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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随想--亦舒(全)-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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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一定要讲,那还得看报馆派谁来邀稿,若是丙级人马来接头,那,稿件不过是用来做客座随笔,免开专口,乙级编辑?问要十块钱差不多,甲级老总邀稿,可以拿三十元,若果是C先生亲自出马,大概可以漫天讨价了。
闲时写一段杂文,不知多好玩,既能解闷,又可扬名,所以许多业馀好手倒贴广告费都肯写,借著地盘,告诉读者,生活点滴,其乐无穷。
谈稿费多煞风景,去去去,我们叫做没办法,生活中六千件事全靠一条路的收入,不得不伧俗地讨价还价。

香港报纸
父暂居新加坡,说起那边生活,他说:「报纸不好看。」
唉,全世界,还有什麽地方的报纸比香港报纸更精采。
真是什麽都舍得下,独独放不下香港报纸杂志。往报摊旁一站,掏出一百元,林林种种,不知可以捧回多少精神食粮,逐页细看,不愁寂寞。
我们这些人,每次到了外埠,休息完毕,就钻到唐人街去找,是,明报周刊,打开熟悉的专栏,看到落泪。
每个都会均有一流餐馆、时装店、首饰铺…住久了,亲戚朋友都可以联络上,加上山明水秀,电视节目多姿多采,大致上没有什麽不足之处,就是想念报纸。
居港时看三份日报两份晚报,坐在家中,上天入地,无所不知,加上周刊,半月刊,月刊,更对世事、人事、江湖事了如指掌,只觉有趣之至,其味无穷。
我不赌马,不搓麻将,不买六合彩,也没有本事炒买楼宇、外币、股票,亦极少上夜总会、逛时装店,对鲍参翅肚望而生畏,照说,对港式生活应无留恋了吧。
那是因为你不晓得我迷儿童乐园、中华英雄以及蔡志忠漫画。
他们都令我辗转反侧。

打生活仗
也已经算得幸运了,战後出生,在香港长大,据统计,地球上只有两个巴仙的人可以过这样自由自在衣食丰足的日子。
可是不知怎地,自少年时期至今,却总有兵慌马乱、民不聊生的战争感觉。
因为要同生活打仗。
较年轻时想出人头地,故历劫千辛万苦,读书考试,离乡别井,自费留学,感情生活又从来不如人意,精神苦恼,又欲做好工作,奈何力不从心,况且还要等待机缘巧合,时时又急又气,满怀心事,绝少展眉。
耐著性子渐渐整理出纹路来,呵身体出毛病了,延医修理,痛苦万分,忽然婆妈地觉悟到,原来健康真正最重要,可是,收入也不容忽视,於是困惑地自一间报馆跳槽到另一间,又时时登门到出版社理论,不得不争取极之琐碎麻烦淘气的酬劳。
生活中能有几许良辰美景,生活中每一刻都靠我们自身熬过,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满以为可以摆脱红尘,归田园居,但是父母要离开我们了。
算一算,老是寝食难安的时刻多,已经这样乐观,如此幸运,都忍不住暗暗问一声,人生为苦为乐。

练魔宗
紫青双剑录中,女侠因内功尚浅,被血魔入侵,借体还魂,她功力大增,退敌之际,无比神勇,使同门大惊。他们劝她:「速回峨媚,叫师傅助你逐出血魔。」
谁知她大笑:「为什麽要逐出血魔?」
真的,师傅又不能救她,满山法宝,只给了件半吊子,不能护身,看来,倒是魔宗助她扬眉吐气。
现代女性,也时兴练魔宗。
快捷妥当,有缘者三两年间即可练至第九层,要风得风,要雨得两,要大厦有大厦,要锦衣有锦衣,何乐而不为。
峨媚派师姐妹还在为三五七千月薪在苦练呢,朝九晚五,师傅动辄斥责,即使有朝一日,升至掌门,亦不过清茶淡饭。
少女某曾十二分困惑地问:「一百六十五万的跑车,她怎麽买得起?」
魔宗就是魔宗,像变魔术一样,从无变有。
不过,像世上任何事,练这门武艺,必需付出代价,同时,还要看资质是否近磅,不见得位位都可以得道成魔。

剪草
对於北美洲的生活,一般人的看法是沉闷,周末除出剪草,无事可做。
生活是否寂寞沉闷,同一个人的心态很有关系,要讨论起来,真可写一本书。
剪草,就比较简单,喜欢做的人,会抢著来做,买齐各式工具,日日孵在园子里,除杂草、铺新草皮、种满各式花卉、施肥、浇水,乐得不知腰酸背痛。
不喜欢做,当然望之生厌,那也无所谓,请人来做好了,收费公道,这一个行业,多数由日本人出任,每十天来一次,前後花园保证乾净整齐,要什麽样的花,同他们说,树该怎麽修,人家自有数目,因竞争激烈,工夫十分周到。
不要担心,没有什麽是非亲力亲为不可的,在这个生孩子都可以找代母的年代,别让剪草这种小事使你困惑。
移民生涯的苦楚与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挂钩。
容我告诉你什麽才叫真正的难受,一个黄昏,想起多年前外婆到火车站来送我们到香港,母亲说:「您怎麽来了」,外婆答:「这一去,许不能再见,当然要来。」
这才是真正的凄凉。

更苦
家母一生辛劳,克勤克俭,虽然没吃大苦,可是也未曾享福,老式妇女一生,大抵如此。
这一代女性可有获得解放,见仁见智。
经济不错独立,精神也够坚毅,可是家庭担子繁重一如母亲那代,对外的事业呢,又得鞠躬尽瘁,内外夹攻,大伤一兀气。
上有老,下有小,说起来,也读过书、办过事,怎麽都不能缩在一角佯装没有能力,为著表示新女性风度,只得咬紧牙关杠起包袱。
脾气再差,人缘不好,还是学会与上司同事相处,尽量迁就,以便合作。
上至扬名立万,下至家头细务,都是女性份内工作,算一算,只有比母亲那代更辛苦十倍八倍。
太能干了,还被异性抱怨说今日女子不似女子。
多少事业女性工馀还不是要替孩子找学校,开会开到一半,子女电话打进来,一样照听。
唏,三头六臂,还需仅得把辛劳所得作适当投资,积谷防老。
什麽都做齐,样样妥贴,那还是应该的,因为李太陈太区太吴太统统都会。

销路
我们这帮职业作者,最常听见的问题是( 一)怎麽会有那麽多题材,(二) 出那麽多书,有销路吗。
(一)真是不答也罢,( 二) 倒可以略说一说。
这问题显然是外行话,出那麽多书,是果不是因,先有市场需要,然後才轮到出版社去接洽写作人,希望多多生产。是以一定有销路,否则的话,三本书不去,仓库内堆山积海,出版社立刻改变出版方针,请该名作者停笔。
如今出版一本小小单行本,绝非三五七万成本可以办得到,有名望的作者首次便支六位数字版税,加上纸张、打字、封面设计、印刷费、广告,还得与批发商拆帐,成本高达数十万元!卖不掉,谁背这个债,谁会无端端替谁出书。
若干年前,有关阶级爱替自己出本书白相白相,卖得掉固然好,卖不掉也无所谓,最乐观最勇敢者一口气印了十多本杂文一齐推出,配全版广告。
百物腾贵,通胀惊人,现在大抵没有人有这样雄厚的资本了吧,书是印出来给读者看的,不然,谁家有那麽大的储物室。当然是有人买才印那麽多。

人情债项
我们开口求人之前,先要有心理准备,预备付出一定好处。
咦,不是说求人吗,怎麽反而倒要付出?
是,求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口袋,有什麽可以交换,如果一无所有,则免开尊口,否则也自讨没趣。
问人家要一个人情,起码要拿三个人情去换,人家觉得没有亏损,下次才会帮助我们。
较年轻的时候,不明白这个道理,老以为人缘好与不好,大抵同性格是否可爱有关,真是太过天真无聊了。
人同人相交,不外是图个利益,老是问人要这个要那个,一一三个回合之後,神憎鬼厌,争相走避,立刻被全世界打入黑五类。
需知人家的人情也是用时间耐心精神换回来,用用会用罄,怎麽可以平白胡乱帮人,当然要取回若干代价,以物易物,以交情易交情。
越是肤浅的人,越快要得回好处,今日帮你,明日就问你拿报酬偿还,一如高利贷,借一元,还十元,搞了半日,那只是利息,还欠他一百元。
世道难行,信焉。
吃亏
某君迟迟未婚,理由:怕吃亏。
可以想像,这种恐惧,越来越扩大,终於会独身到老。
独身是一种很私人的选择,其实也并无不妥,不过怕吃亏却是性格上一个弱点。
任何人际关系,包括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宾主……如果怕吃亏,则不能成立。
一定吃亏,且愿意吃亏,才会搞得好人际关系,你要是觉得半斤八两、无愧於心,人家已经认为你是一个最精刮最刻薄的人。
人人都吃亏,谁是得益者?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观察多年,发觉在所有人际关系中,都没有赢家,每个人都抱怨每个人亏待了他。
那麽,也许清风赢了,也许明月赢了,我们仍然把时间精力感情押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希望获得父母、子女、伴侣、朋友、老板的欣赏,否则的话,我们便是天底下最寂寞傍徨的人。
吃得亏多,也会学乖,从此以後,胆大心细,吃得起亏,不防多吃,又云,吃亏即是便宜,都是金石良言,说什麽,出来走,都得同人肝胆相照。
有资格吃亏,是我们的荣幸。

失败原因
观察了许久许久,发觉一个人失败,通常基於两个原因:( 一) 懒,( 二) 选择错误。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懒,怕吃苦,怕吃亏,早上要他起床已经是要老命,走多一步路都觉得不值,放著正经工夫不做,成日价吃喝玩乐,果然被儿童乐园里的寓言讲中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还有,散漫的蝴蝶到了冬季,自然不比勤力的蜜蜂幸福。
可是还有其他的人,一世勤奋工作,却也一无所得,那是因为选择错误,选择永远靠运
气,十多年前台币对港元是八对一,台北公寓房子又比香港便宜,当时如果选择在台北置业,已成小富,可是世事难以猜测,无话好说。
入行、择偶、移民。。。。。全讲运气,风水会变,人心也会变,防不胜防,只能闭著眼睛说:去吧,纵身跃下。
性格也很有关系,未成名,摆架子,实系致命伤,还有,时时刻刻欺骗顾客,货不对版,也注定要失败。
既用功,又老实,且运气又不坏,是否会成功?才怪,那只不过表示不致一败涂地,离成功还远呢。

自白
晨曦,坐在书桌之前,我也曾问自己:我岂是真的不能写得稍好,抑或,为著其他原因,不思上进?
若干年前,一位搞文学的友人劝我改变作风,我只能笑,第一,他们那组人其志虽然可嘉,但力不从心,作品意境甚高,分量却稀疏平常,第二,他们的生活那样清苦,看在眼内,心惊胆战。
我怕穷,我认为享受固定的稿费与版税是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我也怕寂寞,我喜欢我的小说流行,拥有一定数目的读者。
无论合作了多久,出版社仍然十分坚持,绝对不做蚀本生意,最主要的是,我自己也尽可能想留住读者,而正如蔡志忠所说,顾客喜欢熟悉的货品。那麽,对我来说,世上所有标著价目的物件统统是货物。包括八大山人的鹰、塞尚的苹果,既不打算赠阅,也只能作如是观。
一年前,正式决定半退休,而在这之前又好几年,其实生活也已经似半退休。
编者与读者,都与我这个作者相敬如宾,彼此都知道对方需要的是什麽,故一直相安无事。
我不知道为什麽到了这个时候,忽然一直问自己,是否可以做得更好一点。

蹲地下
与老伴唯一的共同兴趣大抵是逛美术馆。
一孵大半天,傍晚杠著画册回家,所费无几,不亦乐乎。
那日,蹲在地下,近距离研究一具石雕,忽想起多年前偕父游台北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馆,彼时晒得黝黑,穿旧裤,也是那样扒地下不知道看哪只瓶罐,听见父在身後斥责:像叫化子!
回忆到这里,马上站起来挺直腰。
美术馆里太多好看的藏品总是叫人兴奋,精神亢奋过後一定会累,双腿支持不住最顺理成章便是往石阶上一坐。
老人家就看不过眼。
那时候真是走到哪里坐到哪里,广场、街角、飞机场、博物馆、草地。。。。。。成群结队的学生,像白鸽那样聚集在不用花钱的休憩地带,吸收日月精华,外型颇为脏破,大抵也不是不像叫化子的。
总不能这样到老,渐渐变成一个争稿酬专家,逛完美术馆,可以去寿司吧松弛享受,不用蹲地上了。
焉能不感慨万千。
谁生下来就是个开口闭口讲数目字的伧俗动物,均为生活所逼。

建筑文摘
建筑文摘是一本室内装修杂志,内容美不胜收,不在话下。
它的广告,有时比内文专题更好看。
资本主义发展到至繁华地步,任何细节都是花钱的学问。
大件头的各式古董家具徵求买主、什麽国家什麽朝代都有,路易十四的床、伊藤时代的屏风,美殖民地式衣柜,全部货真价实。
各色灯饰:水晶,铁芬尼,装饰艺术。
浴式配件:镀金水咙头,玛瑙洗脸盘,豪华靡烂。
连壁炉四周的围边,都有全套古董货色出售。
墙纸、墙角花纹、天花板图案、壁画…必要时弄得像梵尔赛宫亦可。
( 不知怎地,每每欣赏之馀,总会想起圣经里的话:你看那野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王最繁华的时候,装饰还不如它呢。)
真美,可是也真噜嗦,洋人又特别喜欢大花大叶,天花板、墙壁、地毯、窗帘、沙发套……全体眼花撩乱,也好,穿套花衫,静静坐著,没人会发觉你在那里。

热心人
人之患,据说是好为人师。
由此可知,事不关己,意见太多,简直不是好事。
少年时期至今,最最最怕的仍是多嘴男人,男人的力气要用来办事,而不是说话。
对於别人的事,一不要我出钱,二不要我出力,我没有任何意见,至於我自己的事,有人替我安办妥当,我亦毫无异议,嘴巴尽说无聊之事,东家长西家短,不知多有趣,千万不要叫我提宝贵意见。
彼时拙作版权出售给某导演拍电影用,伊喜欢一大早致电殷殷垂询:「谁演谁好不好,又某情节?是否该删掉」之类。
电影分工最细,卡士该由导演与制片决定,剧情则交由编剧安排,关原著人什麽事,故困惑地说:「导演,提意见要收顾问费的呵」,结果捱他一顿骂。
许多在外头谈笑风生的人,到了家里,立刻关上开关,维持缄默,就是因为讲话十分劳累,况且说多了,弄得不好,不知得罪了谁,倒是不说的好。
一听见免费意见满天飞,立刻感动得要命,原来天下还有热心的好人,不用我们交学费就义务教育我们,可爱之至。

女主角
常常听见人家笑说:「整日谈恋爱,你以为你是小说中的女主角?」
很不以为然。
那也得看是什麽人笔下的女主角。
拙作中女主角绝少以恋爱为主,日常生活多数清苦,天天闻鸡起舞?听差办事,什麽都靠自己双手。
老实讲,有选择的话,当然是做前辈小说中的女主角好,一天到晚披件紫色的风衣,倚偎在男伴宽大的肩膀中,在微雨中诉衷情。
有一位同文的女主角最倒楣,永远是人家的婢妾,而且痛苦中有极大的快感,重复又重复被虐,越来越有心得,心态差些没回到清朝去。
有些女主角几乎一出场就身罹大病,九死一生,另外一些总是被人欺侮,永不超生。
所以说,女主角有许多种,切勿一竹篙打沉一船女主角。
呵差点忘记还有一些随原作人不住流浪,找不到安息之地,苦命之至。
写一本好小说的精髓是创造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主角,此事说时容易做时难。
唉,读者们聪明又难服侍。

沟通
一直以来,生活中最弱的一环,是与亲友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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