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三)-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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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妈(料想)怎么陈姨太他们今天又催着少奶奶搬出去啦?
刘四姐(气愤)还不是?把一个有肚子的人像当成瘟神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赶
她走。(不平地)有两个钱的人家忌讳就多,老的死了,下一辈子人生
孩子都是罪孽。
黄妈(也愤然)出去生,出去生,可一时也得找着房子啊。
刘四姐是啊,我早就说过,谁肯把房子租给人生孩子?有房子的人都有这个
穷讲究啊。(无意中沾着了墙上的水珠)哎呀,这屋子好潮啊,您看,大白
天,墙上直滴答水。
黄妈我昨天一进来,就看这屋子不成。满屋的霉味,就像埋在坟里似的。
(忽然察觉)哎,我这说的是什么呀。不过(低声)也是,这屋子好久好
久没有人住了。
刘四姐(又去收拾东西)哼,要是我呀,我情愿一辈子搬出来住这种破屋子,再
也不在那个大公馆里住。我们小姐嫁过来没过过一天舒服日子,可
怜,她在娘家哪受过这种罪呀!(外面一个小孩的声音:(清脆地)爷爷,稻
草来了。
老农人(放下浆糊)嚷,我来看看。
(老农人由正中门走出。
黄妈(嗟叹)清水里待过的,谁肯在浑水里待?老太爷一死,就整天听着上
上下下为着分家吵架,谁也不顾谁。到了(“了”做终结讲)什么都是假
的。(嘲讽地)我看只有钱,钱是真的。(喟叹)哎,真是浑水了,浑水
了!
[袁成由正中门上。
袁成(对黄)喂,不早了,冬天天短,说黑就黑。等他们看看梅小姐的坟回
来,你催太太跟钱大姑太太快进城吧。早一点,从大路上走,免得担
惊受怕的。(客气地)黄奶奶今天还不走吧。
黄妈走,太太叫我回去帮着赶孝衣呢。
刘四姐(对袁)我在这儿看屋子。
袁成刘四姐,您知道婉儿也埋在这儿附近么?
刘四姐(摇头)哦,不晓得。
袁成您不晓得?还是我们四太太出钱修的坟呢。
(周氏与钱太太由正中门上。周氏穿着重孝。钱太太也是灰暗色的衣服,她较前苍老,神
态未变,头发却完全灰白周氏(对刘)你们都收拾好了没有?
刘四姐您看,就这样行了吧?
周氏嗯,可以了。(又想起)哦,待会儿别忘了把炭盆生起来,这屋子潮气
大,要先烤两天。
刘四姐嗯,是得生上火,太湿,又冷,坐月子的人受不了。
钱太太(立门侧,面对门外)快点,快把稻草抱进来铺上。真是死人!(回首望见
袁成)袁成,你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搬稻草来。
袁成是,钱太太。
(老农人跄踉地抱着一大堆稻草走进,袁成出去。
钱太太(指着)放在床上。(一面走到窗前查看新糊的窗纸)你这糊的是什么?是什
么?(几下把纸都撕下来,对老农)重糊!
老农人(望着糊好了纸又被撕去的窗子)嗯。
[袁成从正门也抱着稻草进来,放在床上。黄妈和刘四姐看见钱太太又发了脾气,连忙各
自紧张地收拾起来。
钱太太(从凳上拾起一把扫帚,指点地下)你看,你这是怎么扫的,还尽是土,尽是
土,回头叫你那个斜眼孙子重扫!
老农人(又望望地下)嚷,太太。
钱太太炭灰呢?
老农人在,在外边。
钱太太快拿进来先把床底下这块湿地方垫好。
老农人(从另外一张方凳旁拿起一只簸箕)嚷,我拿去。
钱太太回来!叫你四下给我买的母鸡呢?
老农人买了,已经收了三十只了。
(老农由正中门走出。
钱太太袁成,你替我叫木匠没有?
袁成明天见早就来。
周氏(诧异)叫木匠干什么?
钱太太赶紧修理房子。
周氏(笑着)那来不及了。
钱太太(倔强地)来不及也得修理,我不能叫瑞珏住这么惨的房子。
周氏可是——
钱太太(摇手)你别管!哎,这也怪我那没福的女儿,要不是因为她一直大病
了这么几个月,我老早就派人把这几间破房子修理好了。(回头对黄、
刘)你们两个谁留在这儿?
刘四姐我,钱大姑太太。
[老农铲了一大簸箕炭灰走进,缓缓地铺在床下面。
钱太太你要什么东西,就跟(指着)这个老佃户要,他们有四代租我们家的田
了。
刘四姐是,钱大姑太太。
钱太太要是他们不听话,不周到,你告诉我,我可以打他们。
刘四姐(笑着)不会的。
钱太太(翻翻眼)客气什么?听着就是了。(对周)我这都是“老太爷佃户”,
一年到头都是懒声懒气的。(转头)哦,刘四姐。要是一两天少奶奶来
了,你就叫那个斜眼的孩子进城到我家里找我,听见没有?
刘四姐听见了。
钱太太(对那佃户)喂,我问你呢?
老农人听,听见了。
钱太太还有,红糖、糯米、香烛、黄钱,同催生的些东西——
周氏这些都带来了。
钱太太哦,那接生婆!(对老农)张二,你叫你媳妇请了没有?
老农人请好了,随叫随到。(走出正门)
周氏不过,大姐,(嗫嚅)明轩的意思说要找个西医,西——
钱太太(固执地)西什么?我不相信西医。我欢喜接生婆。我们钱家——
周氏(勉强)可是明轩说——
钱太太(有些悻悻)媳妇是你们家的,也不是我的,你们要西医接就西医接。
周氏(只好敷衍)照我看,也,也是接生婆好。
钱太太(才露出一丝笑容)就是说啊,那就成了。(逐渐兴奋)我看这次一定还是
个儿子!昨天我去看她,从后面还是看不出有肚子,不是那么满腰宽。
还是男孩子好。我这块地方专生男孩,你看张二这个佃户家里就没有
一个姑娘。(回头)黄妈,你看呢?
黄妈嗯,一定,一定,准又是个少爷。
周氏(走到右面小门前,向内探望)哦,这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呢!
钱太太里面更小,比外面还潮湿。嗐,都是陈姨太出的鬼主意,什么要出城
啦!要过桥啦!她一天不害人她心里不舒坦。
周氏这两天她倒又跟我们大房的人拉拢起来了。
钱太太为什么?
周氏还不是要大房的人替她说话,好多争点产业啊。可现在她祸也闯下来
了,大家都暗暗催着少奶奶搬,都觉得非搬出去不可,明轩这两天到
处找房子又找不着,——
钱太太(越想越恼)嗐,你们为什么早不对我说?不对我说?不对我说?
周氏少奶奶倒是想到了,就是明轩觉得梅表姐刚刚故去,你心里——
钱太太(叹气)嗐,梅芬这孩子也是真没福啊!咦,怎么明轩还没有来,老在
她坟上干什么?
黄妈(同情地)大少爷一定还在梅小姐坟上难过呢。
钱太太(落泪)梅儿命苦,命真苦啊!跟着我这个妈,没过过一天的痛快日子。
一生只有一件事对得起她,我把我的棺材让给她睡了。
周氏(也陪着流泪)不要再伤心了,以后就把少奶奶当做你的女儿看吧。她
生下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外孙了。
钱太太(擦着泪)嗯,嗯。
袁成(对周)太太,不早了,回去吧。
周氏(对钱)大姐,回去吧,我们一块儿进城吧。
钱太太不,你家里有事情的人,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在这儿再照料一下。
[觉新由正中门上。他穿一件灰布棉袍,白布鞋,手里拿着孝袍和麻绳腰带,他走进门,
顺手把这些放在一边。满眼沉重的悲痛,颜色较前些天更暗淡,脸上的胡须也长深了。他
依然强打精神应付着眼前的琐事,时时有些微咳。
黄妈大少爷回来了,梅小姐的坟——(周示以眼色,黄住了口)
觉新母亲,乘太阳还没有落,您先快回去吧。我还想在路上绕到督军署再
打听一下三弟的消息。
钱太太怎么,老三还没有消息?
周氏唔,自从他们爷爷断了气那天晚上起,觉慧这个傻孩子,听见他们同
学为着爱国游行出了事,就不顾死活,跟这群同学们一块去混闹,从
那天晚上起,七天了,四处托人找,找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见着。
觉新这些衙门里的人说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天天去打听,他们总推说没
有这个人。
钱太太(惊愕)怎么,老三入了监了?
觉新他的同学们都这么说,并且说这跟冯乐山有关系,是这个老东西陷害
的。
钱太太倒是像这个人做的事。
周氏可他到了我们家,给老太爷吊丧,哭得才痛呢。
钱太太别听他这个,他做得像。昨天你们家婉儿这坟上他还派一个人来烧
纸,对了,还有祭文呢。
周氏祭文?
钱太太他那祭文还不是狗屁!从前我用过一个丫头,也叫他写过一篇祭文,
这个苦命的丫头也是他弄去——嗐,不提他,不提他,干干净净的房
子不提他。明轩,你倒是赶快想法找老三吧!也叫你(对周)这个做继
母的好放了心。
周氏他父亲临死之前,就把这三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托给我,连指着觉慧说
“老三!老三!”就是不放心他,你看现在——(哭泣)我怎么对得起
他的父亲!
觉新(安慰)母亲,不要难过了,快回去吧。我一定设法把三弟找着的。(为
她拿着大衣预备送她出门)
周氏(痛苦中经验过来)再要回来,我真是要天天守着他,真跪着求他再也不
要出门闹事,我真是叫这个孩子吓伤了。(走到门口,回对新)明轩,你
别忘了,就回来,爷爷的假坟要等着你开工呢!时候都看好了。(黄
妈和刘四姐也一同出门)
觉新嗯,记得,记得。
钱太太(对周)我也送送你。(对新)你就在屋里歇歇等着我,回头跟我一块走。
我先去看看叫他们买的母鸡肥不肥。
(周、钱和三个佣人一同走出。觉新愣了一刻,望望这四周凄惨零落的景象,百感交集,
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像一只铁掌紧紧抓牢他的心,他忍不住扑在方桌上呜咽起来。正中门推
开,缓缓地进来觉慧,他换了衣装,穿着一个短短的蓝布旧袄,青夹裤,手里拿着一顶破
毡帽,头发散乱,脸上沾了尘垢,目光炯炯,十分小心地悄悄走近觉新。
觉慧(低声)大哥!
觉新(拾头,半晌,惊愕地)三弟,你——(立起)
觉慧(深挚地)我特为跑来看看你。
觉新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来的?
觉慧(沉静地)我同几个同学想法跑出来了。
觉新(惊诧与关切)这么说你是给关起来了?
觉慧(点点头)嗯。
觉新(紧紧拉着他的手)你吃了苦头了吧?
觉慧(愤恨激成的冷静的微笑)还好,没有什么。
觉新(急切)那么你——
觉慧(不想提起)不提这个。他们恐吓我,说我扰乱治安,要枪毙我。前天
夜晚,他们已经把我推出去了,一排枪都对准了我的头一
觉新(急迫)你——
觉慧(微笑)别着急,大哥,你看我现在不是在你眼前了。
觉新(追问)那么,什么证据呢?
觉慧(冷笑)这些军阀们杀人还用得着什么证据?
觉新怎么,快要放枪以前又把你赦免了?
觉慧嗯。(忽然感动地)我在要死的前一刻,我第一想起的人就是你!大哥,
我才知道我多么爱你!
觉新(热烈握着他的手)三弟!
觉慧(友爱地)大哥,我上次说错了,我们是弟兄啊,好弟兄啊!
觉新(眼泪流下)是啊,弟弟。
觉慧(激情)大哥,好大哥,那一会儿我真想见你,我要对你说许多许多话。
我要把我得到的认识完全告诉你。大哥,所以在我临走以前,我非要
见你一面。
觉新(略惊)你上哪儿去?
觉慧(长嘘一声)我要离开家乡了。我方才明明看见母亲进来,我不能见她,
我怕她拉着我,不放我。这个家不需要我,我更不需要这个家,而且
这个地方对我是危险的。
觉新(担心)他们是不是还在追着你?
觉慧(冷静地)逃出来的人自然还有进去的可能。
觉新(愤恨)那么冯乐山这个混帐东西——
觉慧(不屑一理,微笑地)我现在倒不那么恨他了。这几天我才渐渐认识,我
的敌人不是一个冯乐山,而是冯乐山所代表的制度。他伪善,他怕人
说他伪善;他诬陷了我,他得了意。可是,我绝不会让冯乐山跟冯乐
山类似的这一群东西终生得意的。大哥,我好后悔呀!
觉新你后悔什么呢?
觉慧(悔痛)我在临死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我过去浪费了多少时间,为着梦
想,为着错误,为着不晓得怎么活着,为着不知道时间的宝贵,耗费
了我多少生命啊!(恳切地)大哥,生命真好啊,你真要积极地热烈地
活下去呀!只有失过了自由的人才知道,只有尝过快死的经验的人才
明白。我现在不懂为什么鸣凤会死得下去。对于一个要死而真想活着
的人,一分钟的自由都像藏着无限的幸福似的。
觉新那么你来告诉我就是——
觉慧(有力地)我来告诉你不只在这个,我要比这个具体。我要你答应我,
你要勇敢,你真需要振起精神,重新为人。(恳求地)这次嫂嫂生了小
孩,你就把她接出来吧,让她帮你一同去闯。嫂嫂真好啊,你现在还
能说你所得到的是你所不要的么?
觉新(摇头)不,这句话我早忘记了。
觉慧(诚恳地)你要给她幸福,你不能再叫她为你牺牲下去。
觉新嗯,我答应你。
觉慧再五婶跟五爸打了架以后,第二天就答应我把四妹的脚又放了。
觉新(同情地笑)我知道。
觉慧这孩子又可爱,又可怜,你必须把她送出去读书,最好将来送到我那
里。
觉新嗯,好。
觉慧最末一件你现在该把大嫂送到医院生养,你不能再听陈姨太他们的摆
弄,为着死人,害了活人。
觉新(嗫嚅)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太,太晚了!
觉慧那么你至少不能把嫂嫂送到城外这个可怕的地方来。
觉新(叹了一口气)太晚了!
觉慧(逼起他的怒火)太晚了,太晚了,(大声、我跟你说过,没有太晚的时候!
觉新(挚爱地)觉慧,如果你真地要走了,为什么我们分别以前还要吵架呢?
觉慧(愧赧地)不,大哥,我是舍不得跟你再吵了。不过我真是相信世上任
何事,要做,都没有太晚了的时候。你不要消沉啊!你一直是被这个
“太晚了,太晚了”误了的。
觉新可是——
觉慧(诚恳地)你真得听哪!(看表)啊,我真要走了。我明天一见早要同几
个朋友一同离开此地的。
觉新(忽然拉住他)不,三弟,你别走,你还是回家吧。我,我可以把你藏
起来。
觉慧(决然)不,我不肯躲躲藏藏。我也不能丢开我的朋友们不管。
觉新那么你也应该见见二哥。
觉慧我已经看见了。
觉新(不舍)你出去干什么呢?
觉慧我也许读书,也许做别的。好,我走了。
觉新不,你别走,三弟。
觉慧(谛听)让我走吧!我仿佛听见外面又有人来。
觉新(向外走)那么,你的通信处?
觉慧我到一个地方就会写信告诉你。
觉新我好给你寄钱。
觉慧也好吧。走了,大哥。
觉新(又拉住他)三弟,你明天一早再要见我一面。
觉慧好,看吧。(走近窗前外望)
觉新(望着慧)你一定要来,我好给你路费。
觉慧(望着外面,急促地)好,好,(惊愕)咦,怎么嫂嫂又来了?
觉新(惊惧)怎么她来了,别是已经——?
觉慧我倒是想见见嫂嫂,可惜现在不成了。(握着觉新的手,满眼的泪光)再见
了,大哥,记着我的话,没有太晚的时候!
觉新再见,三弟!
〔门外人声嘈杂。钱太太推门进来,觉慧低首从她身边走过,出了房门。
钱太太(匆促地)这是谁?
觉新一个乡下孩子。
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