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亦舒(全)-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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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样的梦都有。
梦见前世与下一生，过去与未来，梦见所爱已逝去的人，又梦见不可挽回的感情。
一门心思的做梦，一有空就做，趁机会就做，做完又做，直至一切的梦变成小说一部分。
读红楼梦的次数多了，就了解到，梦其实是人生的缩影。
每个主角都做梦吗？全无例外，在梦中，他们得偿所愿，即使不是高高兴兴，亦苍茫得心甘情愿。
梦的好处是精简扼要，很少有人会在梦中吃饭洗衣服干家务带孩子，梦的情节永远大悲大喜，错愕突兀，没有平凡的梦。
小说主角的梦更加可以肆无忌惮地多姿多采，有时他自己以为已经醒来，但是没有，梦中有梦，一个梦破了，他仍在套在梦中，待真的醒来，反而更加迷糊。
在最困难的时刻，他们会痛哭：“这是一个噩梦，一日我会醒来，我只有十八岁，刚上大学，父母而且爱我”……
美梦与噩梦都是梦。

忙　？
有一个众人眼中的大忙人，正业是法律界人士，兼顾内地与上海两家律师行，又与友合股开珠宝店，兼搞了家公关公司，且加入某政党成为会员，还执笔撰写专栏。
大忙人？
这样跑六国乱贩骆驼，只好算是个大闲人，没有空，怎麽会有时间搞那麽多玩艺儿？
并非专爱唱反调，事实上一人一天限死了只得廿四小时，再冰雪聪明、才华盖世，也就是那廿四小时了，即使比人能干十倍，也不可能瓣瓣皆精、科科得奖。
一个人一生一世，能把一件事做好，已经出类拔萃，故有杰出的科学家与艺术家对生活琐事一窍不通，皆因无暇兼顾。
对天地万物太感兴趣，只会落得一事无成，总得专修一件，才会有出色表现。
一流画家只是写画，最佳作家只是写作，何用杂七杂八兼营副业，一个人的精神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见的，一个好母亲也只得坐镇家中陪子女厮混。
想像中只有闲得慌无聊到透顶的人才不管一切啥事都涉猎，但求杀死时间。
故不能称是忙人，只不过是个毫无方向的人。

苦　衷
从来没有习惯同编辑部诉衷情。
正是，加不加稿费在你，写不写小说在我，除此之外，各人自扫，你经营生意有多辛苦，我文思乾涸河等傍徨，都不消细说。
最怕编辑同我细细分析详情：老板最近心情不好/　股票跌市/　杂志销路大不如前/流年不利……这同作者有什麽关系？
加就加，不加就不加，正等於作者毋须向编辑部解释每早七时起床写小说是如何艰苦/　交稿准时要怎么样的自律/　他人薄幸，我则情深等等。
写就写吗，不写拉倒，谁管你家的罗马是怎麽造成的，写得吐白泡也活该，谁叫你干这一行。
文章不值钱就转行好了，养不活严肃作家？何不看看商界可养得起严肃的生意人。
还有，杂志销路欠佳老板心情不妥不想打理加稿费事宜？还是速速办理的好，否则所有作家跑掉销路岂非更成问题，上头只有更加生气。
劳资双方互相利用互益互惠，见了面嘻嘻哈哈，谁也别叹苦经，当然各有各的难处，所以他情愿当伙计，他选择做老板。

三　流
有一个人的笔名叫三流。
一看，乐了，这不是我吗，人品三流，文字三流，收入也三流。
蛮好了，在这个外行充内行，九流充一流的世界里，攀得上三流，可谓中庸之道，不过不失。
不过，人家自谦三流，为人谦和可爱，他认作三流，可能没人敢出头认是一流，效果特别。
做三流人物挺好，低调、舒服，不用面对大光灯，自由自在，爱干什麽就干什麽，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毫无压力。
这号人物，江湖上起码百名以上，行内英雄排起座次来，大抵还需要三流人物以壮阵容，多好，要出锋头，照样够热闹。
闲时看人家争头位，谁输了都一样高兴，把出锋头的时间拿来务实，又赚一票。
从一流到九流，都算是有辈分人物，不入流，那才惨，闲谈时常听到有这样的评论：“某某某，简直不入流！”
紧守三流岗位，孜孜不倦，努力工作，已经够满足了。

蠢　狗
友人说，他挺不喜欢过分聪明伶俐的小孩，一早能说会道，且懂鉴貌辨色，似人精。
他钟意傻乎乎那种小蠢狗，什麽都不理，光管吃光玩管睡，最好对世情毫无认识。
我是刚相反，管他巧言令色是否鲜矣仁，一看到那种三四岁已经晓得半嗔半喜地同老师叹曰“下雨天真惹我厌”的小女孩，便从心底爱出来。
是以小说中所有小女孩的口角都与大人无异，甚至更具智慧。
可是，一直不喜多话的男人。
某些男士，一坐下来，宏论滔滔，一顿饭时间，从头带到尾，不停地讲讲讲，口沫横飞，真叫人看不起。
一次，友人问：“某是否一个能干的人？”不得不笑答：“你几时见过能干的人讲那麽多话？言不及义，自我吹嘘，低级之至。”
大人不同孩童，成年人应当知道什麽时候应当闭上尊嘴。
小孩叽叽喳喳，往往有出人意表的观点，真能叫人开心。

感人肺腑
读者常常送我礼物。
那一天早上，零下六度，跑去看信箱，取到一个包裹，拆开一看，哗，感人肺腑。
原来是读者寄来手织小毛衣一件，蓝白二色夹心形花纹，配小小白色心形纽扣。
立刻叫来小女，试穿，大小刚刚好，立刻穿着温暖牌上学去。
YES！各人有各人缘法，小女的祖母及外婆均已去世，故从未穿过手织毛衣，我则苦无时间，只得买现成货色，真没想到读者会有此心思。
一直以来，看到别的孩童穿着各式手织毛衣，均投以艳羡目光，现在可不必矣。
顿时百感交集，亲友总是对写信没有兴趣？不要紧不要紧，读者往往撰十页长信寄上，观点措辞之幽默诙谐精确，令我喜心翻倒，一个人幸运到这种地步，夫复何言。
自知一切均自写稿而来，更加不敢掉以轻心，誓言永不脱稿，努力乱写。
这种鼓励是令我们一直写下去的原因吧，在我心目中，读者永远第一，文字若无人阅读，谁那麽辛苦写。

生　日
过了三十，当然是四十，过得了四十，很快便届五十，其实我们这一票人，步入中年已经有段日子，老资格了。
现代人心境都比年龄年轻，相由心生，不显老态，生日那天，笑语老伴：“某与我同年，
可是你看她，非常残非常憔悴非常不开心之时，像三十七八，心情好高兴又睡够了的时候，才似三十一二，真正得天独厚。”
一定是因为忙，忙得连老都没有时间，内分泌起特殊变化，故外型减寿，与真实年纪不配合。
友说，张爱玲讲过，长时期不安心的女子不敢老，可是，生活不安定的她必然无比沧桑。
应该说，事业有成，精神又有寄托，经济不成问题的人，不论男女，才最不显老。
即使外表似真实年龄，也很应该，毋须叹息，庆幸我的工作、我的职位，外型不必年年似廿九岁半才可胜任。
三十岁那年，正式开始穿花衣服，不知多喜欢三宅一生的彩色设计，不同上一代，一到中年，赶紧梳髻，一袭深色宽身旗袍终老。
人到中年，随心所欲，不再拘泥，决定自由自在好好享几年福。

往　事
台语，其实是福建话。
许多台湾小调，用福建话唱出，十分缠绵动听，最著名例子是“望春风”，可是台湾官方语言是国语，像从前的香港，一般看法是国语片的制作比粤语电影认真。
最近，台语歌曲又比较流行，一日，在电视上看到有人唱“往事甭提起”，歌词、旋律、歌声，都比一般国语时代曲好听。
往事甭提起，多令人惆怅，本来这是指感情上的纠葛，可是煞风景的我一想便想到几年前存款利息曾经高达十二厘！真是往事甭提起。
我并不谙福建话，只会说“黑白讲”及“真好嚼”，还有“莫睾样”，但听起台语歌曲，却时常感动，曾在台北度过最后优闲的一年，之後投入出产队伍，苦忙苦写苦苦挣扎，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听到歌曲，想起往事。
台语时代曲复兴，接著歌仔戏也抬头，一个国家兴旺到一个地步，人民便有自主权，渐渐外省人也讲福建话，像香港的上海人学会粤语。
少数服从多数，方便行事，国语绝不会因此式微，闽南话却重新流行。

大制片家
乔治路卡斯是大制片家，星球大战片集使他发了财，他善於利用金钱，又喜回馈电影行业，故在加州置下数十亩地，盖了摄影棚、特技制作厂、员工休憩处、美食餐厅……
还有一个小型卫星传播室，在地球另一端工作的导演可以把当日拍摄的片断传真到荧幕上给他参考，妙不可言。
所有设备均可租借给其他电影工作者享用，这个庞大的制作厂，叫做行天者农庄。
星球大战的主角，那个有著悲剧身世的年轻人，便叫路加行天者，制作厂以他命名，也是很应该的，因为一切自他而来。
至於路卡斯的拍档史毕堡，终於实现多年愿望，犹太裔的他憎恨纳粹，新作主题揭发二次大战集中营中惨事，犹太人真的永远不会忘记。
史毕堡说：“今日我毋须向人向己证明些什麽，我只做有兴趣的事。”
有钱真好，可是他又说：“我不欲再把我在荷里活的权力浪费在赚钱上，我为我下代拍摄此片。”
发了财，是该立品了。
终於都可以自娱。

桃花源？
同文移民後，发表感想：“……离开了金钱挂帅的功利社会（指香港）——”
笑得我眼泪都掉下来。
全世界只得香港金钱挂帅？温哥华与三藩市不讲钱只讲感情？
北美洲各都会是资本主义之源，资本主义之根，购物税已高至百分之十四，它不同你讲钱又讲什麽？
若愿意投资百万美元以上，不出半年，整家毋须识讲英文，亦可获永久居民权，这还不算向钱看，真不知什麽才是了。
阶级泾渭分明，名校系名校，官校是官校，住宅区分上中下三等，价格相差七位数字，能力稍有不逮，则一辈子在旧唐人街兜兜转转。
天下乌鸦一样黑，从来不觉得香港比其他都会更差，或是其他都会比香港更好，可以说各有各优点，当然，每个地方也有其不便之处。
世上无处可以避开是非、势利眼，以及对金钱的逼切需要，帐单一张张飞来，对算港币人一我六，或人一我八，对新加坡元都人一我五了，能不金钱挂帅！
请别把北美洲说得似桃花源。

合　同
某君转职，传新合同拟了十次，改完又改，历时三个月之久。
那麽小心！
可知彼此不信任到什麽地步，口说无凭，与其日後失控，不如黑字白纸订下合同。
其责，任何对生活稍微有经验的人都会知道，再精确的合同，也不能保障精神愉快，劳资双方、宾主之间，万一到了水火难容的时候，合同并帮不了忙。
故此，一无所有，无牵无挂、肆意而行的我，根本不明白这种合同有什麽意义。
如果关系已恶劣到需劳驾法律来约束老板，那，做下去还有什麽意思！
我们毋须爱上我们的工作，可是，在工作岗位上，亦需合理地愉快，相信我，许多例子证明，上头真要叫我们走的话，有许多办法，一百张合同防不胜防。
正如婚姻出了纰漏，老爷奶奶姨妈姑爹均出来做保山，又有何用。
任何人际关系，讲的是真实信任，变了心，合同绑住对方，天天恨怨地对着，比分手更痛苦，故所有合同都是用来防君子，并不足以防小人。

去　向
老总跳槽，友问：“你去向如何？”
我？还不是依然故我，照常操作，早三个月已收到江湖传闻，可是老总并无向旗下写作人透露动向，亦无开口挖角，诚君子人也。
待他终於离职，接班人采取不扰民政策，一切如常，也没有出言留客。
正是，双方均风度翩翩，爱走者走，爱留者留，悉听尊便。
我等自愿留下者亦无要求加稿费或提出附加条件，统统以平和心处理，态度成熟老练。
不写甲杂志，可写乙副刊，不写丙周刊，可写了月刊，全体不写，大可休息。
已经不是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了，顺其自然最好，正如老总语：“识中文的人越来越少”，大抵要写、肯写、愿意写，还是有得写的吧。
其实任何一位作者都不可能使某杂志或某副刊起死回生，可是好看的小说与精妙的杂文确有锦上添花之功效。
写还是用心的写，你让我东征西讨，扩充边疆，却是另外一回事。

懦　怯
对於无辜的精神与金钱损失，几乎人人都会觉得愤慨，下不了那口气，欲讨回公道，便引致法律诉讼，故此城内盛行律师信来往。
那真要看当事人生气到什麽地步了，在这方面自问十分懦怯，坚决认为退一步想海阔天空，还有，吃亏即是便宜，还有，息事宁人，跑江湖，和为贵。
若是因为一个人，马上绝交，永不见面，杜绝烦恼，若是因为一件事，立刻罢手，即言放弃，知难而退，再不追究，时间过去就算了，金钱上损失，当搓麻将输光光，破财挡灾，忘记它，继续如常生活是正经。
当然，那是因为我比较幸运，生活上没有大波浪，不过这种怕事性格，著实避却不少烦恼，许多小事因而化无。
有许多事毫无必要追究，查根问底，只有招致更大的侮辱，让它过去算了，水落不落，石出不出，也并不重要，所谓名誉损失，压根儿无名，也无从失起，避得开就避，躲进小楼，不甘心的感觉一下子便克服过去。
常笑曰：“这件事，要是碰见我的朋友谁谁谁，一定告到枢密院去”，人各有志。

食为天
老父来访，一时兴起，把津侄，侄媳，与八岁的侄孙倪尘也请来团聚，七人共处一屋，家里从来没有那样热闹过，四代同堂，感觉特殊，可是最深刻的感受，却还是首次贴身了解到民以食为天这句话。
哗，早餐吃一筒面包，中午两只大比萨加四只汉堡，下午一打蛋糕当点心，晚上煎九块猪扒……骇笑，加上每人每天约吃三只水果，那种情况，堪称壮烈。
而且胃口是互相影响的，你吃我吃，他本来不吃也吃起来，谁要饺子？结果每人吃十来廿只，别忘了汽水啤酒糖果薯片……。
最后连咳嗽药水也喝光光，情况紧张。
津侄一到下午四点半便开始大显身手，教授一道微波炉蒸鱼，妙不可言。
碗筷不够，索性用纸杯纸碟……七个人已经如此，十一亿人不知怎麽样。
作为中国领导人，首要是搞好吃的问题，人人吃得饱最重要，衣食足方能知荣辱。
一个家也一样，吃不饱，人权尊严自由统统无用，饿著肚子，谁会有爱心。
先炖下一大锅鸡汤，才谈各亲人近况。

可　是
一位女士婚变，丈夫已单方面宣布分居，可是，女士的公婆却予女士至高荣誉，最大支持，故有记者说，女士的婚姻还是成功的。
余不敢苟同，女士嫁的不是她的公婆，而是她的丈夫，对方既然决定分手，该段婚姻即是失败的婚姻。
夫家诸人的支持只不过表示那是一头有教养有正义感的人家（某些幽默的婆婆会乘机笑咪咪的同媳妇说：“唷，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女士的公婆均是上等人，系不幸中大幸。
但，这还是一段失败的婚姻。虽败犹荣，可是仍属彻底失败。
不过，婚姻失败只是婚姻失败，不代表其他，也不等於事业欠佳，更非人品有问题，绝不因为人缘不好。
伤痕总会过去，一定要收拾旧山河，重新开始，承认失败是第一步，把整件事埋葬努力将来是唯一自救方法。
婚姻成功固然可喜，如不，毋须气馁，有时，无论一个人愿意多努力作出多大的牺牲，仍然於事无补，宜知难而退。

十三点
“我从前的文字，幽美像古琴的呜咽……”
“我再也不用浪费任何时间来看任何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