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艺术-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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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oth'd with the Sound the King grew vain;
Fought all his battails o'er again;
And thrice he routed all his Foes; and thrice he slew the slain。
西门庆也是这样地“三番四次追奔逐北,四次三番砍杀尸骸”。比方在第七十八回,他已经蹂躏过显赫的招宣夫人了,却又回到那个与他同年纪而姿首平凡的奶妈身边再求满足。他嫌奶妈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够奉承,竟然叫着她小名,教她说话:
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她:“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这奶妈是什么金枝玉叶,值得这样大呼大叫?她的丈夫比不上西门庆,还须证明吗?她肯背夫与西门庆苟且,这还不清楚?而且,还有谁比西门自己更清楚?但贪欲这位苛求的暴君,是要奴才做各种滑稽可笑的事的。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两个月里,也就是在他死前的两三章中,西门庆的欲心让郑爱月扇得炽炭一般。他依郑爱月的计而姘上了林太太,接着又姘上外出经商的手下人贲第传的妻,而旧人王六儿、章四儿并没有疏远,潘金莲又不放过他。他心里想着自己义子的媳妇,见到同僚何千户的娘子时又“目摇心荡”,不能自已,马上把新来的下人妻子惠元拿来解解馋。他的身体已疲惫不堪,腰酸腿疼,还以为是春天天气的影响;食欲也不振,只看着应伯爵吃。《金瓶梅》写食物往往比写性事更起劲,作者大抵认为食是养身的,色是伤身的,所以西门庆其实笨得很。但西门不知警惕,贪心不息,于是油干灯尽,一命呜呼。他死时还未尝一亲王三官和何千户娘子的香泽,还未见到来保与贲第传押运的一大船财货到家。他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官场关系,许多赚钱的店铺,许多女人,然而潘金莲和胡僧药丸配合的强度欢乐他已受不了,下体流血,牛似的吼叫了半天就撒了手。
西门庆的悲哀是因为他是个凡人,能力与容量有限度,欲望却没有限度,这也可说是人生的悲剧。把庄子的话改一改来说,是“生也有涯,欲也无涯”;套用西欧的观念,这贪心便是浮士德式的。王国维曾说李后主和贾宝玉都是耶稣,他们肩负着爱情的十字架;我们同样可以说西门庆肩负着贪欲的十字架(十七)。西门而且死在卅三的英年,约略是主耶稣流宝血的年纪。
平实一些来说,西门庆肩负的,不是贪欲的十字架,而是贪欲的枷锁。他做了贪欲的奴隶,最后还是贪欲虐政的牺牲。大概因为他是奴隶和牺牲,所以普净和尚也没有难为他的鬼魂。人做了贪欲的奴,吃了名利的亏,这本是佛教的老话,也是中国文学中的老题目。《金瓶梅》的成就,是把这些老话,用人生真实很活泼地表达出来。作者改了《水浒》的故事,把西门庆从武松刀下救出来,让他活几年,然后这样更真实地死去。在这几年间,他洋洋得意,高视阔步,颐指气使,以为自己主宰着一切,我们掩卷后耳朵里还留着他喧闹之声。
平凡人的宗教剧
我们再看看西门庆造型上的另一特色,看他是怎么样平庸。
在清河县的社会上,西门大官人当然算很不平凡的,因为他财多宅广,而且是众人望而生畏的理刑官。他骑着高头骏马在大街上经过,衣着丽都,人又生得高大俊美,县民一定都投以羡慕的目光。女人对他很易倾心,林太太在帘后窥他,印象是“身材凛凛,话语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当初孟玉楼见了他,不顾族人劝阻,作妾也甘心;李瓶儿见了他,名节都不要了。然而这只表示他的命很好,生在有产之家,长一副好相貌,日后运气又好,如此而已(十八);他没有德行,没有过人之才,见识平庸得很,《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两人享富贵荣华,都是姿容俊美,都生活在女性围绕之中,可是贾宝玉除了这些之外,还有非凡的才德。俗人也许不懂得欣赏这种才与德,因为宝玉太清奇脱俗了,瞧不起宦途的名利,也不屑在功名的方向进德修业;但是理想的《红楼》读者都知道宝玉可敬。西门庆则并不可敬;无论如何,作者并不期望读者敬佩他。
另一方面,《水浒传》中的西门庆,也让人害怕一点儿。他为非作歹,又有财势,还有拳脚武艺。在京剧《狮子楼》里,他开口就唱:
两臂千斤力,谁人敢相欺?
霸娶潘金莲,好个美貌妻!
他是这么坏,偏又这么强,心里想着些什么念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怎能不疑惧?在《水浒》里,要劳动到能够赤手打虎的超人武松,才能收拾了他。《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却不同,他虽也为非作歹,但他的心理我们了解,于是不觉他可怕。他自己是常有恐惧的,比如朝中亲友出了事,或遭谏官检举,就惊惶失措;那回不依期迎娶李瓶儿,正是为了这种原因。他在《水浒》中的力气和武艺,现在都没有了,武松找他寻仇时,他怕得逾墙跳进人家的毛厕里。他害人之心也不算太强,比方害来旺,是潘金莲三番四次教唆催迫才做出来的。
作者这样写实的手法,把西门庆去爪除牙,在他写作的当年并不是寻常的事。《金瓶梅》以前的《水浒传》写梁山好汉固然是用所谓“英雄尺度”,写出那些天罡地煞有身裁体能以及情感各方面都与常人迥异;《金瓶梅》以后的《红楼梦》写起大观园的住客时,用的也是“英雄尺度”,因为宝玉与诸艳全都有不凡的才情美貌。假使没有特别原因,《金瓶》的作者应当很自然地用“英雄尺度”,写出些超凡的好汉和恶魔似的坏蛋,这样才好吸引读者;他结果写出一个这么平庸的西门庆,是什么缘故?
依着本文的理路,答案是很明显的。《金瓶梅》的内容是“贪嗔痴爱”如何为害以及人如何戕戮自己,这是一个讲人怎么生活怎么死亡的警世小说,主题既有普遍性,主角应当具有普遍的性质。他太好或太坏都会妨碍读者作认同的自省:他太完美了,读者想象自己是他,心中便充满了优越感;他太丑恶时,我们根本不肯设身处地来想。念过英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中世纪时有一出宗教剧叫《常人》(Everyman),演的是一个人最后要见造物主,并须将一生的善恶帐算一算:这剧的主题是个普遍性的人生问题,主角因之是个一般的常人。《金瓶梅》的道理亦如是,这也是一出平凡人的宗教剧。
为使读者易于认同,新的西门不但除去了利爪毒牙,而且增添了许多正常的情感,变成很富“人情味”。我们说过,他心中常存恐惧;他与常人一样会不忍,会犹豫不决。他爱财,但亦不算吝啬。他心里有很自然的爱,他敬爱月娘与宠爱官哥,就象普通人爱妻儿一般。他爱瓶儿更深,而且很能感觉到瓶儿的情。惨变临头之时,他痛苦得很。总而言之,他与我们的差异,主要只在境遇上而已;他做的事都不是不可理解不可想象的,若有机缘,我们难保不做。我们也许觉得他的缺点确是比我们多(十九),但这只不过是程度之别,不是种类之别。就是这些人情味,使李希凡等人很不安(二十)。
西门庆之死是自取灭亡,不待武松回来报仇,先命丧黄泉了。他死在潘金莲之手,这让我们想到,他在小说一开头姘上了潘金莲时,已经是“猪羊走入屠门,一步步行上死路”。他送命的根由,是缺乏道德与理性的力量。这缺憾的表现,是他没有节制,不能汲取教训,没有决心。如果他能节制,不是这样纵欲,很明显的,他可以保存性命,而且可以好好利用优越的条件使欲望得到某程度的满足。可是他薄弱朦胧的理性没能助他节制,而自诩的聪明又替愚行辩护。在五十七回,他捐了银子助修庙宇,吴月娘乘机向他进言,用积阴功的观念,劝他节欲: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现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份?只是那善念头怕它不多,那恶念头怕它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子也好。”
西门庆这样回答她: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份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搊搊,胡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他永不会在生活经验中汲取教训。他家中常有师姑来宣宝卷,但他向来不喜欢这些在富贵人家出入的贪财下作的女尼,所以从不去听。不接近谄媚诓人的尼僧不是坏事,但得要另有方法接近尼僧背后的人生道理才好,西门庆则恐怕不仅不喜欢这些尼僧,也不甚喜欢那些宗教劝诫。他遇上祸事时很害怕,但祸事一过便忘了。在第七十一回尾处,他上京师之后,回家途中,过了黄河,在沂水八角镇遇上大风,不能前行,找到一个古刹度宿,那是一间败残的庙宇,房舍崩颓,半用篱遮,和尚坐禅时灯火也不点的。这陌生而困苦的环境使他觉得悚然,事后他把经过告诉吴月娘,还想到倘使大风在他渡黄河之际刮起来,他岂不是没了命?然而这些想象也没有使他警觉;他回家告许愿心之后,便觉得不必再思想这件事了。
李瓶儿的爱情,有没有可能救赎西门庆呢?“爱情的救赎”这么一句话,听起来不知是西洋味儿还是现代味儿,总象不大对劲,不过在这本小说中倒也未必绝不可能,因为西门和瓶儿的痴爱是写得很叫人同情的。瓶儿都要死了,夜里花子虚来索命,面对着孤独的黄泉路,她还要搂抱西门,叫他保重;西门这个坏蛋也不相负,他没有嫌她的血腥污秽与垂死的恶形,没有理会潘道士说房中有恶鬼的告诫,搂着瓶儿,哭着大声责怪天地。这爱情,我们觉得使西门那一无是处的生命有一点点价值和光采。所谓“救赎”,不一定要象贝蒂莉丝(Beatrice)、葛丽卿(Gretchen)、苏尔薇(Solveg),比方象契诃夫的《决斗》那样的结局,有没有可能?《决斗》中的夫妻,已经把生活弄得近乎不可收抬的了,妻子不贞,丈夫对婚姻,乃至人生整体,都已不存什么希望,可是在一个决斗的危机中,他以一念之转,觉得“她无论如何总是我的伴侣”,竟然挽救了婚姻,也改善了生活,使那位瞧不起他的科学家惊奇不置。这小说基本上也是个警世小说,与《金瓶》颇有相通之处。西门庆与李瓶儿间的真诚,能不能带来这样的新生呢?
新生肯定是不容易的,需要很大的决心。从教义的观点说,西门庆和瓶儿的痴爱是有罪的;在事实方面言,他们为了这爱陷害过人,良心会让他们快乐平安过一生吗?还有,痴爱本身不怕出乱子吗?即使瓶儿专一,西门能不外骛吗?两人的爱情一定维持得下去?问题多得很。而西门在小说中得不到新生,明白的原因,是他的决心很薄弱——薄弱得象个笑话。瓶儿死后,他想起往日曾鞭打折磨她,悔恨无已,开头是又哭又跳,不眠不吃,但应伯爵来说几句老套话劝一劝,他就吩咐开饭;起初他每天独自对着瓶儿的影像吃饭,吃时还要打招呼,晚上则守灵而睡,可是丧事尚未办完,一天夜里要茶喝,就与送茶的奶妈苟合起来。后来他报答瓶儿的只是一些物质:一副很昂贵的棺材,一套很隆重的葬礼,如此而已。那时旁人都啧啧称羡,他也以为很对得起所爱,及至应伯爵来说一番鬼话——“看见嫂子头戴凤冠,身穿素衣,手执羽扇,骑着白鹤望空腾云而去”——他也就放心听信,大杯喝起酒来。
凡庸与纵欲,西门庆的两大特色,合在一起,便毁灭了他。欲对于凡庸的人更危险,因为他没有力量,不能自拔。西门的妻子吴月娘也很平凡,但她的结局比较好,因为她不放纵自己。小说结束时,她安安分分地守着剩下的一点点家业过日子,那即是伏尔泰在《康狄第》(Candide)里的教训。万历年间的《金瓶梅词话》,在目录之前先有四首词,赞美“无荣无辱无忧”的恬淡生活,然后是四首讲酒色财气的《四贪词》,互成对照。
前面提过,李希凡嫌西门庆写得品格太好了。其实我们倒有理由嫌他写得太坏,嫌他凡庸乏味。他对李瓶儿的情,稍为表现出一些力量,我们觉得还可欣赏;如果他更不凡一些,当会更好看(我们能不能这样批评小说的donne,是另一个问题)。李希凡却嫌西门庆太善良,不如原先《水浒传》中的西门能反映作者对恶人的憎恨;至于西门庆为什么会在《金瓶梅》中变良善了呢?他的解释是由于作者太喜爱那种腐化的生活,于是不知不觉便把这坏蛋愈写愈好。这种道理并不值得驳,值得探究的只是,李希凡何以竟会完全忘记了《金瓶梅》是写来警世的,而西门庆是写来给读者自我反省的呢?他说西门庆太善良,表示他并没有拿西门庆与一般人,或与他自己相比,因为西门庆虽已去爪除牙,究竟还不会使人产生自卑感的。他为什么不拿西门来自比呢?是不是由于他怕面对西门身上那些毛病,那些贪婪自利、畏葸因循、更兼自以为是与沾沾自喜等等具普遍性而要引人自省的毛病呢?这种恐惧,不限于李希凡。许多人都会赞成他的说法,认为《水浒》和《红楼》都是比《金瓶》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体现广大人民的理想与热望。
总 结
一般读者都能看出,《金瓶梅》是以《水浒传》中的一个故事来开始的。有些学者更指出,这小说的若干其他情节,也袭用别的文学作品(二十一)。那么,《金瓶梅》的布局,又有没有来历呢?
《金瓶》虽说是脱胎于《水浒》。但布局却与《水浒》毫无关系,而是来自所谓的“一场春梦”。这是中国文学上的重要主题与重要布局。梦与醒、幻与真的问题,早在先秦时代,已是庄子的大问题;他的“蝴蝶梦”的反省,对后代有极大的启发。六朝时,刘义庆的《幽明录》里有一则《焦湖柏枕》,讲一个贾客,名叫杨林,他在焦湖庙里枕着一个柏枕睡了一觉,梦中因为娶了高官的女儿而过了几十年发达的生活,醒后怆然。这个本文仅达百字的小故事,到了唐代,感动了千千百百在功名利禄门外患得患失的举子。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在应试与赋诗之余,拿它来改写成传奇小说,我们自不得而知,不过,流传下来的《枕中记》、《樱桃青衣》、《南柯太守》,都是佳作。三篇中的主角各做了个梦,而且都象杨林一样,借着与高明婚媾而得飞黄腾达,但他们除了好好享受富贵繁华之外,也备尝失宠受辱的滋味。从庄周下来,这些故事,一脉相承,其间的“表里不一”、“内外相歧”(Irony)之意,愈来愈见发挥。庄子的“蝴蝶梦”讲的是“幻与真”;《焦湖柏枕》连上了“穷与达”了。《枕中记》用力强调“长与短”,故事里面那个几十年荣辱的大梦做完,主人家的黄粱还未炊熟;《南柯太守传》再加上“大与小”,主角叱咤风云的天地,原来不过是一个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