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七)-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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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刺痛我的眼睛,我立即闭上我的眼皮。
我们不断地在外面寻快活,我们叫作“逃奔”,但是,认真他讲,这种
字眼不含一丝污秽的意味。不过是在外面旅馆吃一顿饭,或者用过饭以后,
走到下等酒店去散心,就像学生喝酒,尝尝新鲜味罢了。
我们走进最下等的买酒处,在那烟气沉沉的屋子的尽头坐下,在一张旧
木桌子旁,一些斜倾的旧椅上坐下。一种辣鼻子的烟气,夹着油煎鱼的气味,
填满一屋子;穿宽大长衣的工人喧哗地乱谈,喝白兰地。这时,侍者惊讶地
看着我们,把白兰地酒浸透的樱桃端进来。
伊微微震战着,一面感觉兴趣,一面觉得有些恐慌。伊把折成两层的黑
覆面纱,抬到鼻尖为止,心中藏满了故意犯罪的喜悦,一口一口地呷酒。每
一粒樱桃使伊觉得一桩罪过已经做就,每一口糙酒进了喉咙使伊感触闷在心
里的喜欢。
以后伊低声向我说:“我们走罢。”我们就离开这里,伊疾忙忙地走伊
细碎步儿,从那些酒客里走过,个个人全狠狠地看着伊。一直慌慌张张走到
街上,伊才深深叹出一口气,像从一个危险的地方逃出来似的。
有时伊打一个寒噤问我:“假若在那种地方,我被人家欺负了,你怎么
办呢?”我做出一种满不在意的神气同伊讲:“哼,保护你,打那家伙!”
啊,伊喜欢极了,把我的臂脯压得紧紧的;或者渺茫地希望着有一天伊被人
欺负,被人保护,瞧瞧就是这些下等人也为着伊同我争斗。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芒特酒店找一张桌子坐下,看见一位褴褛的老太太
拿着一束油渍了的纸牌走进门。瞧见一位女太太在这里,伊立刻走到我们这
里来,预备同我这伴儿占个吉凶。依玛没有一件不相信的事,伊自己又是欣
喜又是不安,把那位丑婆子让在伊身边坐。
这位暴筋突露的老妇人生着一张无牙的凹嘴,一团粗糙的黑肉在伊眼边
围绕着。伊在桌上排列黑污的纸牌,口里嘟嘟听不明白的语词。伊把牌整成
一堆,又拿起来,这才把牌慢慢排成行。这时依玛为着好奇,困闷地喘息着,
伊的脸发白,静听,只不住地急促呼吸。
神婆子说话了,预言一堆含糊的字眼:快乐和儿女,一位秀美的男子,
一次旅行,金钱,一套犯人穿的衣服,一位穿黑衣服的先生,一位朋友回了
家,一位成功,死亡。啊!死亡!谁死?什么时候死!怎么一回子事?这两
个字把我的小伴儿吓得悸住了。
“要谈详细,”这个老婆讲:“这付牌还不硬足,讲不成。你明天到我
那里再见我,我用咖啡粒点占给你看,再没有比那个千灵万应的。”
依玛回头对我做出愁郁的神气。
“明天我们去,可以吧?哦,还是听伊的话,我们去吧。这件事要是解
不开,我不知多么不好过。”
我不觉笑了。
“亲爱的,依你的意思。你要去,我一定陪你的。”
这老妇把伊的地址给我。
伊住在布萧街后一所第六层楼上,第二天,我们就访伊。
伊的房子是个小顶楼,有两张靠椅同一张床,除了这两种陈设外,这屋
子尽是些稀奇东西——墙上钉着一挂一挂的水草,还有些晒干的动物,瓶子
罐儿的装了些种种颜色的水液。在桌上坐着一个肥圆的黑猫,瞪着像玻璃似
的眼睛望着我们。
依玛刺激得发晕,伊立刻坐下说:
“啊,你看那只猫不同我们的密司梯一样么?”
于是伊告诉这老婆也有这样一只猫;啊,像极了,一丝不差。
“要是你爱着一个男人,”这老婆严肃他说:“你最好不要他。”
“为什么?”依玛又吓住了。
这老婆坐在伊身旁,很亲热地抚握伊的手。
“这是我一生的悲痛!”伊说。
我的伴儿心又热了,逼着这老婆讲给伊听,问伊,想出法子劝伊讲,伊
们全是迷信耳朵软的人,所以立刻成了好朋友。至终,这个占卜的女人决定
诉告这个原由。
“我爱这个猫,”她讲,“像我自己的兄弟一样。那时我还小又孤孤单
单的一个人自己做做针线,摩登——就是它——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所有物
了。它是一个同住的送给我的,像小孩子一样通灵性又老实。太太,它简直
崇拜我,拜神也不能像它对我那样子。一天到晚,它在我膝上打滚,咪咪地
叫。夜晚就睡在我枕头旁边,我觉得它的心在我身旁跳,我的确听得见的。
“唉!谁知我认识了一个布铺的学徒,唉!这个冤家,我们认识了三个
月,我一件事也没允许过他,但是您晓得,无论是谁,总有一面忍不住先开
口。我已经渐渐地爱上了他,这是免不了的,他实在好,又和气,又洒脱。
他说,日子要俭省地过,还是我们住在一起罢。我真熬不过他,我到底许他
一天晚上到我这里来看我。唷,我还是一个女孩子家,我并没打定主意叫他
同我住在一起。真的,那我不干的呢!不过那怕聚会一点钟,我也喜欢这个
意味。
“刚一来,他到是很文雅的。可是他絮絮叨叨说一大堆动人的话,我心
里觉得有点不舒服。这时他吻了我啊!马丹,情人的吻是别有一种风味。我
闭了眼睛,快活得像瘫了似的。突尔,我觉得他忽然跳起来,跟着死命地喊
了一声。唉!这种喊声我一生也忘不了!我开眼一看摩登已经抓着他的脸,
正在用爪子撕他的皮肤。马丹,他的血直往下流,皮就像撕开了的布搭下来,
马丹。
“我几次想把那猫拉下,但是全不成,它抓得更紧,不止地在他脸上抓。
它简直忘了形,连我都要咬。后来我可把它抓下来,那时天正是夏天,窗户
敞着,我一把将它从窗户掷出去。
“等着我替他洗脸,我瞧见他的眼珠抓了去,两只眼睛都瞎了!
“没有法子,他只可以到医院求治,过了一年,我的冤家,就难过死了。
当时,我要同他在一起,喂饭他吃,伺候他,但是他不干。自从这件事发生
后,他似乎恨上我了。
“至于摩登从楼上落下,摔断了脊骨,看门的拾起它的尸首。还是我把
它的皮洗好,收拾好,因为我觉得我的心还有点向着它。您想它做了这件事,
不是为了爱我吗;您说,是不是?”
老太婆说,沉默起来。伊用手轻轻地抚摸那死猫的皮,像活猫似的猫皮
在那铁丝做的骨格架上颤动着。
依玛的心跳着,方才预言的死亡,早已忘却了。一句话也没有说,伊给
了这老太婆五个佛郎!就走出门。
第二天,伊的丈夫回家。当然我等几天见伊。
后来我再去看伊,奇怪,我没有看见密司梯,我问他那猫儿上哪儿去了?
伊红晕了脸,告诉我:
“我不要它,我不喜欢它呢!”
我更觉得奇怪:
“不喜欢!咦,不喜欢!这是怎么一回事?”
伊长长地给我接了一吻,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
“亲爱的,我替你一双眼睛担心呢!”
(原载《国闻周报》第5 卷第7 期,1928 年2 月26 日)
改译剧本
一九二九年
太太!
(独幕剧)
Lee Dickson Leslic
M·Hieksou 合著
小石改译
──译赠南开新剧团──
人物:
戴二爷 (名士敏,简称“戴”。)
戴依芝 (即戴少奶奶,简称“少”。)
穿窬贼 (商称“偷”。)
设景:戴二爷家里一间客厅。后培有一门,直引甬堂。右面立一排门窗,左面放一张小桌,上置电
话,桌后横排一床大沙发。屋内还有两三张玲珑的椅子和茶几。都布置得十分雅致。墙是木
板砌抹我的,上面悬挂几幅风景 (画)。
(幕启,台上无人。片刻,戴二爷入。矫足走到房中;停一停,仰视屋顶,显然留意楼上的声
音;又悄悄走近门槛,半身探出甬道,四向谛听;回头面露笑容,取下帽子、大笔,蹑手蹑
脚趋至后墙右面;推开墙板,后面露出一只保险柜,他便蹲踞地上,转动保险柜上的旋盘。
戴三,向左转到三十。四,向右转到四十五。二,再向左到十五。 (他一面转
旋盘,一面念着。期望甚切,猛拉了一下,谁知柜门分毫不动)糟糕! (重新转动,这次小心
多了)三,向左三十。四,向右到。。
(戴少奶奶抱着一只大纸盒,跚跚走入,猛然见着一个小偷,吓了一跳,方才认识是他!
少(悻悻貌)士敏!
戴(跳起来)依芝。
少(凛然)你在这儿干什么?
戴呃。。嗯。。练习开保险柜!
少你别替自己找麻烦吧!上一次我在这儿抓住你,我就把开柜的号码改了!
戴哦,你居然。。啊。。
少对了!我改了!一个人弄得要偷自己的保险柜。。
戴这总比偷人家的保险柜强啊! (悻悻状)再说,如若我要的钱你肯给我,我
也不愿意蹲在这里干这种事呵。。这种行为也太不体面啦!
少(把盒放在桌上)士敏,你想过没有?弄钱还债还有旁的法子!
戴(心切)不知道!什么法子!
少出门做事赚去!
戴(失望,大恚)依芝,怎么你想出这种主意!
少我以为男人们都是愿意做事的。
戴哼,有些傻子,越做事越快活,我是非偷懒不高兴的。再说,我为什么要
做事?我原来有独立的进款。至少,在我结婚前,我是有的。好,现在
你拿去了。
少我拿去,总比叫你那一群打“麻将”的朋友骗去好吧。
戴好,你对!我承认!管理财政,我是外行,所以把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你。
这都对!(忿忿)可是我万想不到钱给了你,你就待我像个小孩子啊!唉!
依芝,我不过要一百块钱,真的,我现在就要!
少够了,你已经叨叨一个礼拜了!(假笑)士敏,只要你告诉我那一百块钱拿
来做什么用,我立刻就给你!
戴我告诉过你!拿来还债!
少(反脸)什么债?赌债!牌债!麻将债!
戴不是的,不是赌债!
少你心里知道!
戴听我的,依芝。
少别叫我“依芝”!
戴好,少奶奶。。(电话铃响、戴二爷望着电话机,又惊又怕)不得了!
少(见戴不接电话)怎么?你不去接电话?
戴 (惊悸)依芝,你去接!
少士敏,叫你接去!
戴不过,依芝,哦。。
少(凛严)叫你接电话。士敏,你不是一家之主么?
戴(痛苦)唉!依芝,别拿人开心啦!(他拿起话筒,粗声怒气地喊起来)喂。。什么?
要那儿。。什么?这是女权运动会?。。不是!这儿?这是男犯拘留
所!对了!你要错号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叫女
权运动,我结婚三年啦,我这儿的女权真再运动不得啦!(他挂上耳机,心烦
气躁)恐怕全城就我们一家的电话号码是错的。(这时少奶奶打开纸盒拿出一串一
串的珍珠宝石,灿烂眩目。戴看得眼珠都要凸出来)喂!你在天宝金店买的么?
少别胡思乱想吧!这都是些玻璃珠子。慈善赈捐游艺会请我装香妃,这是我
上装的时候戴的。
戴香妃?咳!他们把角派错了。你应当装一个母狮子才对。
少(不理他,捧着假珠宝到保险柜旁)城里底下人真要不得!就这种东西也要收起来,
要是叫他们看见,他们必定又以为少奶奶有钱,要加工钱了。(她起手转动
保险柜上的旋盘)
戴(由依芝肩后窥着)什么?向左三十五!
少(拾头疾见)士敏,别看!
戴好,就依你!不过,我自己的柜子我才应当知道开法啊!
少这是我们的保险柜!
戴不,这不是你的保险柜!这是我的保险柜。(依芝收藏宝石,柜年物体尽为彼觌见)
喂,你把许多现钱都放在这儿!(少奶奶砰地一声关上柜门)啊,依芝,我的
一百块钱呢?你没有拿出来就关上了!
少以后你别想要你这一百块钱!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的牌债我已经替你
还够了。
戴不过这不是牌债!
少那么是什么?
(电话铃又响,戴二爷又突然惶遽。
戴倒霉的电话!(慌张地拿起耳机)喂!(勉强装欢)哦,白五爷,我正等你电话
呢!(神情痛苦)什么?(他听了一会,分明现出是对付一段无味的谈话。他忿忿插进一句)
喂,等一等,别着急——那自然,我知道我答应今天下午还你,但是我
现在不能到俱乐部去!不!(怯怯地看了少奶奶一眼)我。。我的太太病了!对
了!还不十分重。不过你知道,我不愿意离开她。(大点头)一定,一定,
你那一百块钱,现在我预备好了,就在我的口袋里。一定!老交情,你
知道我的脾气,我赌债向来是还得清清楚楚的。(他瞥见依芝。才觉自己露出破
绽)什么?一定!我明天早晨在俱乐部找你。。好,我们早点。十二点怎
么样。。什么?九点?也好,九点!我一定在那儿恭候。。哦,你问我
那么早起得来么?我不敢说,咱们试着看。好,就这么办。。别烦,好
吧?你的钱就在我口袋里。。是的,是的,再见。
〔他把耳仇放下,如羊见狮子似的呆望着依芝。
少哦,士敏,你要钱不是还牌债!(怒)你怎么敢当着面说瞎话?
戴(苦恼地)依芝,这一次让我把实情告诉你!
少对了,等我已经发现了。哼!十个丈夫九个是这种调的。
戴我。。我在前两星期输给白老五一百块钱。刚才我在电话上说的话你也听
见了。无论如何现在我得弄出钱来,明天还给他。
少(决绝)士敏,你别想从我手里要这一笔钱!
戴不过。。不过依芝,我已经告诉过白老五,说钱已经预备好,就在口袋里
了!如果我明天见着他,钱拿不出手,他把我看成什么人?
少也许他会骂你一顿,说你是一张骗子嘴,没人格!这话原来也恰当得很!
戴够了!够了!依芝,别开玩笑,这不是打哈哈的事情——唉,这真要人命!
我已经敷敷衍衍推延了一个礼拜,现在白老五急得简直要吃我!
少你的赌友不是很多么?随便找一个借点钱还给他,不就完了么?
戴(奚落自己)对,多极啦,都肯借给我仍一百块钱!(真心话)哼,现在谁都知
道,你一个礼拜只肯给我二十五块!(恳求)唉,依芝,给我一百块钱,以
后我永远不再打牌。
少这话我听过多少遍了。
戴(犹抱一线希望)不过,依芝,这一次我赌誓,我。。
少(怒)不成!不成!不成!从我手里一个铜子你也拿不去!士敏,别再叨叨
这件事。我现在不舒服,你明明知道的。
戴不舒服?
少嗯,你的太太不是病了么,
戴依芝,别再拿人开心,好不好?(再次请求)你只听着。。
少(向房门走去)不成!
戴(绝望)可是想想我这点名气?想想我的朋友要说什么?我已经跟他许得清
清楚楚,这。。
少(轻蔑)哼,你的朋友?
戴(愈想愈糟)你想想白老五见面要说什么话?唉,糟糕!以后我真没有脸到
俱乐部去啦!
少(在门口)谢天谢地!那倒顶好!
〔她出去。
戴(太太走后,苦楚万分)唉,简直是地狱!(徬徨无策)无论如何我要弄出这笔钱!
(目光灼灼又射在保险柜上,立刻走到柜旁,起手转柜门的旋盘)三,向左到三十五,向
右到四十;二,向左到十五。。(他猛拉一下、门依然未动)倒霉! (电话铃又
响。他大惊,犹疑地看了一会,怒声接电话)喂!(又露出关心的语气)哦,
好,白五爷,是你。。什么?你现在就要那一百块钱!不过。。不过我
说,老五,我明天一早一定奉还。。什么?今天晚上俱乐部有大牌局,
你现在就要用?可是。。可是五爷,我告诉过你,我的太太病了,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