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亦舒(全)-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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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香港人在照顾自己之後还有馀力以及愿意照顾亲友，又爱在海外发展，实在难得。
声音虽然大，但并不爱生事，乐意享受生活，故此一点点高兴，立刻哗一声表示兴奋。
声音大又怎麽样呢，当然，在工作能力一流，奋斗力量超卓之馀，尚能阴声细气，宛如锦上添花，如不，瑕不掩瑜，亦无所谓。
说话声量收小并不困难，要是香港也经济衰退，失业率高达百分之十，整年浓雾大雨，士气不振，港人说话，可能要侧耳细听。
数字游戏
同文说，在加拿大免费可以拿到八八八，二二二，一二八，二三八，这种车牌，那是真的，车行一见顾客是华人，会自动提供港人心目中的好车牌。
同文又说到，车牌可用英文字母代替，弄个我爱你亦可，但我爱你有八个字母，不行，超额，车牌只限六个英文字母以内，长话要短说。
曾见过一辆平治五OO跑车叫LULU，十分向往，可惜至今还在努力考驾驶执照。兆电话号码也可挑选，友人说一号友是九二二三三八八，大家便莞尔，久易易生生发发头多好，又容易记。
屋子门牌也可以改，程序比较复杂，但是不少友人硬是住在某街八三八号。
为什么不，这是不妨碍他人的一点生活小情趣，已经离了乡别了井，再快乐的快乐也全部打了折扣，总得想法子弥补。
看到停车场中有幸运号车牌，便知道是属华人所有，老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为何这几个阿拉伯数目字会那样受欢迎吧。
华人对於花好月圆，有特殊憧憬。
技巧
同文移民和离开写作岗位五年，最近复出，头一篇专栏才四百字，其中有三百五十字是诉读者，他私人的遭遇。
看样子，他打算把过去数年的日记拿出来与大家共享了。
可是！照我的经验所知，读者并不想知道任何写作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读者本身的日子也不好过，并非诉苦的好对象，读者需要的，是阅毕全文後一个会心微笑，或是对作者意见一点点共呜。
作为读者，我最不爱看下雨天叫不到计程车或是旅居北美如何凄清这种文字，这是一定的事，不消细表，而且必然可以克服，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个人的阅历当然可以讲，但需运用技巧，不适宜以日记方式出现：你吃错了药？大可讲讲急症室风景，置了新车新屋，不如说说花钱之道。
眼光为什麽不随著岁月延伸出去呢，有时看到一书不成的某仍在撰文讽刺比他有成绩的谁谁谁，就觉得是浪费时间，浪费篇幅，他所看不入眼的行家，成就统统高过他了。
怀旧
你有否怀念过去？
我很少，因为老实说一句，生活从来逼人，谁会刻意对苦日子念念不忘。
一位美国摄影师说得好：「怀旧是因那时候我们年轻，其实汉堡包味道不见得更好。」
或许是，彼时的菠萝刨冰与出炉蛋挂不一定比今日更好吃，但我清晰记得，那时我有力气与勇气。
凡事死缠烂打，非达到目的不可，如不，痛哭一场，第二天再来，比起今日，只会一味死忍、退让，真有天渊之别。
性格渐渐懦弱退缩，捱打亦不思还手，还美言日顺其自然。
也许是生活经已稳定，不想节外生枝，有什麽不愉快的事，躲得就躲，索性离开那是非之地，根本不欲据理力争，或是多费唇舌。
— —就算全部是我的不对好了。
变成这样，能不歙嘘，冲动派门人有一日居然练起绵功来。
於是深深怀旧了，年轻时黑是黑，白是白，从来不说「无所谓」、「没法子」、「世事往往如此」这种颓丧的话。
移民专栏
不少同文移民後，第一件事便是告诉读者，他此刻住在什麽地方，又替街名取个中国名字，文绉绉，什麽野木路、绿梧道、柳影街，繁花里…
交待过环境之後，便细表他如何考驾驶执照、剪草，同外国人打交道，以及在超级市场的种种遭遇。
孩子在学校上法文课呢，沾沾自喜，邻居没有种族歧视，又万分欣慰，呀下雪了，呀春季还会远吗，噫晃眼又是遍地红叶，不觉已取得护照。
约自十年前就读这种题材，起码有三十个以上的同文好此不疲，日复一日，报导日常生活。
以致现在有人问「你为什麽不写类此题材」时，只能答：已经那样泛滥，玉石纷陈，达饱和状态，还怎麽动笔，只得全盘弃权。
连信都懒写，「近况如何」，「看某与某的专栏好了，差不多是那样」。
有时索性把谁跟谁的专栏剪下，寄给上海的亲人，以省笔墨，现成的资料取之不尽，这个说经济如河不景气，那个说失业率如何高企，甲把老父也接过来了，乙叹他身在胡而心在汉。
忽然之间醒悟，原来这麽多行家已经告别家乡。
好书
蒲松龄是聊斋志异的作者，该书文笔清新活泼，引人入胜，富有感染力，他还借花妖狐魅的形象，借梦境、冥间、仙界等特殊环境，真实而深刻地反映现实生活。
最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是，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聊斋就不断被人借阅，传抄。
因此，可以说，作品还未面世，作者尚未成名，已经获得读者赏识了。
聊斋要待完稿五十馀年後，方有刻本面世，自此风行天下，万口传诵。
由此可知读者对一本好书是多麽热情。
一直到今天还是一样，据说，字房的打字先生小姐，一拿到某同某的原稿，便喜出望外，一边打字一边阅读，津津有味，无限享受。
他们是先睹为快的第一批读者，书出版後，自然一扫而空，十分畅销，因口之於味，有同嗜焉。
获得读者投票的才可能是好书，红楼梦也有同样遭遇，当年既无影印机，只得手抄传阅，故有十多个不同版本，错漏百出，然读者仍然为之著迷，当然只因为好看。
OVERHAUL
男：「你看上去很疲倦，需要放假。」
女：「我需要的是OVERHAUL。」
这是电影里的风趣对白，OVERHAUL指机器进厂大修，更换不适用残旧零件，出厂时焕然一新，又可用它十年八载。
照照镜子，真希望人类也有修理厂，不不不，不是医院，并没有病，可是身体有许多地方生锈破旧，有点不大灵光，想整一整。
像心灵日益麻木迟钝，像双耳时时听而不闻，像观点越来越势利现实，像口角一日比一日无奈疲倦，都需要修理。
身心上太多疤痕伤口，精神不振，凡事不感兴趣，无论什麽居然无所谓，这还成何体统。
进厂大修，出来时又另一番光景：希望可以恢复旧观，事事劳气，斤斤计较，扮清兵，心口一个勇字，精神奕奕扑上去理论。
换言之，经过修理，年轻二十载。
皮相美观固然重要，可是心灵维持青春，更是要紧。
特别佩服火爆脾气的老者，只要心头那朵不熄灭，生活便有希望。
天从人愿
有一句中文成语，叫天从人愿。
哗，想死人。
— —上天听从了我们的祈祷，从此没有战争疾病、贫穷患难，家家有饭吃，人人有书读，不再为人事倾轧斗争，不再伤心失眠、患得患失、生气忿恚，人生将大大改观。
换句话说，大家都不用再盼望什麽，也不用奋力争取，届时，会不会闷坏所有人？
此刻，生活虽然艰苦，不如意事又何止八九，但至少，情况稍有改变，便带来极大惊喜，得到一点点，又会额手称幸。
一般人要求的，不外是凡事稍为容易点，譬如说，谁若苦干五年升了职，我也照这个好榜样即行，万万不敢擅自越界，出人头地。大家都知道不可能天从人愿，不劳而获，毋须太辛苦，已当是天大运气。
知心的伴侣、投机的好友、听话的孩子、想理的工作，大吉大利…统统可遇不可求。
从来不是努力就可以得到，绝大时候，付出多多，一无所获，更加使人珍惜手头所有。
无缘
中国人看透人情世故，凡有什麽不顺心事，统称无缘。
许多事表面没有可以解释的理由，她为河舍甲君去就乙君！小陈升级为什麽比小林快，又丙自出道便尽得天时地人和，可是丁却满途荆棘，最终连健康都失去。
正是，各有前因莫羡人，又劝曰，凡事不可强求。
你为什麽同他分手？细节太过复杂痛苦，他人未必有时间聆听，不如简单地说，没有缘分。
劳资双方关系结束，也是缘分已尽，何用细表对方不是。
缘分来的时候，随心所欲，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顺理成章便办妥一件事，如不，九牛二虎，汗流浃背，仍一无所得。
成年人不与缘分对抗，有缘，则合，无缘，则分，切忌辛苦，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寄居世上短短数十年，至要紧开心，得过且过，相信我，一百年後，一切都没有分别，赚得三餐一宿之後，凡事看开点。
做到最好，也还不够对方的标准，宜速速鞠躬致敬，知难而退。
穿得年轻
时尚杂志某期有一篇专栏大肆丑化穿得比年纪年轻的人，语气刻薄，指名道姓举出最坏例子，令读者骇笑。
这个毛病的确最易，因此我们常常看到十多岁出道的青春女星十年后大红大紫名利双收，可是仍然穿着十年前牛仔短裤T恤背心。
总是不甘心穿适龄的衣裳。
拿我为例，仍喜穿添兰的矿工靴，自知十分离谱，可是恋恋不舍，不能自己，又爱马球牌便服，一买一大堆，打算穿到六十岁。当然是套装优雅的多了，一外套一裙，配同色皮鞋手袋，戴名贵首饰，可是不知怎地，看上去单调泛味，暮气沉沉，闷死人，不适合中人之姿。
一般人都喜把他一生最光辉得意的岁月留住，故随时可以见到九十年代有人仍作六十年代打扮，衣服鞋袜全是新的，可是气质滞留某年某月，这是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老友从来不放过我，有人这样说：“拜托，这件外套，留给令千金吧”，立刻呲之以鼻：你妒忌我。
每个人只能活一次，你管我穿什麽，难得高兴，自得其乐。
扣押品
美国政府海关在温哥华之报纸上刊登大页广告：「海关扣押品拍卖！此次是有史以来最大型、展示最大批海关没收品，货品包罗万有：中国工艺品、珠宝、金表、金器、古董、地毯、家具，各位万勿错过大好良机！」
又特别注明新接收到法院大批劳力士金表，还有丁韶光、唐大庸等名画家签名及有编号的作品，还有玉石象牙雕刻、瓷器花瓶等。
令人骇笑。
可能都是华人走私货色，在海关被搜出没收，落政府手中，现又取出拍卖，希望华人踊跃竞投！太尴尬了。
广告上还附著拍卖日期地点时间，详细绘图注明如何驾车前往目的地。
在拍卖中选购这种原封不动全新名贵货物至为划算，底价不过是原价四分一，不过，相信携带入加国境内，仍需完税。
可以想像，珠宝玉石类，大概都由航空走私夹带，而大件头则走海路，由於没有报税，故全部没收。
「请您千万把握难得的良机」，你几时见过北美洲海关这样客气过？
福气
甲君移民後，千金读书成绩优异，全卑诗省中学毕业试考第二所有父母艳羡得差点潜然泪下：「怎麽可能英国文学都考九十九分，幼时她母亲喂她吃过什麽！」
又二君千金投考大学，连中三元，结果弃史丹福、哈佛而取剑桥，大家又大叹此乃求不到的福气，以致庸俗兼功利主义如我辈，亦不得不承认，子女读书成绩优异，胜过升官发财。
也有比较极端的例子，像丙君时常为长子功课欠佳而见校长，最後一次被勒令退学，他当晚痛心得不能成寝，可是听见儿子扯鼾如故，丝毫不在乎，他几乎吐血。
亦有痴心的丁君，整个月天天去坐在名校校长室外，要求校长取录他公子，结果孝感动天，求仁得仁。
其实人人都有智慧了解到五百年後，一切都没分别，而且读书成绩优劣，与他日在社会上成就，也好似不大挂钩，但是，却仍然盼望孩子们对功课有合理的兴趣，如不，则痛心疾首。
一位父亲声泪俱下地对孩子说：「社会有些准则，非跟从不可，教育制度即使平庸沉闷，请付出耐心力气。」
那少年双目瞄著天花板，心不在焉，也许，致力发财，比起叫子女用功，是太容易做到的一件事。
厌世
同文说，一个人，身体健康，并非失意，只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可否自寻短见。
正常的答案当然是不。
可是活在世上，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各人对於生活的要求与水准不一样，活著要有活著的样子，对仪容、对工作、对各式人际关系，都要做得合乎个人规格，光是如此便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故一位聪明的友人尝说：「一个人运气不好，真会活到八十岁……」
又毋须心情欠佳，他也困惑地问：「人活到四十岁也足够了吧。」因有充分智慧了解到，地球没有谁，都一样转。
最惨是产生了老练的无所求心态，洞悉世情，对於任何黑与白，美与丑，都无动於衷，时时觉得疲倦。
不不不，一点事都没有，心情甚至不是不开心的，对家庭对工作，也一贯服侍得妥妥贴贴，但是却不介意随时息劳归主。
开头只是在比较忙的时候那样想，渐渐在越舒服越平静时也作如是观。
应付生活各种琐事，吃力而徒劳无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明天它又来了，又不能再做得更好，故日久生厌。
答应过
友人很生气：「白纸黑字答应过的事居然不算数！」
当人家事忙算了？或是说，贵人善忘，而事实上，若果答应过的事统统需要做齐，那真会累死人，所以情有可原。
或是一时兴奋，话说过了头，或是彼时的确有心有力，可是环境稍後略有变迁，举手之劳已变得万分困难，那也就算了。
不要去提醒人家：「那时你说过……」人家下不了台，以後就失去一个朋友。
当没有发生过好了，相信那些应允也不是什麽大事，生活照样过得去。
我们都答应过亲友会写信会寄照片，老板也答应过我们会加薪水兼发奖金，情侣们互相承诺永不变心，衣物都保证绝不褪色缩水，基本法讲明五十年不变：．：
开始听到应允之际，已经开心过，算是赚头，其实无论人家讲得如何天花乱坠，我们也总得有个计算，剔去不可能成分，到时，便不会有受骗感觉。
又不是有真金白银损失，无所谓啦，这样看得开，不外是因为历年来我也不知有多少未履行的承诺吊在半空。
可以算啦
有一位朋友，口头禅是可以算啦。
他太太五百万买了一幢公寓，住了一年多，卖了六百万，正在嘀咕没有赚足，他便笑道：「算啦，又白住了那麽些日子，又还赚了现金，可以了。」
听在耳中，如醍醐灌顶，马上活学活用，真的，稿费本应加一百倍，可是既然加了，一块钱也聊胜於无，算了。
还有，读者本该爱我爱得死脱，现在居然也看别人的小说，怎麽办呢，唉，也只得算了，至要紧大家都有生意，可以啦。
粤人比这更智慧，他们有一句俗语叫得些好意需回头。
真的，哪有那麽多好事会同时降临在同一人身上，但凡不用亏蚀老本，已是上上大吉，什麽都嫌不够，老是要要要要更多，实在讨厌。
打到九折，就算了，要我十足照付，也可以，什麽，连隔壁的帐都计我头上？哟，施比受有福，亦无所谓。
为什麽乐意做顺民？嗳，据理力争，更加浪费时间精力，弄得不好，只有招致更大侮辱。
可以的，算了。
邋遢
不计较生活细节大抵也就是邋遢了。
有谁认为不够抽屉放衣服杂物，没问题，立刻退位让贤，清仓，把所有东西丢进一只胶袋，不要紧，就这样可以过三年，会不会不舒服？放心，你要是快乐，照样快乐。
数全家最不修边幅，大部分衣服还在纸箱里没拆出来，看样子也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