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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曹禺全集(卷三)-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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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笑着)怎么啦,这孩子?
冯乐山(慈样地)是啊,真是个孩子,去吧,快去吧!
婉儿(晓得不能走,对王)我不去了。
王氏来吧!
婉儿您先去,我就来。
冯乐山(洒脱地)也好,你先给我到楼上研研墨,我索性把那幅长条写了吧?
婉儿(点头,哀恳地)太太,您去吧。
王氏(叮咛)好,你就来呀。
婉儿嗯。

(王氏由右面小径下。
冯乐山(半晌,感到四面无人,沉静地)哪个叫你出门的?
婉儿(怯俱)太老太太说的。
冯乐山(低声)你方才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婉儿没,没有。
冯乐山你说了。
婉儿实在没有。
冯乐山(淡淡地)你忘记了一会儿回了家——
婉儿(恐怖地)没,没有忘。
冯乐山(低声)那你就说,说实活。
婉儿(失了魂)我只说了一点,一点,——
冯乐山(额上冒着汗)一点什么?
婉儿(畏怯地摇头)没有什么!
冯乐山你不说!(猝然拿起桌上还在燃烧着的烟蒂头,吹了一下,抓着婉儿的手腕,就按在上

面,婉儿痛极欲呼,——)
婉儿(强压着自己)啊!我说,我说。
冯乐山(汗珠像黄豆一般大流下来,嘴唇痉挛地颤抖着,冷冷望着婉儿痛苦的脸)不许喊,不

许你喊!

(觉慧早已立在篱外,再也按捺不下,疯狂了似地跑到冯的面前,拉开冯的手。
觉慧(粗野地)放下手,你在干什么?
冯乐山(惊愕得说不成语)你,你,——
觉慧(愤怒〕你为什么欺负她?
冯乐山谁?谁欺负她?
觉慧不要脸,你还赖什么?你看她叫你苦成什么样子?(痛恨地)你这个假

善人,伪君了。你在我们年轻人的面前装的什么道学面孔?
婉儿三少爷!
冯乐山(才气出一句话,颤抖地)你,你简直目无尊长!
觉慧(直望着冯的脸)我的眼睛没有你,我的拳头也不会有你!我不跟你说废

话,我要你立刻把婉儿放出来。
冯乐山(逐渐恢复他的冷静据做的态度)你这种毫无教养的子弟,你纵然不知家法,
你也应该知道国法呀!


觉慧哼,国法不保护你这种东西!
冯乐山(傲慢)无家教,尤修养,你不值得计较。回头我就告诉你祖父来管你。
觉慧(一眼望见)我的祖父已经来了,我希望你现在就对他说!
冯乐山哼!(阴沉无语)

[由右面篱外望见高老太爷和高克明走来。高老太爷穿着古铜色夹袍,外面套上丝绒黑马

褂,精神有些衰退,而兴致还佳,他拿一本装璜得异常精美的木版诗集,笑微微地踱入篱

门,旁边克明扶掖着。克明一身袍子马褂,戴一朵小小绢制红寿花,十分忙碌的样子。
高老太爷(见冯立在那里出神笑着)冯乐翁又在神思些什么?又想出什么佳句?(举

着那诗集)大作真令人拜倒。真是字字珠玑!
冯乐山(快快)笑话!笑活!
觉慧冯大伯,您方才不是要跟家祖谈——
高老太爷(十分有兴味地)谈什么?又推敲什么?
冯乐山(愠怒,狞笑着支吾过去)哦,没什么,没什么,一两个,一两个字句间的

斟酌。
高老太爷冯乐翁。现在学生们又在闹事了。(回首)克明,方才你说此地的学

生又开什么会,又什么爱国示威运动,——
高克明(恭谨)是,是。
高老太爷这真是昏聩糊涂——
高克明是,犯上作乱的行为。
高老太爷(慷慨)真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冯乐山(阴沉沉地)嗯,人人得而诛之!
高老太爷(对慧)你在这儿候着干什么?还不出去!
觉慧是。

(慧由右面小径下,冯渐复旧状。
冯乐山(对婉儿,慈祥地)咦,婉姑,你对你的老主人叩头拜贺了没有?
高老太爷叩过了,叩过了。冯乐翁,那喜帖——?
冯乐山(一时忘记)哦,那,那,——


婉儿交给三少爷了。高老太爷哦,是,是。(客气地)屡次承情,这次二小
孙又来高攀,可以说是——
[沈氏突然由右面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拖着吓昏了的淑贞跑进来。后面跟着陈姨太,仿
佛出了大事,大惊小怪地劝阻着沈氏,连喊:“不要去!不要去!”后面还随着丫环仆妇
们。

沈氏(大喊大叫)我不活着了,不活着了,我就跳湖死去。
高老太爷(厉声)你在闹什么!
沈氏(瞧见老太爷,就扑跪地上,大哭)爹,您给我做主吧!媳妇这日子实在过不

下去了。
高老太爷(一壁望着立在一旁的客人,一壁焦急地看着这不懂事的沈氏)你,你——
冯乐山(见机)小弟先要告辞一下。
沈氏(拉着高的袍襟)爹呀,您做主呀!您做主呀!
高老太爷(狼狈)好,克明先送冯老伯到南花厅坐一坐。(克明随冯出篱门。
冯乐山(回首)婉姑!

(婉儿只得随着走出去,三人同向篱外右面步出。同时沈氏不断地哭嚎,陈姨太一边装模
做样地耐着性,絮絮叨叨地劝。
高老太爷(见客出去,厉声,对沈氏)你怎么这么糊涂?在客人旁边,也这么横吵

横闹!
沈氏(吓住,又委屈地哭起来)爹,媳妇冤枉啊!好冤枉啊!
高老太爷是怎么回事情,
沈氏(急得说不出,捶着胸口)我的首饰啊!爹呀!礼拜一呀!爹啊!我的首饰

啊!
高老太爷(望着陈姨太,焦急地)这说的些什么?陈姨太(源源本本地)是这样,老

太爷,您听了,千万别生气,生了气,我就——
高老太爷(厌烦)瞎,快说吧。
陈姨太是这样——
沈氏(哭泣着)是这样,爹,他——
陈姨太(气了)好,你说吧!
沈氏(一愣,又大哭)我见着爹,我,我又说不出来了。
陈姨太(不耐烦地叹了一声)是这样,老太爷,上次不是闹兵变么?克定就在那

时候把她的首饰都骗去了,说是为她,为淑贞做了生意,可是啊,他

就把首饰换了,在外面租间小房子啦。
高老太爷(不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小房子?
陈姨太(得意地)啊,在外面姘了一个礼拜一!
高老太爷(莫明其妙)礼拜一?
沈氏(切齿)就是那骚婊子的名字!
陈姨太是啊,礼拜一。那些换不去的珠宝,他也通统送给这个礼拜一了。刚

才她还从克定身上摸出来这个女人的相片。
高老太爷拿来我看。
沈氏(由怀中掏出一张几乎揉碎了的相片,递上去)爹,您看,还是两个人一块儿照

的!
高老太爷(看完相片,愤极)该死!真该死!(对右面站着的一个仆妇)叫他来!
陈姨太(指着那仆妇,狐假虎威地)你叫五老爷快来!(那仆妇下)
高老太爷(厉声对着右面立着的仆婢们)你们这些人站这儿干什么?滚走!(对沈氏


等)到屋里来!
(右面仆人们悄悄走开。沈氏拖着淑贞,陈姨太随着老太爷向水阁走。袁成匆匆由右面篱
外持一封信,两封红帖走进来。

袁成老太爷,两封喜帖,还有一封信,三少爷叫拿上来的。
高老太爷他怎么自己不拿给我?
袁成(说不出道理)他,他,——

(高不听他说完就走进阁内,气咻咻地由陈姨太扶着坐在迎门的炕床上,沈氏和淑贞立在
一旁。
(克明慌慌地由右边篱外走来。

高克明(连问袁成)怎么啦?怎么啦?

袁成(摇头,低声)不知道。
(从右面小径那仆妇领着克定走进。克定神色仓皇,头发散瑜乱,一面系着撕脱了的钮襻,
一面用手帕擦揩脸上抓破的伤痕。他望着克明严重的脸。

高克定(逡巡)爹呢?

高克明(指着,森严地)在上面。
[克定望见父亲一副铁青的脸,一声不响地端坐,就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跨上石阶,步入阁
内。在他们父子的对话中间,仆妇们和家里的晚辈们又四下偷偷地逐渐聚来窃听。

高克定(低声,儿不可闻)爹,爹叫。
高老太爷(半晌,掷出相片,冷冷地)这张相片是怎么回事?
高克定呃,嗯——
高老太爷(厉声)问你是怎么回事?
高克定(支吾)是,是
高老太爷(喘息)你还有什么话讲?
高克定(慑伏)没,没有。(不觉跪下)
高老太爷(切齿)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下流事情?居然想出来把妻子的首饰骗出


来换了,在外面,在外面。——(恨极)你。你,你哪一点像我的儿子?
你哪一点像高家的子孙!
高克定(笔挺挺地跪在地上)儿子一时糊涂,交友不慎,才,才做出这样不规矩

的事情。
沈氏哼,你要懂得一点规矩呀,——
高老太爷(对沈)不用你说他!(沈嘿然,高对克定)我问你,除了这以外,你在

外面还做了些什么?
高克定没,没有。
高老太爷(知子莫若父,目光森严可怖)你不用骗我,你说!
高克定那,那就是
高老太爷什么?

(觉英偷偷拉着觉慧由右面小径走来窥望,觉慧的面色露出极端的烦恶。王氏也抱着极大
的兴趣潜密地悄悄进来。
渐渐阁外栏杆处也躲着人向内觑望。

高克定(不得已地)那就是借,借了一点钱。
高老太爷你借了多少?
高克定有,有差不多一万元的样子。
高老太爷(惊愕)什么?一万元?
高克定还,还不到。


高老太爷你跟谁借的?谁肯借给你?
高克定崔七借了四千,黄宝昌借了三千五,还有两,两千五的样子是——
高老太爷这么多!你拿什么来还?
高克定(懵懂)他们都说等爹百年归山之后,我分到田产就来还债。
(高怒极,由炕床上一跃跳下,对着克定身上一脚踹下去。外面的人看见老太爷盛怒立起,迅速地各

自蹲下藏匿。
沈氏(拉过克定,大喊)爹!爹!
陈姨太(拉住高,劝慰着)老太爷!老太爷!
高老太爷(厉声)外面是克明么?
高克明是,爹!(壮着胆走进去)
高老太爷你管的什么弟弟?你成天在家里管了些什么?(指定)你给我打他!

(陡然转对定)不,你自己打!你自己打你自己的嘴吧!
高克定(望着四周围的人,哭声地)爹!
高老太爷打!
觉英(躲在阁外角落里,碰一碰觉慧的臂肘,低声)要挨打了,这么大的人!
高老太爷自己打!
觉英(奚落地)哼,他昨天还考我写字呢!

(定果然一只手连续“劈啪”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高老太爷(愤恨)两边打!

(定于是又左右开弓地继续下去。
陈姨太老太爷,歇歇吧,别生气了,气病了值不得!(扶高又坐在炕床上)
高老太爷我问你,教你这些坏事情的还有谁?
高克定(放下手)没,没有谁了。
高老太爷(一怒跃下,跳到他面前)我问你,还有谁?

[窃视偷听的人又慌忙蹲藏下去。
高克定还,还有四哥,这些事情,他,他也有份的。
(王氏大吃一惊,立刻转身欲行。
高老太爷(惊愕)还有克安?(苦痛地)天哪,我怎么生了这么一群宝贝呀!(对
克明)叫克安来。
高克明四弟出去了。高老太爷叫你四弟妹来!
[克明出阁门。
高克明(对着正在偷走的王氏)四弟妹,爹叫你。

[王氏只得随着克明进去。
高老太爷克安呢?
王氏出去了。
高老太爷晓得他出去了!我问你他到哪里去了?
王氏我,我不知道。
高老太爷你真糊涂,真糊涂!你丈夫的这种事情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跟我一

道到上房来!(拿起那两分喜帖和一封信,一面走,一面对克明吩咐。后面人们随他
下了石阶,克定立起,王氏暗擦着眼泪,偷听的人们见老太爷要出阁门,也各自散开)克
明,这两分喜帖,你一分交给大嫂收起,一分为我收起来,明天一见
早你再到冯家——(忽然瞥见里面夹着一个白信封)这是什么?

(觉慧突想阻止,不料袁成——
袁成这是二少爷留下来的信,三少爷叫我送给老太爷看的。


高老太爷(匆匆看信,颤抖)这,这说的是什么?觉民,觉民跑了?(递与克明,
克明匆促看了一下)
高克明(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怎么老二不肯订婚逃走了?(转身)老三!(递出信)
这是怎么回事?
觉慧(上前接信,倔强地)我不知道,他房里桌上就留了这一封信,铺盖也没

有了。
高老太爷(迭连不幸的打击使也声音都变成喑哑)叫新儿来!
觉慧(低声)哼,大哥——
高克明(喊叫)明轩!明轩!(正欲去找)

(瑞珏由右面跑出。
瑞珏(哀痛地)爷爷!爷爷!出去了,他出去了。
高老太爷(转对克明)我限你今天就把觉民这个反叛给我找回来!你先跟我到

上房去。(向右走)
陈姨太(使人烦躁的劝解)老太爷,别生气了!气病了,多——(一面伸手去扶掖)
高老太爷(烦恶地)走开!(对瑞珏)孙少奶!(珏上前扶持着他向右走,后面跟随克明,

克定,陈姨太,沈氏,淑贞和袁成)
陈姨太(嫉恨而轻藐地连连咂着嘴,叹了一声)嗯!
沈氏(对拖在后面的淑贞,恨恶地)别老跟着我!

[除了淑贞,觉慧和觉英,大家都由右面小径下。

(暮色渐浓,远处山霭和湖上的雾逐渐溶成一片渺茫。
觉英(嘲讽地〕淑贞,你说“家”字怎么写?你父亲说——
淑贞(羞愤)你不要提我父亲!

[觉新缓缓由竹篱后左面,整个失了魂魄似地踱来。
觉英三哥,你说“家”字,——
觉慧(愤极)“家”是宝盖下面罩着一群猪!

(珏由右面小径跑进。
瑞珏三弟,你二哥的信呢,爷爷还要看!
觉新(立在篱门中,悲痛地)珏!
瑞珏(回头)新!(立刻跑到他面前)怎么样?
觉新(低声)没有见着,已经——死了!(半晌,珏忍不住握着新的手哀哀地哭泣)

(袁成由右面小径跑来。

袁成(气咻咻地)快来吧,少奶奶,老太爷没进院子就晕倒在地下了。
(觉慧、觉英和淑贞惊恐地随着袁成由右面小径跑下。珏和新还痴立在竹篱门前眩惑地凝
望着右面。

(暮色昏黑,逐渐看不清他们的脸。

——幕落

第二景
〔冬天的薄暮,距第一景约有两个多月,依然在那题名为“水云乡”的水阁前面。湖边的
树木秃落殆尽,山空水浅,四望都是一片萧索的气象。坪上的白果树还挂着一些经过无数
次风霜的黄叶,晚风吹过,枯透了的叶子随风籁簌落下,铺在篱边的小径与树下的石桌石
凳上。阁上的楼窗闭得严严的,下面的门窗槅扇也都装上掩好,只有斜朝观众的一面略略
敞开,隐约可以瞥见侍病的女人们偶尔轻悄地踱着步。阁上高老太爷正在做临终的挣扎,


四周沉寂,只有从楼上透出病人微弱的呻吟,开幕后片刻逐渐静歇。
〔篱外立着袁成和苏福,不时翘望着楼门,听候驱遣。石凳上坐着疲倦困惫的觉新,穿一
件淡灰的长袍,扶着前额,斜倚着石桌出神,手里拿着纸包草药和西药水等,像是刚由外
面回来不久。

〔克明轻轻推开阁门走出,用手帕揩擦着眼角,微微咳一声,又把手帕放好。
觉新(立起,低声)爷爷现在怎么样?
高克明(摇头,叹息)没有转机,大概是希望——很少!

〔半晌。
觉新(举起买来的药)这些药?
高克明过一会儿看看再吃吧。他今天已经吃了两种药了。
觉新他老人家还肯说话么?
高克明就前两个钟点把老三叫了去,说了几句话。现在一直昏昏沉沉的,似

乎——
觉新(诧异地)跟老三说什么?
高克明(无兴趣地)不知道,那时大家都在楼下。

[黄妈由右面小径端来一碗食物。
觉新黄妈,你端着什么?
黄妈燕窝。
高克明(低声,烦躁地)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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