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七)-第3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读得入了迷,稍大点,《聊斋志异》使我爱不释手。此外,我还读古人的
一些《读书割记》、诗话之类。常常看《东方杂志》和叶圣陶主编的《少年
杂志》。”
“从这些书籍、杂志中,一定学到不少东西吧?”趁曹禺同志稍作停顿
的时候,我们插问道。
“总该受些影响吧。”曹禺同志回答我们说:“书看多了,开阔眼界,
增长见识,觉得世界大起来了。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黑暗,也有光明。。
《东方杂志》本是我父亲订来消愁解闷的,但那里面就有对苏联十月革命的
介绍。”
“曹禹同志接触鲁迅作品也很早吧?”
“那是稍后的事,我记得还清楚,第一次读鲁迅的作品是《呐喊》,开
始不太理解,后来他的作品读得多了,才开始懂得一点中国社会和中国人。
至今,我记得一九二一年在北京买到那本第一版的《呐喊》,红色的封面,
质地柔软,上面印黑字‘呐喊’,没裁页,要自己裁开。印刷、装订都十分
考究。当时卖价七角钱一本,是北京大学新潮社出版的。那个时候,这本书
价说来是相当贵的。可惜这本原版早遗失了。当时我把钱都花在买书、买画
和买大量中国、外国的唱片上面去了。”
我们提了一个新问题:“曹禺同志,您是怎么和易卜生的作品打上交道
的呢?”
曹禺同志回答说:“我在南开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位老师借给我一部英
文版的《易卜生全集》。当时我的英文底子并不好,就靠抱着辞典,边查辞
典边读剧本;就是这样读完了《易卜生全集》中的大部分作品。除此之外,
还有一些欧美的小说、剧本、诗歌,还读一些中国戏曲。”
听到这里,我们不约而同他说:“您这样勤奋好学,实在令人敬佩。”
“我是个懒人。”曹禺同志笑了笑:“就我个人来说,到现在我都后悔,
感到自己读书太少,不写札记。世界上应该知道的东西实在大多了!当然,
要想学好,也不大难,只要你肯下死功夫,只要你对学习有浓厚的兴趣和强
烈的欲望,就能如饥似渴地去学。几十年来,我总想一边读书学习,一边写
作,但没做到。”
“听说曹禺同志能用俄语背诵契河夫的剧本,是这样吗?”我们多少带
点好奇心这样问。这个问题,曹禺同志解释说:“不是这么回事。我搜集有
《三姊妹》和《布雷乔夫》演出的灌音唱片,经过反复地放听,能够凑合着
听下来了,没有达到能背诵的程度,《三姊妹》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录
音,动人极了。在《布雷乔夫》中扮演吹喇叭的演员,是个了不起的演员。
在《三姊妹》全部录音中,他们的台词朗诵得是那么动听,那么富有感情,
语言技巧又是那么熟练,真是具有艺术魅力。”
“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唱片吧?”
“有。英国著名女演员艾伦·泰瑞 (Ellen Terry)的,是英国舞台美术
家戈登·克雷 (GordonCraig)的母亲,她就灌有在《柔米欧与幽丽叶》一剧
中的唱片,她扮演幽丽叶。她已经是五十多岁 (?)的人了,可是她在服醉
人如死去一样的‘神’药前的那段独白,她的朗诵,表现极丰富的感情变化,
听起来好像是十几岁的幽丽叶的声音,那样活泼悦耳。”曹禺同志突然把话
题一转,非常感慨他说:“现在我们有些演员,不但演戏显得假,读词也是
‘舞台腔’,似乎‘言不由衷’,不自然,不够真实。当然,中国也有非常
好的演员,他们在台上从容、自然、真实、动人。”
“我想,”曹禺同志补充道:“作为一个戏剧工作者,除了熟悉和掌握
专业的知识和技能以外,对于文学、诗歌、绘画、音乐等各种艺术,都应该
了解一些,懂得一些,或者说至少会欣赏吧。”
接着曹禺同志以接触过的艺术家为例,作了进一步的生动说明:“中国
的艺术大师梅兰芳同志,生前十分重视各种文化的修养,在他周围有一批专
长于各种文化艺术的文人,帮助他增长文艺素养。他在戏曲表演艺术上达到
了真、美、善的境界,是与他平素积累起来的较高的文艺修养分不开的。还
有余叔岩、程砚秋等名角,他们擅长于书法绘画,通晓声韵音律,才创造了
独树一帜的流派唱腔,流传至今。一些话剧界的著名演员也是如此。北京人
民艺术剧院的好演员于是之同志,写得一手好书法,蓝天野同志的绘画也算
不错,但也有另外一种演员,虽然很有名气,演起来有时却相当的平庸。孙
道临同志就不同了,他所扮演的角色真实、脱俗,在他那朴素无华的表演风
度中,渗透着演员深厚的文化修养和艺术造诣。”讲到这里,曹禺同志加重
语气说:“艺术修养的根底儿厚,艺术上的造诣才有可能深;艺术修养高了,
他的道德、情操往往也高,就不会去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了。孔子讲不
仅要‘礼’,还要‘乐’,这是很有些道理的。”曹禺同志这番话,引起了
我们的沉思,这是老一辈戏剧家积数十年艺术实践的经验之谈,其中蕴含的
道理,值得我们反复琢磨,努力实践。
这时,曹禺同志打破了一时的沉默,问我们:“你们觉得当前的演出是
否有雷同化的现象?”“是的,是的!”我们深有同感,异口同声地回答:
“确实存在这种现象。”我们列举了诸如一股风似地搞中日、中美友谊的戏
啊;赶浪潮地搞惊险离奇,耍弄情节的电影啊;赶时髦地搞异国情调的东西
啊,等等。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文艺工作者不重视生活,不深入生
活,结果是你“搬”我,我“抄”你,雷同化现象应运而生。。这时,曹禺
同志突然向我们发问:
“你们看过罗丹的《艺术论》吗?”
“看过。”我们答。
“噢,那里面有些论述是很精辟的。”
“是的。”我们附和着。但对曹禺同志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一时
还不大理解。曹禺同志继续说:“罗丹这位法国的艺术大师,他一生雕塑了
那么多的艺术珍品,可以说每一件作品都有生命,内在的生命,那是多么深
沉,多么感人。但他的作品并不是主观杜撰出来的。”接着,他指出《艺术
论》中有一段描述罗丹工作的情景:“在他的工作室里,请来一批男女模特
儿供他作画,但他从来不让模特儿摆出固定的静止姿态,而是让他们自由自
在的生活。他们可以随便地吸烟,相互地交谈,不停地来回走动。。罗丹完
全不管。他只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细细体味在他们身上生命的美,观察
赞美,深入体会。一旦他发现了某个模特儿的动作和神态最富有表现力,打
动他的心灵,他就立即叫模特儿保持这个姿态,集中心神,迅速拿起粘土。。
一个模型立刻就完成了。这说明任何艺术是不能超越自然的。”我们听到这
里,相互会意地点点头,领悟到曹禺同志所以讲这番话的含义。这里想说明
的绝不仅仅是艺术家同某一具体作品的原型——模特儿之间的关系问题,而
是说明了任何作品都是客观生活 (社会生活和自然生活)在艺术家主观心目
中反映的产物。艺术如果离开生活,超越自然,它就没有了生命力。
我们又议论了艺术内容与形式的问题。当一位同志介绍了现在有人疑
问,为什么总提内容决定形式,而不提形式也可以决定内容时,曹禺同志微
微一笑,说:“这不是专门追求形式吗?这种专搞形式的东西,在第一次世
界大战之后,我们看到过很多了嘛!但是怎么样?搞来搞去还是搞不通,最
后还是要搞自己民族的东西嘛。”说到此处,曹禺同志稍稍思索了一下,意
味深长地接着讲:“不知道旧的,也就无法理解新的,知旧然后才有助于创
新。我是提倡艺术的创新和演出形式多样化的。但有些人就是不愿意下苦功
夫,不深入探索,甚至捕风捉影地搞一些‘新玩艺儿’。比如‘意识流’,
这是一种哲学的观点和写作的方法,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接触过,那时我曾看
过一本‘意识流’的书,全书从头到尾没有段落,有时没有标点符号,有的
地方好像又有标点,确实看不懂。后来,又读过一本法国人写的这类书,那
就容易懂多了,也琢磨出味道来。”他又以肯定的语气说:“‘意识流’这
种艺术流派和手法,当然不是不能借鉴的。问题是我们有些同志还没有弄清
楚是怎么回事,就用起来,不顾‘演’或‘读’,所以演出或写来,效果常
不恰当。这大概不行。如果把这种东西也看成是‘创新’,可能不大对。”
从曹禺同志的这番话中,我们深受教益和启示。同时感到老一辈艺术家,由
于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积累下广博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即使在闲谈之中,所
阐发的一些见解,也是很有意味。
“曹禺同志,在您所阅读过的剧作家中,您最喜欢谁的作品?”对我们
提出的这个问题,曹禺同志不假思索地用十分肯定和赞叹的语气做了迅速的
回答:“当然是莎士比亚!”并进一步解释说:“莎士比亚和达·芬奇同样
是伟大的天才,人类的奇迹。莎士比亚是大剧作家,又是大诗人。他剧中千
百个不朽人物,各有自己的世界。想用外国语言把他剧本中的全部诗意和奥
妙都译出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奇怪的是,托尔斯泰却对莎士比亚有那么
大的意见。大约托尔斯泰极端主张的‘宗教感情’、‘博爱精神’与‘道德
态度’,否定了莎士比亚的现实主义的人民思想。”
“那么易卜生呢?”我们问。
“易卜生可以说是个现实主义作家,但他的后期作品,在创作思想上反
映了其他一些创作倾向。还有美国的奥尼尔,他前期的作品,我觉得是写实
的,与他后期的作品是不同。他总是不满足于一种样式和风格,在每一个剧
本创作后,都试图探索一种新的东西。我觉得,如果说近代还没人超过易卜
生,那么在全世界还没有人超过莎士比亚。我年轻时就非常喜欢莎士比亚的
作品,越读,兴味越浓;越看,越想去钻,他的作品是如此之引人入胜,不
但深刻,有哲理性,而且又是那样的富有感染力,真是‘仰之弥高,钻之弥
坚’啊!”曹禺同志在这里借用了人们赞美孔子的这句话来称颂莎士比亚这
位戏剧大师。
“曹禺同志,我们对您过去的生活经历不够熟悉,只知道您长期处在城
市生活环境中,我们很想知道,您怎样想起写《原野》这种农村题材的戏呢?”
我们这一提问,重又勾起了曹禺同志对于他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使他陷入
沉思之中。
对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使曹禺同志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之中。不过从他
那双闪光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十分激动。他在极力地控制住自
己的感情,然后以深沉的语调对我们说:“在我少年时代,最使我难忘的有
一个人,这是个很难碰到的人啊!她就是我的保姆——段妈。她是个受苦很
大,受难最深的乡村妇女。她一家人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她的父亲、母亲
是活活饿死的。她的公公是被活活逼死的。她的婆婆是被迫上吊自尽的。她
的丈夫是被财主活活打死的。剩下唯一的一个跟在她身边的孩子,只是因为
顶撞了一下财主,就遭到了毒打,遍体都是伤痕,没钱医治,孩子的身上长
满了烂疮,疮上爬满了蛆虫,最后是活活地疼死了。。”他说着,眼圈里似
乎含着湿润的泪。“段妈家破人亡,离乡背井,孤身一人来到了我家。后来,
她成了我尊敬的第一位好老师。那时我生活上过得很优越,但在感情上却十
分苦恼。我的家是一个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家庭。父亲的脾气有时很怪,一
不顺心,就要破口骂人。生母又早已去世。我除了关在房里独自看书学习外,
家中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人。我孤单,苦闷得很。自从段妈进入我家后,经
常地陪我在一起,是她给我讲了她自己和家庭的身世,还给我谈了她家乡很
多悲惨的故事。就这样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三年。我要同你们讲上三天三
夜也是说不完的,在我和段妈共处的岁月里,她总是默默无声地做着事,心
地又是那样的善良。她的个子不高,嘴有点豁,在她那额纹深陷的脸上,没
有一丝的笑容,她遭受的打击确是太大了。她还不满四十岁,头发有些脱落
了,她的形象至今还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上。她是我最感谢的第一位启蒙老
师!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开始知道了世界上还分‘穷人’和‘富人’,
‘恶人’怎样任意宰割‘好人’。”曹禺同志对段妈怀着如此的深情厚爱,
好似鲁迅先生文章中思念他幼年时好友闰土一般,也倾注了作家对劳动人民
的同情和怀念。
曹禺同志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在南开中学念书的时候,三个寒假都
是回家度过的。我亲眼见到大批无家可归的农民,流入天津,流入租界地,
到处流浪,沿街乞讨,我们虽给他们一些吃的,但这些老百姓的苦痛不是用
‘同情’这类字眼可以道出的。他们有的是全家逃荒,男人挑着筐子,前面
挑着两个孩子,后边挑着一个黑锅和破烂的被套,女的跟在身后,其他什么
也没有。当时河南、河北省一带的农村连年内战,水旱灾荒,再加上苛捐杂
税,逼得农民再也没法活下去,只好离乡背井,另谋出路。可是,在那样的
社会,哪里有他们的出路?他们到了天津也是一个样,只得把亲生的孩子卖
掉。五块、六块大洋就可以买到一个孩子。在那个社会里,人实在是太不值
钱了。北方十冬腊月的天气是很冷的,在漆黑漆黑的寒夜里,我时常听到农
民们凄惨地叫唤着:‘谁买孩子喽?。。谁买孩子喽?。。’这喊声真是凄
凉悲痛呵!”
我们见到曹禺同志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色。那一幅幅农民苦难生活的
景象,也使我们心潮翻腾,激动难平。曹禺同志一边回忆,一边对我们讲道:
“我记得还有件事情,我八九岁时,曾亲眼见到一个军法官,下令用皮鞭狠
狠地抽打农民的脊背,连抽打了三十皮鞭哪!打得这个农民皮开肉绽,死去
活来,真是目不忍睹啊。这种惨状就是连执法警——他们是最不同情穷人的
——也不得不凑上一些钱,买了几个鸡蛋,将蛋黄去掉,用蛋清涂敷在他的
伤口上。后来我才知道,用蛋清涂敷可以防止‘伤毒攻心’,细菌感染。那
时的衙门都是旧式的,一边是架着鼓,一边架着锣,审讯时,架子上插上刀、
枪、斧、锁,大兵荷枪实弹,站立两旁。公堂上阴森可怕,比现在舞台上演
出的气氛恐怖得多。那个军法官的模样至今仍是记得清清楚楚,瘦长的脸,
眼光冷得像冰,露出一副抽鸦片烟的黑牙,说起话来声音又慢又低,残酷无
情,像个阎王。我心里恨透了这个军法官!”
我们听着听着,不由好奇地问他在写作《原野》之前,是否与他刚才谈
的所见所闻有关?是否他对农民的悲惨生活深有感受才触发他创作的热情?
“是的。”曹禺同志颇有感触他说:“有人说我写的《原野》没什么生
活,相对而言这是对的。那时我是少爷,虽也偶然到农村去看看,但要与农
民同吃同住,那还没办到。不过我听到,看到的也算不少。当时的农民只有
两条出路,一条出路就是被逼得家破人亡,活着的人只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