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七)-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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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陶恒利、鲁家治也能说得个天花乱坠,我敢对你们说,这次我们
已经战胜了。
〔群众紧聚起来,热心地仰望着,还带着些轻微的嘲笑。
罗你们只晓得你们的肚子难过,你们忘记了我们这回打的是什么仗。我已经
告诉过你们多少回,我现在再给你们说一次。我们打的是吃我们肉,
喝我们血的妖怪。这个东西靠着我们的血肉养肥了自己,一天比一天
肥。这妖怪是什么?就是“资本”!这东西随意买我们的血汗,吸取
我们的脑浆。我的脑筋所发明的东西,不是被他们用五百块钱买去了
么?可是他们连一个指头也没动,就赚了十几万。只想向里搂,不想
向外给,这个东西就是“资本”,一个人面兽心的怪物!你们已经把
他拿住了;在最后的几分钟,你们就不肯叫你们贱骨头再忍受一点痛
苦,坚持到底吗?今天早晨我见着公司的董事们,我把他们的心都看
透了。他们里面有一个坐在那儿——就是施康伯。一团肥肉,他坐在
那儿简直的好像一个老母牛,一动也不动,尽等着分红利。我看他的
眼睛,我就知道他在那里害怕,替他自己跟他的红利害怕,替他的薪
水害怕,替他所代表的股东们害怕。他们里面除去一个人都已经没勇
气了。朋友们,我请求你们,(他停顿了一下,把手伸出,候群众的肃静)请你们
把全权给我,让我去告诉他们,说:“你们回去罢,我们工人们不让
步!”给我这点全权,我用性命担保:一星期之内你们所有的要求,
全可以答应。(至高坡旁)我们把全权给他,我们把全权给他!我们所争
的不只在为目前,(骚音全息)不是为我们自己这口饭,我们为的是在我
们后来的那些人们。(沉痛哀诉)哦!朋友们——你们看在你们子孙的面
上,现在非要争个水落石出不可!如果我们没有这点决心,这点远见,
我们永远不能翻身,(声音低微,几不可闻)永远连狗也不如。
〔全场肃静,工人一声不发,全神已为罗吸住。罗大为两眼灼灼,屹立高坡。
易(突向右边工人呼)罗大为! (右边工人和之,易向左边工人呼)罗大为!(左边工人和之,
易向全场工人呼)罗大为!
(全场工人和之,声震天地。这时美忙由右荒道上走来,至高坡旁止步,望罗。群众惊怪,异常
肃静。
罗(喜极欲泣)那个老头子说:“认命,顺从老天爷。”(工人笑)我告诉你,你
们应该跟命争,意志必须胜过天命。
美(逼近罗旁)你的女人要死了!
〔罗晚视美,如从得意的绝顶倒坠下来。
罗(欲继续说下,但口不成章)我对你们说——让他们回去。不让步!不让步!
陶(前进)你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么?
罗什么?
〔群众死一般地沉默。
陶你的女人呀,朋友!
〔罗踌躇下坡,由右荒道归。
美(登坡)他就跑去也没有用处!他的女人已经死了。(乘群众沉默,激烈说出)你
们这一群人真瞎了!你们还要杀死多少女人!
〔群众极现慌乱,三五成群,美急速走下。
刘这句话骂得你们痛快啦吧!
白(咆哮)把舌头给她割下来!
葛唉,要早听我的话,——这个女人死不了!
陶这才是老天爷的报应。你看,让他说。他的女人死了!这不是命么?
易(登坡)这么样一来,我们更不能不帮他了。人家的老婆死了,你们难道忍
心借着机会丢开人家吗?(下坡)
〔群众的骚音和喝彩声同时并起。
鲁二(走上高坡)他的老婆死了!哼!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自己都家去看看,
看看自己的老婆怎么样?再争啊,你们家家都要死人!
刘对啊,对啊。
鲁大(鼓掌)老二,对,说的对!
〔赞服骚音杂起。
鲁二瞎了眼睛的不是我们,是罗大为自己,你们到底要跟他到什么时候?
鲁大
白去他的吧!
李
〔赞成的声音四起。
易(猛烈地)丢脸!丢脸!不许这么欺负人!
鲁大把嘴给他堵上!
〔白怒指易,口呶呶作声。
鲁二谁欺负他哪!是他自己死心眼!他自己硬要望石头上撞,你们也一块跟
着撞么?
易人家老婆刚死啊!
鲁二那怪谁?怪他自己!我告诉你们,你们还跟着他走,他会把你们的妻儿
老小都要饿死。
李三叫他滚蛋吧!
鲁大让他去他的。
刘我们上够他的当了!
〔除易、贾、葛外,大家都这样地喊。
白(上坡)让我们跟公司讲和吧!交给工会吧!交给工会韩安世吧!(全体工人和
之)
易昧尽天良的贱骨头!
白(指易)狗东西,你说谁?
易(指白)说你,狗东西!
〔白卷袖下坡,直奔易,二人一面骂一面打。工友上前劝架,易上被人拉走。白还■■作声。
陶(以老卖老)打什么?打什么?还要脸么?
〔工人皆鸟兽散,惟留陶,刘,鲁二,白四人在场。
陶让我们见董事们去吧。
葛哼,我看早就该去么!
〔陶,葛,鲁,白四人亦下。
第三幕
吴矿长家里的客厅
室内共有三门。右墙有二门,通外甬道。介此二门中,有一凹形窗 (窗有幕);窗
前置一几二椅,几上有茶具烟盒等物。靠右墙近台前门旁有一长沙发。左墙开一双门,即
为第一幕饭厅之双门。旁边放一几二椅;几上铺白花桌布。台中靠后墙为一古意盎然的花
桌,上置梅花一盆。台正中为一圆桌,上有淡青色桌布及烟具,周围放三四皮椅。屋壁色
调较前数幕暖和,室中吊灯极明亮,室内空气极为静雅安适。
开幕时,绮穿一红花黑缎袍由右壁一门 (内)入。颜色焦的。她走至圆桌后看双门,
鼓起勇气像要进去的样子。但是走到门前,忽然停住;听了一听,又退到刚才进来的门口
旁边,按了一下电铃,慢慢走至圆桌左方。傅四由右墙外门入,走至圆桌之右。
傅小姐。
绮老爷到那屋去开会了吗?
傅刚去。
绮工人们来的时候,让他们一直到这儿来;院子里很冷。
傅小姐,我想让他们在门房里等一等。
绮(想了一想)不好,我不想得罪他们;他们最怕人轻视的。
傅是,小姐。(绮坐台左的茶几右椅,傅走至圆桌之左)我要报告您,老爷今天一天没
有吃东西呢。
绮我晓得啦。
傅是,小姐。(稍近绮,悄悄地)我要大胆说两句关于这回罢工的话。我想假如
别的老爷们先让老爷的意思通过,然后私下再把工人所要求的暗地许
给他们,那是顶好的法子。我想了好几回啦,(绮摇头)我知道老爷受不
了反对,那一定叫他生气的。
绮你这个法子太简单啦。
傅是,小姐,可是我不放心。(关心地)小姐,您是晓得的,我十五岁就伺候
老爷。他到了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受人反对,我真有点看不下。
绮(从前台走至沙发前)傅四,你认得那个罗大为么?
傅(走到圆桌后)认得他,我可并没跟他说过话,可是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
样人。
绮是吗?(坐沙发)
傅(走至圆桌右方)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一个温和人。他太暴躁,他主里满藏着
火。这种人脾气太大。一个人只要不闹脾气,无论什么事情都商量;
闹了脾气就没法子办了!
绮老爷也这么说呢。
傅(进一步)小姐,是的,老爷跟罗大为真是一对。
绮(严厉地看看他)呵!
傅(退一步,又想起一段话)他们两人是水火不相容的。像罗大为那样的人我实在
受不了。有一种人,他永远跟人合不来的,就因为他天生的不大气。
我想人要是大气,不分什么上等下等,他看来都一样。
绮(有些不耐烦的神气)你说的话对。(想想,指双门说)你进去,问他们要点心不要?
(俟傅四走近双门)就说我叫你问的。
傅(回头)是,小姐。
〔他打开双门进去,立刻听见一种严肃、愤怒的语声,由内漏出。
魏我不赞成!
王这一点我们已经辩论了十好几次啦。这还有完么?
施点心?我要的,我要的。
王讨论不终结,不许吃!
施讨论完了再吃?好,就依你。
王主席刚说什么?
〔傅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
绮(正扶圆桌后右椅侧听)他们不要点心么?
傅是。
〔一男仆从外门走入。
男仆太太,有个姓陶的姑娘要见您。
绮(抬起头来)陶什么?陶姑娘?哦!是那工人陶恒利的女儿吗?
男仆是,太太。
绮(变了颜色)哦!(坐圆桌右椅)在那儿啦?
男仆在门口。
绮我不想——见她。(踌躇)
傅那我告诉她不在家吧?
绮(向傅)我去见她。(向男仆)不,你叫她进来!(由台前走至台左几旁)
〔男仆与傅由外门走出。男仆引美芝由外门入后,退出,美芝立在门次。
绮有什么事?你。。你有什么事找我呢?
美(至圆桌右)我带来罗大为女人的信。(说毕走至右方沙发前)
绮(走一步至圆桌左)信?什么信?
美她盼望你照顾她的母亲。
绮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美(突口而出)她就说这一句话。
绮(走向美)什么意思?
美(至圆桌右,凝视绮,一步一步地逼近她)罗大为的女人已经死啦!(说毕走至圆桌左面)
〔半晌。
绮(跌坐圆桌右椅,惊愕地)我看了她回来,还不到半点钟啊。
美(突至圆桌左拍桌)她是冻饿死的。
绮(立起来)哦,不对!她是心脏弱——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不是尽力想搭
救她么?
美(狠狠地)你听这个消息喜欢吧?
绮胡说,我很想帮助你们,你不懂吗?
美(辛辣地)假慈悲!你真有一礼拜不吃饭,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绮别胡说!
美我亲眼看她死的,她的手冻青了。
绮哦!为什么她不要我帮助她呢?我对她是很好的。
美(在圆桌前,再近绮,恶毒地)不怕你就说的天花乱坠,杀死罗大为女人的是你,
是你的父亲。
绮(含着愤怒)你胡说!(走向台左看双门,回头)我的父亲为这次罢工已经累坏啦。
美(坐圆桌前边)那么,请你告诉他吧,说罗大为的女人死了!嘿嘿,他一喜欢,
就会好的。
绮出去!(至右台左角)
美(逼近绮)人伤我们,我们要还手的。(二人相对凝视)
绮走罢!
美信,我可给你了。(走至外门,回头)——哼!(出)
〔绮由左至右,立沙发前。
〔双门开,安敦一步人,后随其子。绮赶来扶安,安坐圆桌左椅,十分兴奋。蔼立于左端。
绮(藏着自己的悲哀——焦灼地)爹爹,怎么啦?(安摇摇头)谁得罪您啦?(安不答。)
绮蔼和,怎么回事?
蔼魏瑞德那东西,硬敢攻击个人!实在是侮辱!
绮他说什么?
蔼他说,父亲太老了,老得都糊涂了!论本事,爹爹一个还抵他十个!
绮自然,爹爹是有本事的。(两人看安)
〔双门大开,王与施出,神情紧张。
施(至右沙发坐)这哪是开会?简直是打架!
王(至圆桌后立)安老先生,请您别生气,瑞德就向您谢罪。他一时不小心,他
非常懊悔,请您原谅他。
〔魏偕邓走入,魏至右立,邓立在左面。
魏(不高兴的)安老先生,我的话说错了。请您别在意。
安小事!
绮王先生!你们还没有决议吗?(王摇头)
王主席,咱们都在这儿,咱们在这儿继续开会呢?还是到那屋开会呢?
施我看,咱们在这儿继续下去吧。这椅子舒服点!主席,咱们总得要有个结
束才行。
〔魏坐圆桌右,王坐圆桌后,邓坐于左,手中拿着一册记事簿与自来水笔。
绮(微语)蔼和,我告诉你一件事。(两人从双门下)
王主席,咱们故意镇静是没有用处的。假使这回罢工在股东大会之前不能解
决,股东们一定要质问我们。
施(着了急)真的么,那怎么办?
安随他们!
魏那我们一定得免职喽。
安我坚持到底,也是为我们股东啊。
王可是也有个限制呀。
安怎么,你们起首的时候比我还激烈?
施(长叹一声)谁又想到工人们会这么样拼命呢?哼,我要是工人,我早就投
降了。
魏逼着工人们饿死,于我一个实业家的名誉有关。事情闹到这个样子,我们
没脸见股东。
施唉,这话一点也不错!
魏我们已经损失二十多万,我们为面子坚持下去。再有损失,跟股东怎么说
得过去?(凝视着安)安老先生,我不是存心要反对你,不过这话,将来
难说。
王(委婉地)主席!我们不能完全自由行动,我们是机器的一部分。主席,现
在有很好讲和的机会,请赶快解决了吧。
安不,不。
〔大家都不快地沉默一会。
魏这简直是死路!(起身背安立)南方我是去不成啦!
施唉呀!唉呀!我们太太还病着呢,假若我今天赶不回去,将来万一出事,
可怎么办?
魏(想将紧张的空气缓和一下)也许你们夫妇不能见面吧?
施谢谢您,借您金言!
〔蔼从双门走进,至台左,精神非常严肃,魏坐沙发。
蔼(向着他父亲)爹爹,您听见没有,罗大为的女人死了!
〔各人均注目凝视。
蔼绮丽今天下午看过她,看见她没有煤烧,没有东西吃,什么都没有。这件
事情已经够了!
〔沉默。
施那么,你以为她死我们有责任么?
魏(狼狈地)听说这女人本来就有病的。她现在死了,也怪不了我们。至少—
—于我是没关系的。
施那么于我更没有关系!
蔼(激烈地)我敢说咱们得负责。
安外行话,少说点。
蔼爹爹,您说我外行,就外行吧。我实在忍心不下,咱们不该把这件事情拖
得这么长。
魏我早就不高兴了。他们报上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拿来作他们的宣传品。你看
吧,他们一定这么干!他们一定要言过其实,说这位妇人是饿死的,
冻死的,我们害她死的,这件事情我算不管了。(起至后右茶几旁坐)
蔼(高声)你不能不管,咱们谁也不能不管。
安(怒视)你还没说够么?
蔼(愤愤地面着他的父亲)我不能不向你老人家说明白。咱们要假装着说工人们没
有受苦,那是骗人的话。我不是说咱们存心不良,不过咱们把眼睛闭
着不看事实,我敢说这是罪过。要像这样坐着,看女人们冻死,饿死,
我情愿不干我的董事。
王你说得未免有点过火。
施(立起)少先生,你——你这个论调,我,我——我是不敢赞同。
魏你这话还明白?
施可我那一句话不明白! (莫明其妙地又坐下)
蔼(失掉主宰)事实是不能不顾的!你们叫女人死在你们手上——我是不干!
施(起)喂,喂!少先生!
蔼(置若罔闻)——我敢说一句,这儿总还有不少快要饿死的妇女。
施(缓步至台左)喂,少先生,您别着急,我给您叩头啦。这些话不要在我们这
董事会上提呀!实在——实在,实在有点不大中听。
蔼我非说不可,施先生。
施那么,我就不听。(退至台后)我就不听。我听了,太难过。(掩着两耳)
王除掉你的令尊大人而外,我们没有一个人不愿意解决的。
魏(起立)空动感情,没有用处。(至前)我看最适当的办法还是把全部的事情
交给工会代表韩安世,让他办。我看这是顶合适的。
施(严重地)对,我看也是这么好。(转向蔼和)少先生,你的态度,我是不老高
兴的——呃,我也说不出怎么,呃,可是你应该取消你的话!
蔼(强硬地)我一个字也不取消。
施那我还是不听! (退后,又把两耳掩蔽)
魏蔼和的话怎么说都在其次。康伯,现在咱们谈公事。 (魏坐右沙发,施至右沙
发坐,蔼坐左)一我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