长老婆低垂着头说:“服,我服。”于是班长掏出了火柴,动作稔熟地点燃了搜出来的书本,他高呼道:“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家惠看见书页燃烧时飞升起的纸烬一片一片,它们就像一只只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和黑蝴蝶。这多么像她长时间来的某种梦境,充满徐徐飘荡和幽幽坠落的影像。
烧过校长家的藏书后没多久的某天,家惠忽然发现一支全部由附近学校的初中生组成的红卫兵队伍出现在水果街的街头,领头的是水果街街道军管会主任李秉先的儿子李健康。家惠记得李健康有个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母亲,而且他小时候总是病恹恹的,脸上总是挂着长长的鼻涕,所以李秉先给他改名为李健康。这支红卫兵队伍沿着水果街的青石板一路向里走去,他们的呼喊声引来了许多观看的人。
李健康率领的红卫兵去的是鹿家。他们敲开了鹿家的院门,来开门的是战战兢兢的胖厨子。李健康指着胖厨子的脸说:“你开门这么慢,肯定是在窝藏‘四旧’。”胖厨子连忙辩解说:“我们才不敢窝藏‘四旧’,我们消灭它都来不及呢。”李健康不相信,他一挥手,他的兵就纷纷地冲向了各个房间。奇怪的是他们没在房间里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后来李健康发现一间屋子的门被从里面死死地关上了。李健康对胖厨子命令说:“你把这门给我打开。”胖厨子擦着汗说:“这是我们太太的卧室,她正在休息。”李健康挽起袖子说:“不管谁在休息也不能阻碍我们共产主义红卫兵团,你不开的话我就要我的兵团砸门了,我们兵团的战士全是战斗高手,你信不信我们能把门砸开?”胖厨子抖着肩膀说:“相信,我相信。”“那你就把门打开,别让我们动手。”李健康说。
第十章 红香的白天像黑夜(6)
胖厨子为难地在门口喊着福太太,这时候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打着哈欠从里面走了出来。生长在水果街上的李健康从来没有见过皮肤这么白的女人,在那一瞬间他和他的小兵们都被福太太那保养得洁白如脂的皮肤以及高贵气质惊呆了,过了好半天李健康才对他的兵说:“她就是天天窝在屋里的资产阶级富婆。”李健康早就听人说过福太太,他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他看见她穿着蓝底黄花的丝质旗袍,腰部以上绷得很紧,她的嘴唇比水果街上的那些女人的嘴唇要红,李健康想她肯定是涂了口红,平常人的嘴唇不会有那么红。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那香味很像八月时候街上的桂花香。
福太太堵在门边,厌恶地缩起眉头平静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李健康咽了口唾沫,看看后面的红卫兵说:“我们是共产主义红卫兵团的,我们奉毛主席的命令前来砸‘四旧’。”
福太太嗤着鼻子抬头看了眼院中央的桃树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