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三)-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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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叼着一支烟斗,口袋里总装着烟草火柴,高兴起来连连用烟斗敲着手心,大笑不已。
〔他穿一身旧黄咔叽西装,敞口白衬衫,戴一顶黄色软木帽,进门就直僵僵地取下来,铁
灰色的头发粘在汗水淋漓的额头上。
古恭宪(进门就瞥见姚,依然虎起脸)姚先生!
姚国栋(善观风色)古厂长,再见!
〔姚把革帽一扬,肥胖的屁股向外一扭,很伶俐地走了出余涤凡(摊开笑脸)古厂长,怎
么这么晚才来,通知送到了吧?
古恭宪(十分气愤,一概不理,此时一口广东官话说的分外吃力)余处长,我刚要找你谈
一谈。
余涤凡(温文有礼)好。
古恭宪(劈头一句)我们公司“是”(读若“系”,下仿此)不“是”停工了好久了?
余涤凡(摸不着头脑)是,是。
古恭宪(暴雨点似地一气泻下来)我们是不是现在又要出钢?
余涤凡(虚弱地)是——是。
吉恭宪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要轧钢轨?
余涤凡嗯嗯。
古恭宪修铁路?
余涤凡嗯。
古恭宪我们是不是要听政府的号令,增加生产?
索涤凡(益发莫明其妙,满嘴)哦,哦——当然,当然当然。
古恭宪(一顿)好,今天贝氏麦炉要出钢,我们轧钢厂正忙得要“死”(滇若
洗),要死!可是——(实在恼怒,霍地一转身。对着正在笑望着他的吴天长,没头
没脑地)哦,Damna …tion!吴先生,哪里来的这一大群男男女女?
吴天长(敛起他的幽默面孔,一怔)我怎么知道?
古恭宪(倒拿着烟斗,在空中乱晃)余处长,一大堆男男女女(把软木帽敲得山响)男
男女女。在我厂里穿来穿去,抽纸烟,乱说话,东张张西望望,叽
哩瓜啦,叽哩瓜啦!
吴天长(眼一转)是不是里面男的都有点像狗熊,女的都像狐狸精?
古恭宪(逼视)你认得?
吴天长(摇摇头)我不认识,我想余处长——
余涤凡这大概是何董事长专轮里面的客人。
古恭宪(一愣)董事长?
余涤凡不过我可是派了赵科长领着他们参观的。
古恭宪(诧异)参观,他们参观?瞪他们,他们也不走。一个小狗熊拿着Stick
指指点点,就把我的汽压表点断了。余处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不
成,这不成,这不成。董事长,牛长,马长都不成!你们出资本,
我办厂,可是这厂不是个玩意,不是个动物园,不是个马戏班子。
余涤凡(圆滑)古厂长,我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总叫你满意,一定叫你满意,
再见,古厂长。
〔余处长依然谦和有礼地弯一弯腰,笑着走出去。
古恭宪(连叫)余处长,余处氏!
吴天长算了吧!
古恭宪(摇头)吴工程师,这个人我不欢喜。滑头!办总务的都是滑头。
吴天长(诚诚恳恳)古厂长,你在中国的日子少,你还是个外国脾气。你不懂
应付这一批特种国难商人多么麻烦。
古恭宪(不了解)那么总经理为什么要招待他们?
吴天长咦,他们是官,是商人,是,是本公司的股东,老远地来了,你不理
成么?
古恭宪(不通情理)我不管,我很失望,我走了。(戴上软木帽就走,走了两步,忽然
转身)总经理在不在?
吴天长(晓得他又去发牢骚)怎么?
古恭宪我要跟他谈谈,我的邻居(咬着嘴唇)那个坏东西!请他搬家!
吴天长哦——(心眼儿一转)他不在。(挑问)怎么,杨味斋又偷轧钢厂的电啦?
古恭宪(忍不下说)嗯。(说了就走,刚迈了一步,想想着实气恼,忽然用烟斗指着吴天长的脸,
痛骂起来)吴工程师,杨味斋是,是个大“衰仔”(坏蛋的意思)!上次
我把他的电线剪断,今天他居然公开派人来接我厂里的电,我说“不
成”!他派来的人说“现在杨委员是公司的董事”!我说“董事更
要要守公司的规矩,董事偷电就更不成”!他派来的人还要接,武
力要接,(指手划脚,愈说愈气,“官话”于是更说得结结巴巴)我就叫小工去打,
我对他说:“他晓得不晓得?你的老爷,我们公司都讨厌,我们都
叫他是眼,眼,吴天长(笑着接下)眼——中——钉。
古恭宪(很感激的眼色,慢慢咬准了自命国语发音的三个字)嗯,眼——中——钉。(很
得意地拿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憨笑)对不对,吴先生?哎,我四十二岁,才
学国语,这一次我说得不错吧。
吴天长(只好敷衍)说得好,说得好!那么后来呢?
古恭宪(一变又是怒目金刚〕后来!后来我就不说话,我就拿起拳头在他面前。。
吴天长(大吃一惊)你动手啦?
古恭宪(气呼呼地)没有,我的拳头拿出来,他就跑了。
吴天长(警告)喂,古博士,你这样子不成噢。杨味斋尽管是“眼中钉”,可
你不能当着他讲,你不能当他的下人,说他是“眼中钉”。
古恭宪(凹陷的眼睛在乱草似的浓眉下亮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说搬,说搬,总是
不搬,个个衰仔!(这个坏蛋的意思)房子塞在我轧钢厂的门口,无论哪
个,一进公司,就望见这所怪房子,老房子,倒霉房子,刚刚插在
当中,这不是眼中钉是什么?
吴天长(半讥讽地)公司开厂,杨味斋总说他是个大功臣嚷。
古恭宪(翻着白眼)他是什么功臣?
吴天长大前年公司建厂买地,老百姓怕上当不肯卖,地方上的人有了他出来
才肯卖的噢。
古恭宪他没有赚钱?
吴天长(耐性解释)你不懂,古博士,在后方买地,大地主赚钱,公司还得领
他的情的噢。
吉恭宪(脑中不装这些复杂的道理)总之是没有道理!我们还是要请他走路,搬家。
吴天长(沉思)现在的情形,我怕更难。
古恭宪(愕然)为什么?为什么?
吴天长你不知道董事长换了?
古恭宪我晓得。
吴天长凌老先生辞了职,“人可”先生上台了。
古恭宪“人可”是哪个?
吴天长(笑起来)“人可”就是人可,人可就是何,何先生,现在的何董事长。
古恭宪(拿出自己的逻辑)那有什么要紧。无论哪个当董事长,就要出资本,我
们就买原料,画图样,出钢,增加生产。
吴天长(摇摇头)不那么简单,古先生。我听见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我告诉
你,你可不要叫,(低声)现在总经理也要辞职古恭宪(惊愕)哪个说
的?
吴天长我说的。
古恭宪(愣了一下,突然大叫)那不成!那不成!那绝对不成。总经理辞职,我
也要辞职;他走,我也走。全公司只有他是个好人,他是我的好朋
友,好上司,那我一定回到美国,找我的老婆去,这个钢铁公司是
办不好的,没有好人,工业是办不好的。(忽然严肃)吴先生,你的话
靠得住?不是谣言?
吴天长(压住刍己的苦恼)总经理大概正在(指着)办公室跟凌老先生商量这件事
呢。
古恭宪(不由望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严重地)哦!(忽然想起)那,吴先生,你方才为
什么骗我说总经理不在?
吴天长(一时愣住)我,。。我,。。(老实讲出)你想想,这个时候,你还拿什
么“眼中钉”偷电,房子,这种事情麻烦他做什么?
古恭宪(想想)嗯,嗯,也有道理。(徘徊两步,猝然又走向办公室)不,我得找他!
吴天长(想不到)干什么?
古恭宪(直截了当)跟他谈,我要劝他!
吴天长(拦住)古先生,这不可以,我认为这个时候你——
古恭宪(固执)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
〔此时沈承灿上。
〔沈承灿,懋华钢铁公司炼钢厂副厂长,廿六岁,中等身材,长脸大眼,肤色红润,颧骨
略嫌凸突,其余一切,都很匀称,体格健壮,言语举止,都使入觉得这是一个生命力非常
旺炽,而又渐趋成熟的青年。时时仿佛极力不使自己的聪明炫耀,而终于不免溢出来一些
带棱带角的批评;明明知道过分的热诚,容易激起盲目的冲动,却又压不下自己的血气,
要说要做,要理论,要争出一个是非。他坦白,爽快,他也机警细心,有时并且冷嘲热讽
地弄得人莫可奈何,然而动机不是偏狭、冷酷的。初一见面,令人只感到他峥嵘的头角,
想起这是产业养的巨头沈蛰夫的独子,也许立刻推想他一定是一个聪颖自喜,不可一世的
豪华子弟。
和他坐下来亲切地谈谈,如果你也拿出你但挚的心地,你会察觉他的坚定自信的目光中含
蕴多少柔和可亲的神采,再多谈一阵,你益发觉得他又多么率真,又多么憨气,再近一步
的认识,你会发现这个心灵的深处藏蕴着一种永不磨灭的爱自由、爱真理的天性。而压抑
在他心头上的苦恼,又是多么深沉。
〔他是资产阶级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中最幸运的一个,除了研究他的专门学识以外,他的
天性使他不懈地注视追寻,研究实际社会上许多复杂问题,以及种种不平和矛盾,不断充
实自己,期望着彻底明了这些问题的症结,要一个合理的解答,这在他目前狭小的圈子里,
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惶惑,不满,愤激;然而为应付眼前事业的困难。
这些根本的疑问,反而要暂时埋在心里,没有人代他解答。孤单,寂寞,在这一段昏暗的
路上,他只凭借自己心里那一点可宝贵的人,作为指路的明灯。
〔他穿着一身毛蓝布厂中制服,黑皮鞋擦得很亮,可又蒙上一层灰。腕上戴着皮带钢壳的
手表,胸际插着自来水笔。他进门掸一掸裤腿上的尘土,手里拿着一副夹裤筒用的钢圈,
像是刚由工厂走来,到了门前才募地记起,把它们脱下。
沈承灿(欣然)哦,古厂长!老吴!
古恭宪(一把抓住)Dr。沈,好极了。我问你一句话,请你答复我,——
沈承灿(一面答应,却回头问)老吴,总经理在不在?
吴天长在。
沈承灿怎么,古厂长?
古恭宪(开门见山)我问你,你的父亲是不是要辞职。
沈承灿(勉强微笑)哪个说的?
古恭宪(指着)他。
沈承灿(看见吴对他递一眼色,会意地)没有,没有这个意思。
古恭宪真的?
沈承灿(点点头)嗯。
古恭宪(对吴轻轻呵责)哈,你看,这又是你的谣言!(把软木帽一拍)那么我可以
见总经理会了。
吴天长(紧紧插上一句)凌老先生在里面!
沈承灿(截住)古厂长,你是不是要谈杨味斋让房子的事?
古恭宪嗯,是的。
沈承灿(婉转地)那么,今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我当面对我父亲说,好不好。
这件事,不只是你一个人关心,也是公司大家的事情;
古恭宪(犹豫)那——也好。明天出钢轨,轧钢厂的准备,今天夜晚十二点钟
可以完成。Dr。沈,你的贝斯麦炉①今天晚上可以出钢么?
沈承灿(准确自信)可以,十二点一刻出第一炉低炭钢。
古恭宪(握手)Congratulation!Dr。沈(拍灿的肩膀)你做得很快,很好。(旧
事重提,嘴角一沉,又不满意地摆起头来)个过,Dr 沈,我是不赞成你的办法,
我始终反对用贝斯麦炉的。我想就是你所崇拜的老师Henslowe 教授
一定也跟我是一样的意思。(认为非常可笑,不值一顾的神色)这种炉子,
是我们祖父玩的东西。这种炉子在欧洲还有。在美国你是晓得的,
除了DuplexProcess②以外,你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单用这种炉子出
钢的?吴先生在彼国——
沈承灿(忍不住)在彼国贝斯麦炉用来做肥田粉③——。。
古恭宪(重重地点点头)对的,人家只用它出的渣子,不用它出的钢。贝斯麦炉
的毛病这样多,你数数看,第一,吹炼的时候控制难得周到,容易
过于氧化,出的钢,“氮”同“氢”也含得太多。(以后二人针锋相对,
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
沈承灿(抢上一句)热量也难得调准。
古恭宪(紧接着)我认为只可以炼低炭钢。
沈承灿(有力地附和)对的,一炼高炭钢,性质就做不到均匀,并且最致命的
是四川的矿砂,含“磷”太高,根本就不合适贝斯麦炉子。(忽然振奋)
但是,古先生,我们是在抗战,是在后方,我们的钢铁工业是想不
到地幼稚,而现在空着手,要造铁路,要立刻大量出钢。(愤激)四
面封锁,外国的东西运不进来,我们只能从头再做这种设备简单的
炉子。
古恭宪(耸耸肩,挖苦地)哼,几块钢板一弯,就是个炉子。
沈承灿(并不气馁)对的,你说得没有错,弄不到合适的矽砖,就拿眼前的“泡
砂石”打打砌砌也成了耐火材料。而且,(理由更充足起来)古先生,连
贝斯麦炉子上的这几块钢板,也是从公司买的那条旧轮船拆下来
的。一个旧锅炉,送到炼钢厂我那里,(棱一棱眼睛,笑着)不要忘了,
一九○七年造的,你的轧钢厂也在用,现在鼓风机我在做,蒸汽机
你在做。甚至你的轧钢机也是你自己做。为什么市面上找不到合用
①
贝斯麦(Bessermer)炉,为炼钢炉之一种,以鼓风机将空气打入烧熔之铁水内,使铁水内所含之杂质如
矽、锰、硫等与空气中之氧化合成渣滓浮上铁水表面,藉去其杂质,即成纯净之钢。
② 二连式炼钢法,为用贝斯表炉初步吹炼后,入平炉继续炼成较佳之钢。
③ 磷剂肥田粉。
的。还是那一句话,古先生,我们是在中国,在后方,我们在开路!
古恭宪(绝未听进)然而工程是工程!效率是效率!这种办法,我始终反对的。
(愤慨地)在外国,我们是专家,人家看我们是专家,在中国,我们更
是专家,但是人家看我们——
吴天长(大半时间,一直故意阅读自己带来的蓝图,不参加辩论,这时抬头笑起来)是万能博
士。
古恭宪(大点头,满意地)对的,万能博士!(愈说愈气愤)什么都成,也就什么都
不成!抗战以后,我们拿什么东西跟外国人竞争,现在我们用的东
西没有一样合乎标准。你看这些矿砂、焦炭、土铁,还有我们的这
些机器,哪一样合乎S。A。E。①的规格。在世界的市场上,这都是破铜
烂铁,(用尽气力)Scraps!。。 (沮丧地)但是在中国。——
吴天长(慢悠悠咳了一下,幽默地笑)对不起,现在都是宝贝。
古恭宪(突有所感,兴奋)可是孔夫子说过,他说过,他说,(欲认真读准,格外结
巴)“工——欲——善——其——‘细’
吴天长(又来帮忙,加重地)“——事”
古恭宪(又露出感激的神色,立刻仿吴读音再锐,也加重地)“。。事,——必——先—
—利——其——‘细’。”(说完亦觉不对,连连摇头)
吴天长(同时又——)“器”。
古恭宪(立刻吃力地挣出)“。。器”谢谢你吴先生,(揩揩头上的汗)这就是我的
意思,(故态复萌,又固执起来)反正我是反对贝斯麦炉,要大量出钢,
就是马丁炉②,Basic Open Hearth!要不然,(索兴不顾事实,意气地)
还是用你设计的电炉。你是电炼专家,你应该贡献你的专长。
沈承灿(感到一和他争论,便弄成无理可讲,只好笑着)内河有一种汽船,不知你看见
过没有?这个汽船锅炉只有五尺,汽笛可占了七尺,不拉汽笛,汽
船突突地走,可是什么时候汽笛一叫,汽船立刻就停了。古先生,
你不说话,你是第一等的轧钢专家,但是什么时候你一张嘴,一兴
奋,你一切思想、逻辑,也立刻不动了。
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