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三)-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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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人声嘈杂。钱太太推门进来,觉慧低首从她身边走过,出了房门。
钱太太(匆促地)这是谁?
觉新一个乡下孩子。
钱太太快点!快点!来了,把床铺好!
〔刘四姐扶着瑞珏进来,后随陈姨太。瑞珏穿着大衣,里面是孝服。阵姨太身服重孝,做
出一种走了长路,风尘仆仆的样子。
瑞珏(悲痛地)明轩!
觉新(低声)瑞珏!
陈姨太好容易,可送到了,好长的路!快点,大少爷,快去找接生婆吧!快
点去叫——
钱太太(冷冰冰地)早都预备了。陈姨太,你坐下歇歇吧,不用再张罗了。(陈
嘿然)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到城外生孩子?(一壁埋怨,一壁和刘四姐
收拾床和其他的用具)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挤一块啦。(陈找一个方凳坐
下,气得半晌无语)
觉新(对珏,低声)肚子痛得很吗?
瑞珏(点头)嗯,有点。(四顾,恐惧地)明轩,这个地方怎么这个样子?沿着
小路都是一堆一堆的坟哪?
觉新不要紧的。(抚慰)你看窗户外面不是田么?
瑞珏(怯惧)明轩,我们这屋子怎么——
觉新(望望钱,对珏示意,叫她不要说)珏,不要怕,
瑞珏(找话说)我刚才路过梅表姐的坟了。
觉新(不安)谁指给你看的?
瑞珏陈姨太。(新回顾陈)
陈姨太(不好意思)也是轿夫说的。
瑞珏明轩,你别回去吧。
觉新(为难地)我,我
瑞珏(温和而肯定地)不,明轩,你还是回去好。(微笑)明轩,这儿倒是有一
点像在家里呢。
觉新(顺着她,安慰地)是啊,多好啊!
瑞珏有杜鹃叫。
陈姨太(立起)不早了吧?(卖功地)觉新哪,刚才大家都忙着给老太爷盖假坟
的事,孙少奶奶肚子痛,简直没有人送,幸亏我在旁边才送来了。
觉新谢谢您,陈姨太。
〔苏福由正中门进。
苏福快回去吧,城门要关了。
陈姨太(望新)怎么样,走吧?
钱太太(放下了“活路”,慢慢走来,像是客气地)您不再坐一坐?
陈姨太(不知究竟)不坐了。
钱太太(看见新在拿帽子,诧异地)你也走?
觉新(低头)嗯。
陈姨太(歉意的解释)没法子,本来老太爷的假坟今天就要动工,现在孙少奶
要生了,赶紧就得立刻开个头了,所以呀,非得他去不可。
钱太太为什么非得他去?
陈姨太(理由充足地)他是承重孙哪!
钱太太(愈问愈有气)为什么非要盖假坟?
陈姨太这也是为着死了的上人好,不然老大爷身上还是要冒血的。
瑞珏(看情形不对)明轩,你走吧。
觉新嗯,走。(却提不起脚,——)
钱太太(倔强地)哦,我倒想起来了。瑞珏,你来了,路上你数过过了几道桥?
瑞珏(不明白)阿?
钱太太(气愤)我数过,只有两道半,靠我门口的这个是半道,桥塌了,两道
半,陈姨太,您说这成么?还有,我这儿离城门口至多也不到六里,
您说,这不会出事么?
陈姨太(又气又怕)走,走,走,大少爷。
钱太太哦,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陈姨太(忽然硬起来)你说,什么吧?
钱太太(冷冷地)你这一辈子当姨太太,你下一辈了还当姨太太不?
陈姨太(气极)你呀,你是个疯子!走,大少爷!
〔陈姨太一怒而下。
觉新(愧惭)您,您不一同回去么?
钱太太(瞪眼)我跟你说过,不去!我要陪(望珏)我的干女儿,走吧你们!
觉新(温和地)瑞珏,我知道大姨妈会在这儿守着你的。
瑞珏(安慰地)你放心,走吧。
觉新嗯,走,(慢慢向门走)走了。
〔新由正中门出。
瑞珏(到窗前)明轩!
觉新(在外面)珏!
瑞珏(忽然转身,皱着眉头)干妈,我又痛,痛起来了。
刘四姐怎么,怎么,少奶奶?
钱太太(对外大呼)张三,快去叫接生婆来!
〔舞台全黑。
〔再明亮时已是翌日的清晨。两窗都用花布床单严严遮上,已从那隙缝间透露出微光。瑞
迁面容惨白,沉默无声,躺在床上,旁边多了一个惜来的木制摇床。屋正中燃起熊熊的炭
火。房中添了许多东西,如木盆,水壶等等,但现在都摆好,已经不十分零乱了。屋内很
暗,桌上还点着昨夜的残烛。钱太太拿着一碗鸡汤呆呆立在床边,望着瑞珏的脸。旁边是
刘四姐,正持着一件婴儿的衣服,怜悯地凝视着。二人都一夜未睡,头发有些散乱,却都
紧张地探望着,没有一丝倦容。四周寂静,微闻远远有鸡鸣声。
〔半晌。
刘四姐(低声),我想,不要紧吧?
〔钱不答。
刘四姐(对珏低声)二,二小姐。
钱太太(低声)不要叫她。(对刘)那个接生婆呢?
刘四姐到张二屋里歇着了。
钱太太(压着声音,气愤地)她还歇着?(又欲出门)
刘四姐您别去啦?乡下人!再叫她来也没有用。这整整一夜她已经把少奶奶
摆弄坏了。
钱太太(揩擦着眼角)可怜,瑞珏!(慢慢走开,哀痛)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陈
姨太赔命。
刘四姐您方才叫人催大少爷来了吧?
钱太太嗯,天刚亮,城门也就是才开,也许觉新已经在路上了。
刘四姐唉,钱大姑太太,您一夜都没有合眼,您去睡一会儿吧?
钱太太(摇头)不,我不睡。(和刘四姐共过了一夜的苦难使她对刘体贴起来)你把这碗
鸡汤喝了吧,我看她现在也吃不下。
刘四姐我也吃不下。(把鸡汤又倒在炭盆过上的小锅内,焦虑地)怎么会产后的人不能
吃东西?
〔床前摇蓝中小儿啼声,刘走过来,摇了两声,啼声渐止。
钱太太(回头望一下)唉,这才不值呢,一个丫头!为着生一个丫头,这才不
值呢!(沉思)刘四姐,(刘悄悄过来)我看这样子不成,还是赶紧请一
个洋大夫来看看吧。
刘四姐洋大夫?
〔正中有人叩门声。
张二(在门外)刘四姐,开水来啦。
刘四姐(走到门前)哦。(由门缝取进水壶,和颜悦色地)劳驾您张二爷,您进来把这
窗户再弄严点吧,这面还是进风。
张二(在外)不要紧,没有风,外面下着大雪呢。
刘四姐(恳求地)您进来弄弄吧,我够不着。
张二我们不进月母子房。(仿佛说完就走了)
钱太太张二!张二!
〔钱喊着走出正中门。刘四姐拿起一张方凳放在窗前,预备上去,重掖严紧这临时的窗幕。
瑞珏(似由昏昏沉沉中醒来,微弱地)不用弄了。
刘四姐(连忙下来)二小姐,您,您好些么?
瑞珏(失望地)不要弄了,弄不弄都一样。
刘四姐(摸摸珏的前额)二小姐,您觉得怎么样?仿佛烧得比刚才还利害些。
瑞珏(没有答应刘的话,满心期望着觉新来)他还没有来么?
刘四姐(安慰地)就来了,要不,再叫人催催吧?
瑞珏(低促)不,不要催。(体贴地)外面下了雪,路上不好走呢。
刘四姐奇怪,大少爷怎么还没有来?
瑞珏(哀痛地希望着)他,他会来的。他能早来就早来了。我能等,能等,就
怕这个身体,由由不得我,——
刘四姐二小姐,您别这么想,别这么想。
瑞珏(低弱地)孩子呢?
刘四姐(把孩子抱起)这儿。
瑞珏(望了一下)可怜哪,这个小孩儿!(抓着刘四姐的手)刘四姐,你日后好
好替我看着她呀。
刘四姐(凄然)二小姐。
瑞珏(微笑)一会儿大少爷会把海儿带来吧?
刘四姐一定,一定会带来看妈的。
瑞珏(摇头)不,不会,海儿还病着呢,我都忘了。(忽然眼泪流出来)哦,妈!
妈!女儿想你呀,想你呀!
刘四姐(也忍不住流下泪)是啊,要是老太太在身边,看见二小姐生儿育女,吃
了这么多的苦,她,她老人家——
瑞珏(含泪自语,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生儿育女,吃苦受难,都是应该的,就
是——
〔钱太太由正中门上。
钱太太(掸着身上的雪)好了!来了,来了!
刘四姐(期望地)大少爷吗?
钱太太(高兴地,连连)大少爷,大少爷。
〔觉新慌慌由正中门上,满身都是雪。一进门就立在门前,望着珏,满腔的情感使他说不
出一句话。
钱太太(低声,对刘)走,我们先出去。
〔刘点头。
〔钱与刘出了门。
瑞珏(悲喜交集)明轩!
觉新(感动地)珏,我的可怜的珏!(走到床前)我来了,珏!
瑞珏(凄婉)我等着你呢,我的明轩,你好么?
觉新(点头,温和而感动地)好。(一面恍凄而爱怜地凝视着她,不觉缓缓摇头)
瑞珏(痛苦地微笑)我一直在祷告,千万等我见着你,我,我才能走。
觉新(忍住要流下来的泪)不,别这样说!瑞珏,你不走的,你不离开我!不!
(蹲跪在她的床前)
瑞珏(沉痛地凝望着)我是不肯离开你,我的好人!可我,(微弱地叹了一声)我
不成了!
觉新(悔恨)他们为什么不昨天就告诉我这情形。
瑞珏(抚慰)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怕他们找你,逼你回来。
觉新(痛切)不,珏,你会好,你就会好的。可你真该告诉人叫我昨天晚上
就来的。
瑞珏(哀凄地)你不能得罪家里的那些人哪。
觉新(说不出的苦痛)瑞珏,我的瑞珏——
瑞珏(摸着新的手)不,不要说了,明轩,我的人,我懂,你不要难过。你
待我好,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怕那些人又为难你,我才不愿意
叫人找你去的。
觉新(紧紧握着她的手)珏!
瑞珏(微笑)你看我能等,我能等,你来得再晚,我还是能等,能等。“死”
再利害,再催得紧,“死”也不能够把我——
觉新(急切)珏,你不要提到死,你不要——
瑞珏(断断续续地)现在你到底来了,我看见了你,我的人。我知道,不成
了,我,我要走了。(苦笑)别太难过呀,我的好人,我真是不愿意提,
我怕看你伤心,我怕看你那伤心的样子,新!可我舍不得糊糊涂涂地
跟你分开,分开,——(新哭出声)明轩,你不要哭啊,我一想到以后
没有人照护你,我的心好痛啊,好——
觉新(泣不可抑)珏,不分开,不分开,你不会走的,你不能走的。
瑞珏(如同扰慰孩子似地)是,我不走,我要为你,为你还留一会。(看觉新,
忽然立起,急切地拉着他)明轩,你要上哪儿去?
觉新我要去找医生去。
瑞珏(急切地)不,你不要再走,我没有多少工夫了。(苦闷地)好黑呀,明
轩,你把两个窗户的幔子都拉下来吧。
觉新(犹疑,哄着她)不,珏,那冷啊!
瑞珏(哀恳)我要亮,我要亮光。明轩,你听我一次话吧。
觉新(低声,哀痛)好。
〔新走到两个窗前把幔子都拉起。一片银光反射进来,屋内突然明亮。窗外浩浩无际的大
雪洒落下来,盖满了远处的坑谷和高陵,雪压低了树捎,左面的坟堆也渐渐平坦,大地是
一片皓白。
瑞珏(望着那孩子睡的摇床,慈爱地)明轩,你还没有看看这个小孩呢?
觉新(愧惭地)嗯,珏!(跑来俯视小摇床)她真像你呀,珏!
瑞珏(凄恻地微笑)你猜对了,她是个女孩。
觉新(忽然)珏,你记得我们说的笑话么?等我们到了七十,八十了——
瑞珏嗯,我也正想着这个呢。(脸上浮土悲哀的笑)到了七十,八十了,儿子
儿媳妇站在这边,——
觉新(不觉随着她)女儿跟姑爷——
瑞珏(似乎是高兴地接下来)——站这边。(突然意识到,哀痛地)可现在我——(低
低哀泣起来)
觉新(抚慰地而又像急切的恳求地)珏,不,不,你一定要活下去的。
瑞珏海儿好了点么?
觉新好多了,他说明天就要来看妈妈了。
瑞珏(仿佛自问)明天?(泫然绝望)可怜,都这么小,这两个孩子。
觉新(大恸)珏,你好苦啊,你真不值得呀,嫁了我。
瑞珏(凄婉而哀切地)不,不苦,我爱,我真爱,我值得。明轩,你一生太委
屈了,以后,我真希望你——
〔觉民护着琴由正中门走进,二人面上都冻得通红,带着紧张而悲戚的神色进来。
觉民(望望她,同情地)嫂嫂。
瑞珏你们来了。
琴小姐(近床前)你好吧。
瑞珏(藏起她绝望的悲哀)好。
琴小姐(鼓励)你,现在精神并不坏呀。
瑞珏(回光返照,微笑)我现在是觉得精神忽然好起来了。琴表妹,姑妈已经
答应你们了吧?
琴小姐嗯,答应我跟二表哥一同出去读书了。
瑞珏(一双苦痛凹陷的大眼望着他们,像望着天上的飞鸟一般羡慕)真好,你们真幸福。
觉新(对民)三弟呢?
觉民他走了,他给我一个纸条带给你。(把一张纸条交给新,新默默看着)
瑞珏三弟回来了。
觉民嗯,又走了。
瑞珏(温和地)什么话,念给我听听吧。
觉民(由新手中取回纸条读)“大哥,我走了,生活是要自己征服的。你应该
乐观,你必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任何事情都没有太晚的时候,
你要大胆,大胆,大胆哪!”
瑞珏(望新,恳求的目光)明轩,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呀。
〔正中门推开,刘四姐携带淑贞走进。淑贞渐渐又恢复从前的活泼,脚又放得能自由跳动
了。
刘四姐少奶奶,袁成把四小姐送来看你了。
淑贞(跑到床前)嫂嫂!
瑞珏你怎么来了?
淑贞(微笑)我,我要来看你。
琴小姐(惊讶)你怎么一个人就敢——(望着她的脚)
淑贞(欣然)你看,我现在可以自由走路了。
瑞珏(拉着贞的手)你快活么?
淑贞快活。嫂嫂,(天真地)你呢?
瑞珏我,我也快活。
淑贞好大的雪呀,嫂嫂,外面才好看呢!
〔外面杜鹃啼声。
琴小姐(低声,对民)这不是杜鹃?怎么下着大雪杜鹃还——
刘四姐(笑着)这是那个佃户的斜眼孙子学的。
〔不断的杜鹃啼声传来。
瑞珏(忽然)明轩,你记得我第一天来的夜晚,杜鹃在湖边上叫么?
觉新(泫然)记得,那时候是春天刚刚起首。
瑞珏(梦一般地迷惘)嗯,春天刚刚起首。
觉新(绝望袭进他的心,凝视着她,沉痛地)现在是冬天了。
瑞珏(声音低弱而沉重)不过冬天也有尽了的时候。(逐渐闭上眼)
淑贞(忽然)大哥,你看,嫂嫂闭上眼了。
觉新珏——
〔大家匆忙却是静静地围上去,钱太太也推门走进。
〔外面杜鹃一声声凄婉而痛彻地鸣唱着。
〔窗外正落着漫天的大雪。
——幕落
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①——《家》重版后记
《家》这个剧本是根据巴金同志的同名小说《家》改编的。
我记得是一九四二年,重庆的酷热如蒸的日子,我在重庆附近唐家论的
长江上,浮泊着的一只江轮里,俯扑在一张餐桌上,写着这个剧本。那是一
个不大的江轮的餐厅,早晚都很清静,只有中午和黄昏时,一些轮船上的水
手和我一同进餐。他们见我打着赤膊,背上流着一串一串的汗珠,还在昼夜
不停地写,一位中年人惊讶他说:“真是!你们写戏的,原来也很辛苦啊!”
这一生,我忘却许多应该记住的事情,但这一句话,不知是否为了它的诚恳,
我却一直记得。
在那轮船上,我大约住了三个月,度过整整一个夏天。在这期间,我每
写完一段落,便把原稿寄给我所爱的朋友。我总要接到一封热情的鼓励我的
信,同时也在原稿上稍稍改动一些或添补、或删去一些。在厚厚的复信里,
还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