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七)-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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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通过袁任敢的关系逃出来了。
赵:袁任敢描写北京人的那段话我还会背;“这是人类的祖先,也是人
类的希望。那时候的人爱说就说,爱笑就笑,爱骂就骂。。”
曹:当然这话并不是马克思主义,只是代表一种开明的人说的话。袁这
个人很幽默,但是不愉快,知道另外有一个环境比这个好,可是又不愿意去。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是喜欢《蜕变》的
赵:您喜不喜欢《蜕变》?
曹:《蜕变》我是喜欢的呀。那里面的梁专员,根本是个共产党员,钻
到国民党去的。国民党不相信,说哪有这种事。其实共产党到国民党里做工
作的人可多了,甚至到了行政院做参事,知道的机密很多。
赵:丁大夫呢?
曹:丁大夫代表一种开明的知识分子,她不喜欢院长马登科。而喜欢穷
苦人,抗战时期真有这种人,在上海当医生挺赚钱的,丁是个寡妇,离开上
海去伤兵医院,她也不知道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抗日就好。她的儿子参加
了游击队,唱那个贺绿汀作的游击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这歌是首禁
歌,国民党不许唱。
张道藩审《蜕变》
赵:当时国民党里管文化运动的张道藩是不是给过您很多麻烦?
曹:是呀。张道藩当面就说过:《蜕变》的医院里为什么不挂蒋总裁的
像呢?为什么末了让丁大夫说“大都克服了”?我以为这代表我的希望,“大
都”就是北京,收复北京,就是抗日把日本赶走了,是我的希望;但那时候
差得远呢,日本人已打到贵州了。他们又问我:为什么摇红旗?我说哪儿有
红旗呀;原来丁大夫治好了小伤兵,他祖母感激,送给“小丁大夫”一个红
兜兜,乡下人的小意思,保护肚子不受凉,只用红布不用别的颜色。丁愿意
拿着红兜兜表示继续抗日,张道藩就说是摇红旗,非要改不可,我说这是风
土人情。张道藩说的时候挺客气,他们对比较出名的人不愿得罪,你一解释,
就算了,这是舆论问题。像郭沫若,国民党明明知郭老跟共产党很接近,但
也不能不敷衍。
赵:总理和重庆的共产党员跟您有交往吧?
曹:有过。我的学生里就有党员。我们学校很像战场,两边学生斗。国
民党在学校里的官多,训导长、县党部书记长都是国民党。
赵:有人说您,讲课从不拿自己的作品作例子,是不是?
曹:那无聊得很,我不喜欢。
赵:《正在想》这个戏是在《家》之前呢,还是之后?
曹:在《家乡》之后。那是胡扯,忽发奇想。关于《家》,我很感谢巴
金。他叫我改编成戏剧,我改动得比较多,他看了也没什么意见。
赵:我觉得巴金的《家》很动人,特别让中学的女学生着迷。您的《家》
似乎提高了一层。
曹:那倒不一定。有很多人读了他的小说参加革命,朝进步方向走,戏
就不会发生这个作用。写戏有一个特点,得集中的写,小说可以散开写。我
写的《家》里的人物瑞珏就比较集中。每个人都有性格,但是得集中几个人,
要不人物就不清楚。《家》这个戏好多演员演过,张瑞芳就是其中之一。
赵:听说《家》头一天在重庆上演,您坐在剧场后排看,有个演员念错
台词,您就在剧场里大声叫起来,有这回事吗?
曹:没有。我从来不敢这样大胆。
赵:抗战胜利的时候您在哪儿?
曹:在重庆。后来到上海,四六年去美国。
赵:我记得文协在重庆张家花园欢送您和老舍先生出国。老舍那天还说
过几句有趣的话。他说:“现在大家都要到美国去,哈巴狗到美国去,回来
还是一条哈巴狗。”
曹(大笑):他会说这种俏皮话。
“文革”中搞得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对
赵:现在海外大家都想弄清楚,你们几位名气大的作家受了些什么折磨。
曹:我的遭遇还算好的。被关了几年,后来又劳改。劳动本来是很好的
事,如果把劳动当惩罚、侮辱,那就不太好了。不只要劳动,而且跟家里隔
离,甚至影响到孩子。一直搞得你神志不清,最后甚至会自己也觉得自己不
对。因为他们成天逼你念叨着:我是反动文人、反动学术权威,剧本上有哪
一点不马克思,不懂什么叫阶级,只有一点正义感、人性论。。。
赵:您的最大罪状是什么呢?
曹:反动呀!反动文人,反动学术权威,三十年代文艺黑线,腐蚀了许
多年轻人。。。真难说,我们写的东西最初出现的时候,还。。有人说过我们
进步。他们逼着你招供,供了以后不但别人相信,甚至连你自己也相信,觉
得自己是大坏蛋,不能生存于这个世界,造成自卑感,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不要写戏了,情愿去扫扫街。这种自暴自弃的思想就产生了,这种思想上的
折磨比打死人还厉害。
由香港去北京途中见杜聿明
赵:解放的时候您在哪儿?
曹:在北京。北京的政治协商会议预备会议有我的名字。我是从上海飞
香港,在香港通过地下党员的安排,我们坐了一条北欧的船回国。我们这批
人里头有老一辈的叶圣陶、马寅初,不过十来个人。还有新闻界的赵超构。
我们上船的那天晚上,换了六七家旅馆,躲避国民党特务。我们都穿唐装、
英国海关问是谁,带路的地下党员就说都是做买卖的,塞了二百元港币给他,
就“好、好、好”。坐了小船再换大船,在烟台下船,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进
了解放区。解放区对我们这些民主人士的招待可太好了,想起来还不好意思。
路上还看到杜聿明。
赵:杜老曾经跟我说,他在山东看到你们这些他所崇拜的文化人回来,
对他的心情改变发生很大的影响。解放后除了被招待得很惭愧以外,您面对
这个新局面还有些什么感想?
曹:那真是高兴。知道国家站起来了,过去有自卑感,挨打挨惯了。过
去,你看,就五月一个月里,就有多少国耻纪念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
我还赶上二十一条的那件事。。唉,不快活的日子太多了,从四九年以后开
始心里好过了。
周总理不随便说:“你啊,读读资本论吧!”
赵:您回来后,就参加第一届政协是不是?
曹:我参加了。这个名单是毛主席周总理提的,也许周总理提的较多。
在重庆时总理对我们就很照顾。共产党不是有三个法宝吗?这第一个法宝叫
统一战线,很重要。有些进步和不喜欢国民党的人都肯到总理当时在重庆的
办事处去,从三八年起我第一次见到总理,就对他佩服到极点。他知道我们
当时的处境很困难,第一是吃得不够,穿得不行‘重庆夏天热得受不了,冬
天冷得受不了,又不生炉子。他经常找我们谈谈。那时虽然国共合作,和总
理接近还是有危险的,但是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不怕死、不怕威胁,跟
蒋介石对着干。后来国民党的作风越来越恶劣,我们对当时的政府越来越失
望。那时对国家和自己的前途还能保持信心,得感激周总理。周恩来总理,
我们为什么要在他的名字上加上“敬爱”两个字,这是发自衷心的感情,全
中国人民没有一个人不是这么感觉。我亲自受到他的教诲。他并不是动不动
就说:“你啊,读读资本论吧!”而是说“咱们谈谈”。他谈得有道理,有
说服力,叫人很容易接受。我这一生除了感到毛主席是个伟大的人物以外,
我感觉到周总理给我的影响是很大的。
赵:您以后担任什么职务呢?
曹:作招待。外交部以外的与外国人民之间的来往,基本上是我来管、
像中苏友好协会。那时苏联还没变修正主义,我接待过苏联作家法捷耶夫带
领的一个文化代表团,还有许多零七八碎的事儿。那时候政协里边搞外事活
动的人比较少,因此我就成为外事活动的专家。那时候没工夫写东西,因为
外事任务很急迫。
赵:您到苏联去参观过吗?
曹:去参观过。
赵:您觉得苏联的戏剧艺术究竟有道理没有?
曹: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我看过他们几个戏,托尔斯泰 (LeoTolstoy)、高尔基 (MaximGarki)、契诃夫的戏。
赵:他们也演过您的戏吗?
曹:演过很多;好像是忽然一阵狂热;大约演了两三千次《雷雨》。但
是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正如同我不愿意讲我自己的作品一样,他们屡次给我
写信要我去看他们演,我不愿意去看。并不是我特别骄傲。第一,我怕出国;
第二,我明明知道他们不懂中文,不知道中国人是怎么回事,我看不会满意,
可是还得说好。他们给我寄了相片,我看了实在不满意。穿的那个衣服就四
不像,他们还觉得挺像。什么团龙袍子,红红绿绿的。走起路来也不同。当
然怎么走路我没看见。。。好多次我都没去,我也没答复。现在想起来是我
的错误,那些人对中国还是比较友好的。我没回信是嫌麻烦,事实上是国内
工作也太多。还有百科全书,问我是不是写了这个,改了那个,我也不想回
信。连日本朋友的信我也没回。这是我个人的一个毛病。
赵:您是什么时候到中央戏剧学院工作的?
曹:四九年先到中央戏剧学院担任副院长,欧阳予倩当院长。五二年,
又当了现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这个院被“四人帮”糟踏过一阵。江
青老说要救活话剧,事实上,解放后十七年工夫也出了不少好剧本。
《明朗的天》写抗美援朝时的知识分子
赵:您是什么时候写《明朗的天》的?
曹:五三年吧。主题是抗美援朝和反对细菌战。那时美国要是打过鸭绿
江,咱们国家就很危险,所以我始终认为抗美援朝是对的。这戏写得很仓促,
主要讲知识分子对抗美援朝,对美国的不理解。受美国政府政策思想影响的
一批崇美知识分子,认为怎么敢跟美国人打呢?他们觉得“美国什么都好”。
当时这个思想很严重,在知识界尤其严重。美国政府非常聪明。怎么说呢?
他们都是从思想入手,也不打你,不烧你,不搞“三光” (抢光、烧光、杀
光)政策。他们的手段比哪国都厉害。他们让你崇美,非喝可口可乐不可。
我们跟美国人谈中国总谈不明白。他们老说我们不自由,说我们写的东西都
是政治,说他们讲究自由,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跟他们解释了半天他们还
是不明白。我就从我和许多朋友这一辈子的遭遇谈起,譬如说抗日,你碰见
日本兵,你非得叫太君哪,非得深深的鞠躬,这才能走过去,我说你们受过
这种气吧。他说没有。我说,那你就不能理解中国人的心理。所以说,艺术
离不开政治。。。美国有个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 (Terinessee Willams)。
他现在还在吧?
赵:还在,他是个南方作家,最有名的作品是《欲望号街车》 (Street CarNamed Desire)和《朱门巧妇》 (Cat on a Hot Tin Roof)。他还算比较进
步的,写南方的贫民窟。还有一个阿瑟·米勒 (Arthur Miller)。
曹:他是犹太人吧?
赵:是。他最有名的剧是《推销员之死》 (The Death of a Sales…man)。
曹:你知道“文革”那阵子我们差不多十年工夫没跟外国接触,所以你
说的许多人,我都不知道。。。不止十年,还要长。。。这都是“四人帮”。。。
和外国人交往是应该的。咱们中国人很奇怪,有个特别的毛病,含蓄得很。
这点不像美国人。我觉得美国人有其可爱之处,什么都说,不管你爱听不爱
听,也敢问,这点了不起。
赵:您那次去美国走了些什么地方?
曹:我先到西雅图,呆了几天,看了一个可以坐五六百人的小剧场。再
就到华盛顿、纽约、芝加哥,随后到南方,也去了耶鲁(大学)。
赵:你在美国看了些什么呢?百老汇 (纽约剧院区Broaaway)?
曹:百老汇当然看了、给我的印象普通。看过《奥克拉荷马之恋》 (歌
剧《Oklahoma》),热热闹闹,演了一两年了。话剧我记不住了。美国的agent(经纪人)我很佩服他们,什么都得通过他们,可真厉害。你不找他,你书也
不能出版,市场都被他们控制了。
赵:听说张大千一张画卖了二十五万,结果自己只拿到六万,别的都是
佣金。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译成英文出版,也被经纪人敲了一笔竹杠。
曹:他这事我很奇怪,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咱们中国的书翻译成外文出
版,好像没有版权,因为我们没参加一个什么会。
赵:InternationaI Copyright Convention。我觉得应该参加。像您的
许多作品,人家乱印,那可不行啊。
曹:那倒无所谓。现在过得去,有吃有喝,反过来我又这么想。。,我
们印人家的,人家就没法说话,人家的好东西也不少。我们能贡献给人家的
东西,其中有些太旧了。
赵:像您的作品,对三十岁以下的人可以说是古典著作了。
曹:“古典”这个字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尊重它的意思,一个是根本不
懂啦。
赵:不懂的是时代的背景,不是文字和艺术,这是不朽的经典。
曹:你当然不是说我的东西该送到古董铺子去啦,哈哈哈。
样板戏不是从真实出发
赵:作为一个剧作家,您对样板戏的评价如何?
曹:那个“三突出”我反对。你知道,写好写坏得根据一定的生活。哪
怕田纳西·威廉斯,他也经过他的生活到处看。样板戏不是从真实出发,它
是个框框,这很不好;但是“样板”这两个字不错。好的东西才成为样板。
样板而成为戏,得看这个戏的本身够得上够不上成为样板。你够不上样板而
强迫人家看,岂非强人所难。你也许知道,前两年“四人帮”还当政,你回
来的时候,恐怕就看不到别的戏。
赵:就是那八年来八亿人看的那八个样板戏。
曹:就是呀!一个戏看三十回,那不是受罪吗?看一回还可以勉强忍受,
看三十回就叫我受不了;而且不许不演,演是个政治任务,说句不好听的话,
这是迫害样板戏。不着不演是政治错误,是个犯罪问题,可以进监牢啊。这
就叫做没有自由,对不对?
周总理嘱咐我写《王昭君》
赵:万老,我听说您现在正在写一个历史剧,是不是?
曹:对。《王昭君》。这是周总理当时要我写的。我写了一点点没写成,
后来“四人帮”一当权就完蛋了,连周总理也管不了啦。。。有一次“四人
帮”把我弄去了,我听说周总理坚持不许他们关我,他们才把我放了出来。
这事我是后来听说的。周总理做事从来不会说:“唉呀!我对你怎么怎么好。”
这是中国人的特点,不爱夸耀自己,含蓄得厉害,尽在不言中。
赵:您今后有什么写作计划呢?
曹: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就是要写过去我不能写的,第一个写周总理嘱
咐过我的历史剧《王昭君》。这个剧本讲民族团结。中国有五十多个民族,
各个民族之间需要团结。我很高兴写,要写完它。当然我很希望我能多活几
年,虽然我将近七十岁了,但我希望活下去看到四个现代化的成功。比如说
三大革命运动“生产斗争、科学实验、阶级斗争”这些东西我都想看看写写。
写成写不成是另外一回事喽,因为我有心脏病。刚才说了很多很多话,也不
一定都对。因为大家有不同的标准吧。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民族思想、政
治制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