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三)-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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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克定(气急)你戴个××!
沈氏(不等他骂出来,尖声高喊)你要骂什么?
高克定(缩住嘴,却依然倔强地)反正我是拿去抵押做了生意,无论如何,也得等
生意做完,钱赚出来,才拿得回来。
沈氏我不管你做生意不做生意,反正我要我的首饰,我的首饰!
高克定(顿足)活见鬼!首饰我现在没有!
沈氏我现在就要!
高克定(硬横)我现在没有!
沈氏(更横)我现在就要!
[觉慧由左边小径携淑贞上。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袍,较前略为沉静,目光炯炯。淑贞穿着
浅色的衣服,婉顺地跟随着觉慧,似乎方才谈完了一段话。
淑贞(吃惊)爹!
高克定(恶声恶气)你来干什么?
淑贞(怯怯地)三哥带我去玩玩。
高克定(对沈)走,回去说!
沈氏(气咻咻地)回去说就回去说!(对淑贞,也怒汹汹地)淑贞,你也来!(拉
着淑贞回头就走)
淑贞(乞怜)三哥!
觉慧(悯侧地)先去吧,不要紧的。
(克定,沈氏,淑贞由右面小径下。
觉慧(切齿,愤愤地望着他们)哼!
(觉新由阁门走出来。
觉新三弟!
觉慧(低沉)那个老头在楼上干什么?
觉新(嗫嚅)给,给二弟写喜帖呢。爷爷说的,爷爷已经答应那件事了。
觉慧(开始诘难)冯乐山的孙女?
觉新不,侄孙女。
觉慧(沉缓地点点头)那个又丑又矮,脾气又大的那个?
觉新(困难地解释着)三爸说她侍文好,家——
觉慧(抢说,讥讽地)家教高明,性情温雅,女德完美,为人——
觉新(为难)三弟,你究竟有什么意见呢?
觉慧(冷冷地)我没有意见,我跟你没意见。
觉新(痛苦地)你——
觉慧(望着新)大哥,我真是看不惯你。(愤愤地嘘了一声向右踱步)
觉新(恳求地)不要走!你!
觉慧我不走,我还等二哥过来呢。(毅然)这一次,我决不许二哥学你,“不
了了之”地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害人害已!
觉新(担心)你要怎么样?
觉慧(轻藐)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只知道跟恶势力妥协屈服,一天一天走上
庸俗昏聩的路。(痛心地)大哥,你知道不知道你一天比一天老,暮气,
迟钝?你难道看不出这件婚事会害了二哥一生,你自己也是受过害的
人!
觉新(气短)可,可是你嫂嫂并不坏呀。
觉慧(锋利地)不过你说,她快活么?她不!你快活么,你也不!你想着那
个,又丢不下这个。你弄得两个人都为着你苦痛,而你自己也没有得
到快乐。你放不开,丢不下。这难道不怪你三年前踌踌躇躇,敷敷衍
衍,糊里糊涂结了婚造成的错误。
觉新(乞求他的同情)觉慧,你知道当时我也是为着这个家庭,才勇敢地——
觉慧(奚落地)勇敢?你不要再提勇敢!你以为你在上次闹变乱的时候,你
敢一个人在前面应付,那,那就勇敢么?先生,那不是!只是不怕死,
并不够叫做勇敢。勇敢的人是有冷静的理智,正确地下了判断,长久
地支持他的行动的。(愤恨地)我告诉你,梅表姐现在病势沉重,进城
找医生,医生都说希望很少,这条快死还未死的性命就是你害的,你
三年前那点“勇敢”害的!而你现在还要随他们逼二哥走上你的路,
逼琴表姐走上了梅表姐的——
觉新(低声啜位,忍不住——)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苦得很哪,苦得很哪!
觉慧(愤慨)你就会哭!哭有什么用?流眼泪在你是个享受,哭完了你觉得
舒服。
觉新(有些气恼)三弟,你不该这样说我,你该了解,我从头至尾,一直是
为着你们,为着这个家。
觉慧(更兴奋)不要跟我谈这个家!我爱这个家比任何人都深,比任何人都
切。我知道我该服从父兄,但是他们的行为也要做得值得我尊敬!
觉新(同情地)我知道鸣凤死后,你整个都变了。你恨!你不相信。
觉慧(凝望着前面)恰恰相反,我更信!我更爱!(忽然热烈地)大哥,你不要
完全拿鸣凤的死解释我将来的种种。我爱她,(着重)真爱!我丢了她,
我才知道我丢得多么多!这损失是不可弥补的。刚一死,我只想到她
的死,现在我才慢慢看出她死后给我启发的问题有多严重。(肃敬地〕
我起过誓,我不再有我自己。我以后能活一天就活一天,也许我会失
败,也许我会死,也许我受尽人们的笑骂污辱,(哀痛而勇敢地)但是我
只有实行我的决定,我的思想,我没有什么顾虑。
觉新(担忧地)觉慧,你要弄些什么?你最近成天在外面闹些什么?你不要
以为鸣凤的死都是这些人的责任,难道你自已——
觉慧(悔恨地)我有!当然有!我的错误是糊涂,愚蠢;(悲愤)然而他们的
罪过是行凶,杀人!(目光里突然闪土愤怒的火焰)看看你自己的手吧,难
道这双干没有沾上一点杀人的血?
觉新(恐惧地盯望昔觉慧眼里怖人的目光)你,你这样太过分了,你真会有一天,
像三爸说的——
觉慧(爆发)人哥,你愉偷躲在你的情感里面整天去哭吧!你永远感觉不到
我所感到的压迫。(冷冷地)过去我们是弟兄,现在我们是路人。
觉新(惊惧地)你,你——
[冯在楼上的声音:(悠然自得地)明轩,明轩哪!
觉新(抬头谛听)嚷!
(冯在楼上的声音:(得意地)你来,你来看看我这首七绝。
觉慧(讽刺)去吧,去看诗去吧!
觉新(恼怒)你——!
[冯在楼上的声音:明轩!
[觉新答应一声,叹一口长气上楼。觉慧同情而又友爱地望着他的背影,也沉痛地叹了一
声。由右面个径上觉民和琴隐秘地走出来。觉民拿着大衣和帽子,提一个小帆布包。琴随
在后面,似乎刚刚哭泣过,湿湿的手帕还缠绕在手指上。
琴小姐(对走近身旁的觉慧,低低地)方才是大表哥吧?
(慧点点头。
觉民(小声)我们没有进来,怕大哥在这儿,不,不大——
觉慧(坦挚)其实大哥倒没有关系。
琴小姐(小心地)还是秘密一点好。
觉民(气愤)你知道么?姑妈不许我再到她家里教琴的英文了。
觉慧为什么?
觉民说怕人说闲话,说,说——(望琴,琴也低头不语)
觉慧(急恼)唉,这时候,还吞吞吐吐,顾忌些什么。
琴小姐(鼓起勇气)怕,怕——(又顿住)
觉民(连忙)怕人家笑话姑妈非要抢着把女儿嫁给我。
觉慧这有什么,让这群好管闲事的说去得了。(对民)你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觉民好了。
觉慧书呢?
觉民(指着)在帆布袋里。
琴小姐换洗的衣服呢?
觉民(感激地微笑)裹在行李里。
觉慧哦,你的行李我已经给你运到黄存仁家里了。
觉民(缓缓掏出一封信)那么这信?
觉慧(伸手接下)交给我。你怎么写的?
琴小姐(温和地)你看呢?(慧抽出信看)
觉民(瞥琴一眼,望着慧)琴表妹看过。
觉慧(一面看,一面摇头)不,不,不,这口气太软了。
琴小姐(破涕而笑)难道要用信来杀人?
觉慧(收起信)也好,就这样吧。(对民,鼓励地)放心吧,二哥,我相信你这
一次一定成功!不过(笑着)我有一点意见,——
觉民什么?
觉慧(煽动地)我主张你一出去就不要回来,到外边读书,过了两三个月,
再偷偷把琴表姐也接出去。
觉民(稳健)不好。
琴小姐我看也不妥当。
觉民(笑着)这是你这个危险分于做的,太不安全。
觉慧(也笑起来〕好,快走吧。在这一点,不听我这个危险分子的话也好。
走吧,二哥,别再留恋了。
觉民(依依不舍)嗯,我走啦,三弟。——琴,走啦!
琴小姐(泫然)觉民!
觉慧(忙忙摇手)不要哭,不要哭,千万不要哭!(鼓励地微笑)琴表姐,你该
拉着他的手,笑着送他出门。
琴小姐(不好意思)三表弟。(但不知不觉地牵着民的手〕
觉慧(低声)笑,笑,笑着一块儿走出去。
(琴泪眼中浮出微笑,随着觉民由正中篱门向左走出。瑞珏焦的地由右边小径踱人。她穿
着深米色哔叽夹袄,周身滚着蓝,灰,白三色的绣花边,胸前两颗玛瑙扣子,黑绸裙,黑
线呢软底鞋,神色忧急不安。
瑞珏(低促)三弟!
觉慧(忽然想起,在竹篱边上追喊)走后门,小傻子!(转身)大嫂。
瑞珏(忧愁地)大哥呢?
觉慧在楼上陪着冯老头呢。
瑞珏(跑上石阶)明轩!明轩!(喊了两声,忽然回头)三弟,你看叫不叫他?
觉慧(武断地)当然可以叫!(对上面)大哥!
[新从阁门走出。
觉新什么事?(瞥见珏的哀痛的眼神)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瑞珏(忧痛地)明轩,你听了,千万不要太,太着急。
觉新是怎么,怎么?
瑞珏大姨妈打发人请你就去,梅表妹已经快,快不成了。
觉新(昏眩)她——
瑞珏(急切地)我已经叫他们把轿子预备好,你,你——
觉新(似乎瘫了一样)他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感到一种难
忍的抽痛,几乎要跌倒)
觉慧(忙去扶持)大哥,大哥!
瑞珏(忧急〕我跟你去吧?(新又立好,神志逐渐清醒)
觉慧(同情地)不好,大嫂,你想你去了,你跟大哥一同去了,梅表姐她心
安么?
瑞珏(诚挚地)可我真想见她,真想再见她一面。
觉新(忍住哀痛)不,你不要去。你现在的身体不宜于再悲伤。
瑞珏(抚慰)不要太难过了,明轩,你,你快去吧!
觉新我走了,(疾走两步)不过楼上冯老太爷,——
觉慧(顿足)我的天,大哥!你看我来侍候他!
[新才匆匆地由正中篱门向左走出。
觉慧(同时,愤极)梅表姐,你好冤枉啊!
瑞珏(揩拭眼泪,哀痛地)三弟,是我害的梅表妹。
觉慧不,大嫂,你是最温厚,最无辜的。杀了梅表姐的也是他,是大哥要
我来侍候的人。
[陈姨大由右面小径匆匆上,后随王氏和婉儿。婉儿穿着藏青的衣裙,式样老旧,紧紧箍
在身上像侄桔。头发梳成暑,扎着暗色的头绳,形容枯槁,人也瘦损得可惊,低首敛眉,
和三月前的活泼生气大不相同。她持一串细小的念珠,缠绕在手腕上,见着人,多少有些
惊恐神色,王氏和陈姨太都穿着喜庆时的衣服。
陈姨太(勾促)孙少奶,快来吧,老太爷又叫你呢,(同情地)是觉新去看梅表
姐去了吧?(对王氏)你看这多怪,到外县三个月又病成这个样子了。
王氏(无言)嗯。
陈姨太(对珏)快走吧:(尖刻地)老太爷真是离不开你呀,走吧!(先走)
(珏随着陈姨太由右面小径下。
王氏(一根短短的黄象牙烟嘴里还燃着半支纸烟,她轻轻吸了一口,慢声慢气地)婉儿,这
儿也清净,你坐下谈吧。(觉慧惊愕地望着婉儿)
婉儿(低头)不,太太。
王氏现在你总是冯家的人了。
婉儿(无限的恨痛)太太!(叹息)
王氏(坐下)唉,也不知谁做的孽,三个月的工夫硬把个人逼成这个惨相!
(邀人同情)老三,你看她变成什么样儿?
婉儿(见礼,低声)三少爷。
觉慧(凄恻)坐,坐下谈吧。(婉儿坐在石凳一个角上)
王氏(又吸一口烟)这件事叫三少爷听听也好。(对婉)你说吧,三个月见不
着你的面,我好几次派人去看你。侯门似海,总是东推西托地见不着
你的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婉儿太太!
王氏你说吧,现在你总算是回到娘家了。
婉儿(突然跪下来哭泣着)您再收回我吧,我实在不能再回去了。
王氏(放下烟,扶她立起)你起来,你起来,你光哭也不济事。我现在也是做
不了你的主,你已经不是高家的人了。
婉儿(呜咽)太太,你救救我吧,再要我回去,我至多再活半年就会死的。
王氏可你总得说是怎么回事呀!(不耐烦地拿起烟嘴,把烟取下,放在烟盘内,任它
燃着,吹了两下烟嘴,将它放好)
[婉怯惧地摇摇头。
王氏(回头)老三,你是个公平人,你看她现在像不像地狱里的冤鬼?
觉慧(矜怜)说吧。
婉儿我怕,我老觉着四下里都是他的影子似的。
觉慧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婉儿(恨极,低而狠地)他,他不是人!(突然伸出手腕)您看我的手!我的胳膊!
(慧愤怒地盯望着那手臂上斑斑点点的伤痕,王氏气得发颤)他叫我在佛堂旁边睡,
白天陪着太老太太念经,下午研墨收拾屋子,晚上又陪太者太太吃素
念经,可一到了夜晚,他,他就——(恐惧地低下头)
觉慧怎么?
婉儿(痛苦地)您看,这是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身上,他每天夜——
王氏(止住她)你不要提了,我明白。
觉慧婉儿,是怎么回事?
婉儿太太,我从来没睡过一夜的好觉。(哀求地)我的好太太,你叫我回来
吧,回来吧,侍候您一辈子,磨成碎粉我都情愿,可是我再也不回去。
您不知道在那佛堂里面照着油灯,阴风惨惨的,半夜里,他来了!天,
天!您救救我吧!积积德吧!鸣凤真聪明,死的对,我这不死的才活
着报应呢。(恐惧地)我真怕他又来了,又要把我,——(不觉屈膝,又低
声乞怜地)救救我吧!救救我——。
(冯乐山由阁门缓缓现出。
冯乐山(和蔼可亲地)婉姑!(婉儿吓得立刻站起,面无人色)婉姑在这儿跟旧主人叙
家常了么?
王氏(立起)冯老伯。
冯乐山(自然地转到觉慧身上)这是觉慧吧?你怎么多久没到我家里去玩哪?[慧
不语。
冯乐山(微笑着)过些天,我也给你说一门亲事。(举起两份红喜帖)好,你先去
把这份喜帖交给你母亲看看。这一份呢,交给你三爸为你祖父代存。
[慧默默伸手接下来。
王氏(怕觉慧在她面前惹事)老三,你先去吧。(慧才缓缓由正中篱门向左踱出)
王氏(回首对冯,尖锐地)冯老伯,婉姑太笨,怕不大合太老伯母跟您老人家
的意思吧。
冯乐山还好,还好,总算是还有些慧根的。她在我家里没有几个月,全部《金
刚经》已经能读能诵了,太老太太很喜欢她的。
王氏冯老伯呢?
冯乐山(若不经心)我也还喜欢。很好,很好,究竟是高家用过的。
王氏(尖酸,表面上依然十分有礼)真是承您夸奖了。婉姑,你再到我屋里去坐
坐。
冯乐山(不便拦阻)也好,也好,去谈谈会吧。不过现在又是老太太要烧香的
时候了吧?你是否该回去了呢?
王氏(机警地)别,好容易才来一趟。就多说一会儿话,老太太那么个慈悲
人,也不会见罪的。走吧,婉姑!(拉着地就走)
[婉姑一直恐惧地望着他。
冯乐山(一面是峻厉可怖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她,示意叫她留下,一面又——)去吧,去玩去
吧。平日也真是太苦了婉姑了,(非常温和的声音)去吧!婉儿(不由得止
步)太太!
王氏(回头)怎么?
婉儿(颤抖地)我
冯乐山(和颜悦色)去吧,去吧。
婉儿(怯怯地)那我去了?(与王氏一同转身)
冯乐山(又是冷峻森森的目光)去吧,去谈谈去吧。
婉儿(回首望着他,只得又——)太太!
王氏(笑着)怎么啦,这孩子?
冯乐山(慈样地)是啊,真是个孩子,去吧,快去吧!
婉儿(晓得不能走,对王)我不去了。
王氏来吧!
婉儿您先去,我就来。
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