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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曹禺全集(卷三)-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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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同时也在原稿上稍稍改动一些或添补、或删去一些。在厚厚的复信里,
还有一叠复写过的《家》的稿子。自从我写《北京人》,我的所有的文稿都
是经过我所爱的朋友的手,或抄誊过,或略加改动过。我的这位朋友,在“四
人帮”横行时,经常不断地探视我,在相对无言中,曾给了我多大的勇气与
韧力啊!但是她身体衰弱了,没有等到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到来,终于过
早地离开我和孩子们。对于革命,对于社会,我的朋友是默默无闻的。然而
我将永远感激她。因为她通过我,总想为人民的事业尽一点力的。

如今,我和众多的文艺工作者一样,要鼓足所有的力量,为提高中华民
族的科学文化水平,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尽心写作,如果我身边仍然有我所
爱的朋友,那该是多么好啊!

但我将不气馁,决不停止我的战斗。我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为了祖
国,为了谆谆教导我们的党,和许多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对我们的期望。

自然,也为了我这小小的不能忘却的纪念。

有一件事,必须在此地提的。

那一年,当我终于完成《家》这个剧本,我送给已金同志看时,心里是
很不安的。我伯他不同意我的改编,尽管大致情节与人物都是根据原作,但
终有些不同的地方,而我的老友巴金同志读完后,便欣然肯定。这使我终身
不能忘怀。

当初,我把《家》的剧本交给已金同志时,他还是旺盛的中年,如今巴
金同志却已满头的白发,似乎是皤然老翁。但我知道他有许多写作与翻译计
划,他充满蓬勃的朝气,为着我们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工作。

我祝我的老友巴金健康长寿。

一九七八年七月十四日

① 这是作者在1979 年1 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山新一版时写的后记。

一九四六年


桥(多幕剧,只发表两幕)


结我自由去认识,去想,

去信仰,

并且本着良心,自由地去讲,

关于一切其他的自由。

——弥而顿

人物表
沈蛰夫——四十九岁,懋华钢铁公司总经理。
沈承灿——其子,二十七岁,懋华钢铁公司炼钢厂副厂长。
沈老太太——沈蛰夫的母亲,年六十八。
凌光斗——六十四岁,懋华钢铁公司创办人,前任董事长。
易范奇——三十六岁,懋华钢铁公司协理。
何湘如——五十一岁,懋华钢铁公司的现任董事长。
卢仲由——何的私人秘书,三十一岁。
王主任——何的组织中一个主任,四十左右。
杨味斋——地主,懋华钢铁公司的新进董事,三十七岁。
吴天长——山东人,四十二岁,慰华钢铁公司炼铁厂主任。
古恭宪——广东人,懋华钢铁公司轧钢厂厂长,四十五岁。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四十许。
刘玉山——工务处处长,三十六岁。
蔡世安——机电厂厂长,四十七岁。
余涤凡——总务处处长,四十四岁。
廖再兴——三十六岁,事务员。
颜起——二十四岁,炼钢厂吹钢组组长。
田启贤——二十三岁,工务员。
王振洪——三十上下,化验员。吹钢工人。
乔兴福——钳工。
刘宗秀——机工。
刘海青——本地小工。
李大夫——四十上下,外科名医。
归容熙——二十二岁,沈承灿之妻。
梁爱米——二十六岁的女性。
杂役,小工等。


第一幕

抗战中后方的某大城,是一个畅通公路和船只的水陆码头。离城约三十华里,沿着
××江畔,懋华钢铁公司在依山临水,斜通公路的地点,选择了一片广阔的田间,平基盖
屋,逐步建起厂房,堆栈,道路,桥梁,轨道,沟渠,水塔,烟囱,以及宿舍,村落,码
头和办公楼。

这儿原是有山有水的农村,有梯田蜿蜒,溪流瀑缓,环境旷朗而恬静。现在即便这
个乌烟混浊的钢铁厂崛起其中,占了近千亩的地基,可是在公司的内外还有些小土庙、碉
堡、茅屋、古树,终日不慌不忙旋转的大水车和地主整齐的宅子。山半腰的风景更幽美,
丛竹岩石中有如帛的瀑布在直流,近岩石处,一两所红瓦灰墙色调极新的西式别墅,杂莳
着花草,点缀在其中。

七月半,正酷热的天气,在公司办公楼的会议厅里,空气沉肃郁闷。门外走廊上的
绿竹帘卷上一半,阳光逼人,投在过道的花砖上又反射进来。会议厅的双门开着一扇,从
门内望出,看见草坪,烟囱,机厂,和远处的山。

以及别墅,都如笼罩在郁热的白色氤氲里。廊外的洋槐树叶一动不动,更叫人感到
没有一丝风的窒闷,蝉声忽远忽近,忽断忽续。码头的上游远远有一缕烟淡淡飘散。

好久,那个黑点似的班轮才放出一声尖锐的汽笛,划破了这夏日的沉寂。

厅内布置简朴肃穆,墙壁深灰色,擦得很洁净的光漆地板,把家具和桌椅的腿都反
影下来。屋子大,墙高,是位置在办公楼中最偏僻的角落,固此隔嘈杂之声稍远,更显寂
静。

这是一座相当像样的,用砖和洋灰修建的房屋,厅内的门窗都是既高大又厚实,连
窗门上紫铜的钮把也擦得暗黝黝地发光。两扇门旁的高玻璃窗,擦得透亮,左右两窗各打
开一扇,淡灰色的麻纱窗帘,像黎明的轻翼斜垂下来,垂到窗下矮矮的书柜上。这两个书
柜是放在两个高窗下面的。柜上各放一盆姿态经过修剪颜色葱翠的小柏树,其中一个柜上
还放着工程蓝图。柜内部很整齐的并列着各种颜色装磺关于钢铁的书籍。

台前偏左(以演员左右为左右)横放一张油亮露出木纹的楠木会议长桌,桌腿粗实
地落在地上,摆得稳如泰山一般。桌上正中间放着一个蓝白二色磨花玻璃缸。桌左端一张
高背皮心有扶手的椅子,两边放着同样的椅子,但没有扶手。右墙正中有一人高全部磨光
黑石的壁炉,大理石的炉架上放一钢壳座钟,钟右一只白色厚玻璃水瓶,和儿只厚玻璃杯,
放在垫着细白麻布中的盘子里。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楠木白漆字“总经理室”木牌。
壁炉上墙壁挂着懋华钢铁公司各厂地形分配图。背朝壁炉有一张宽大讲究的黄皮沙发,沙
发靠背上铺了两块雪白的细麻布枕中,扶手上随意放着两把细芭蕉扇,大沙发左边有两张
小沙发并放,一张面向观众,另一张正向壁炉,三张沙发中间有一张约二尺高八方矮桌,
也铺了细白麻布桌中,上置江西磁茶具和本公司钢制的纪念烟盘。左墙前里面放一架楠木
高玻璃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有:钢管、钢元、弹簧钢、合金钢、不锈钢、工具钢、高速度
钢。。整齐地陈列着。油过的楠木,光可鉴人,柜顶放着两个亮亮的约一英尺高的小迫击
炮炮弹钢壳。靠外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同样木牌系“协理室”,门边小圆儿上置手摇
电话机,玻璃柜与协理室之间,壁上也挂着公司出品和矿区分配的图表,与对墙壁炉上蓝
图皆用黑漆镜框。
〔开幕时,公司的干部人员正三三两两地从开着的一扇门走出,厅内还剩下几位或坐或
立;百无聊赖地都在这大厅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一个精神饱满,圆脸小眼睛的矮胖子,四十许,身穿工
厂蓝布制服,十分合身。他坐在会议桌边,面向观众,短粗的胖手,中指套一只金箍子,
不停地敲着桌上苹帽的边缘。他回头一望,会议厅里又走了两个同事,犹豫不决地觑视一
下壁炉上的座钟,才发觉蔡厂长还在沙发面前徘徊。


姚国栋(忽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蔡厂长,我看我们剩下的这几位也散了吧。
〔蔡厂长是一个瘦长脸,两鬓斑白,戴着银丝眼镜的瘦高个儿。相貌清秀,说话文声文气,
带一点江浙口音,见人总像有些腼腆,办事敏捷,而言语却十分蹇难。他也穿一套工厂旧
制服,白衬衣袖露出一点点,制服裤也烫得笔挺,从上到下都很整洁。

蔡世安(稳住了步子,低头望望腕上的金表)已经两点半了。
〔工务处刘处长,中等身材,三十多岁,黑脸,高鼻梁,声音洪亮,穿着灰色洋服止站在
左窗下书柜前翻阅手里的报告,不停地挥着草帽驱热。

刘玉山(这时阖起报告)走吧!虎头秘书不是说何董事长又改坐汽车来么?
〔总务处余处长,正立在左面协理办公室门侧打电话。一个瘦骨嶙峋,有些伛偻的中年人,
穿着灰色蚂蚁布中山服,白皮鞋,精细周密,十分干练,一脸世故的笑容。他摇着蒲扇,
手持电话耳机。

余涤凡(很客气地)。。是,我是懋华钢铁公司,我。。我总务处余处长,。。
嗯,请王主任说话。。
〔大家以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打电话。

刘玉山我看我们的新董事长说不定还没有上汽车呢。

姚国栋(戴上帽子)好,——那,——

蔡世安(讷涩)那么还,还是等余处长问明白再走吧。

姚国栋(眯着小眼睛)也好,省得从办公楼跑回厂,又得从厂跑回来。

刘玉山(嘲讽)嗯,也留点力气增加生产。
〔吴天长是公司里最会说笑话,也最有幽默感的人,山东籍贯,年轻时在北平读书,以后
在唐山读“冶炼”。出了大学,就一直没有离开炉子,大大小小地管理过上十个“炼铁炉”
——即“鼓风炉”——一切技术上管理上的毛病和诀窍,他都了若指掌。混了十几年,在
钢铁界中,他可算是一个“老门槛”了。一脸是突梯滑稽,不可捉摸的笑容,心里时常压
抑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怒火。只因入世太深,尽可能地忍耐,为着应付他心中藐视的,“那
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训练就一套“嘻嘻哈哈,得开心便开心”的本领。然
而逼得忍无可忍时,他会一脚踢破了饭锅,闹得天翻地覆,没有一点留恋地离开。他多少
保留一些中国传奇中的英雄性格,爱交个“义气朋友”,出了事情也真有个担当,虽然早
年的科学洗礼,和自己天生的幽默感,把这些倾向也冲淡了不少。他好喝口酒,好听段京
戏,听戏是在北平时代染成的嗜好,——哦,杨小楼是他最崇拜的人物——喝酒是日夜守
着鼓风炉的炼铁工程师们,大都难免的职业习惯。喝了两口酒,就耐不住一声:“唉,我
们干冶炼的,就是天天在锅底下过日子的人!”然而眨眨眼,晃一晃脑袋,他大嘴一咧,
又酣畅香甜地对你笑起来。事实上,他个人的事业始终没有怎么顺遂过,依人作嫁,做几
个小型钢铁厂的工程师,一度集资办机器厂也没有成功。于是他再也不想做“创办企业”
的梦,就老老实实地“在锅底下过日子”。他的子女多,负担重,但从来他没有一点忧戚
之色。加入慰华当炼铁部主任,他很快地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物。他和年轻的沈工程师—
—总经理的儿子——做了朋友,他喜欢这个人的认真、爽快和聪明,他也佩服这个年轻人
的学识。但他决不容忍人对他有所误会,以为他是巴结上司的儿子,在这一点,他又是很
计较的。
(他个儿不矮,可叫人感到又圆又粗,像只铁桶。永远红光满面,小圆头鼻子,一脸青胡
根,大嘴一咧,就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头顶已经半秃,稀疏的头发向后拢过去。
他穿着工厂制服,现在正立在右窗前面,叉着腰,弯身向外瞭望。

吴天长(掏出一块绉缩的淡黄手帕,擦揩脖颈上的汗水,满口爽朗有劲的山东腔——在全剧中他
一直说山东话——滔滔不绝地)这个要人有个当头嚷,一会儿说坐着轮船来
了,(谐音读若“里啊”下仿此)一会又说坐汽车来了;来了;来了;他还


是没(读若“姆”)有来!俺们这些“猴儿孙”足足等了(读若“喽”)一
点一刻钟,这就是七十五分,四千五百秒,全公司四厂三室六大处,
还有俺这小小的炼铁部,厂长,处长,主任,停止工作,都到齐了
等,就等我们何老先生来到,给我们训他一话,喂,总务长,余先
生——

余涤凡(忽然抓紧话机)对不起,吴先生,(对着电话)怎么?哦!您是王,王主
任!我是懋华公司,余涤凡。何董事氏,就要来了吧?哦!还在会
客,没有上车?(有点为难)可现在已经过——(陪着笑脸)是是是是,
不要紧,不要紧,何董事长的卢秘书已经来了,搭了专轮先来布置
了,还有一些客人。是,是是是,那么也只有半点钟就能来了。哦,
是,是,是,劳神,劳神。再见,王主任。(放下电话,回首谦逊地〕诸
位厂长,处长听见了没有?(大家面面相觑)

吴天长(不满地)至少还有半点钟!
姚国栋(无可奈何)走吧!
蔡世安(拿起公事包)玉山兄,机电厂停了好久,现在技工不够,似乎——
刘玉山是,(也卷好摊在书拒上的蓝图)顺路到我们工务处谈谈好不好?
蔡世安最好。
姚国栋(短短的胖手在空中晃了晃)辛苦了,余处长。
余涤凡(摸起小圆桌上的一张便条在看,抬头,笑着)不,姚厂长。白白劳了诸位辛苦


一趟。一会儿请诸位先生,在公司会客厅聚齐,此地太热,太挤。

已经走了那十几位,我再派人通知。
姚国栋
蔡世安(同时)嗯——好——好——再见。
刘玉山

〔沉静的下午,远远由公司码头上,忽然荡来一两声轮船的汽笛。
姚国栋(有些踌躇)别是他忽然坐轮船来了。
余涤凡(带着笑容)不,不,(指着窗外)这还是那条专轮。
刘玉山(烦躁不耐)是虎头秘书坐来的!
吴天长(对姚,嘻嘻哈哈地)大概轮船也等得不耐烦了。(回身向窗外看)

〔蔡、刘由双门下。
姚国栋怎么样,老吴,还不走?
吴天长(大眼一瞪)我?(脖颈子一挺)我还要等!(清脆响亮)这叫“来了车子不

上”,我等上瘾啦!
姚国栋(一笑)那你就等吧。

〔姚刚从双门向廊子迈了一步,忽然“腰肢”一扭,转身跑来。
姚国栋(小胖手又抵住嘴唇,严重警告)来了,来了,来了!
吴天长(愕然)谁?
姚国栋(又回头望一下,低声自语)来了,来了!
吴天长谁呀?
姚国栋(一脸又想笑,又怕事的神色,轻声)“古广东”,“古广东”来了。

〔刚一回头,古恭完气冲冲地走进来。
〔古恭宪,广东人,是公司轧钢厂厂长,学识造诣很深,战前在欧洲儿个钢铁厂当过工程
师,抗战后一年,才由沈总经理延聘回国。他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幼时把他送回中国读
过书。不久,他就到欧洲深造,多半时间留在德国,以后很少与国内工业有实际接触,应


聘之后,他把太太“装”——按照他的话——到美国,孑然一身,来到后方。
在此地他无亲无故,整天是工作,试验,书本,发脾气,很少与人来往。他的秉性倒是爽
快,率真,甚至于简单,却也实在古怪,固执,急躁。见解偏,对祖国的人情世故又十分
隔阂,所以时常与同事们冲突,而自己毫无所觉。初来时员工们完全把他当做洋人看,这
使他非常气恼。于是苦学国语,几乎废寝忘餐,半年后,等到国语教师走了,他张开嘴,
还是一口广东官话。然而他已经诩诩自得,毫不吝惜自己的气力,见人就讲。
〔他年约四十余,壮实有力,黑中透紫的脸,厚嘴唇,扁鼻子,双目凹进,炯炯有神,时
常叼着一支烟斗,口袋里总装着烟草火柴,高兴起来连连用烟斗敲着手心,大笑不已。
〔他穿一身旧黄咔叽西装,敞口白衬衫,戴一顶黄色软木帽,进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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