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亦舒(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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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读者们聪明又难服侍。
沟通
一直以来，生活中最弱的一环，是与亲友沟通。
很多人不相信，怎麽会，一个写作人，职业就是要用文字与人沟通，而且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不论生张熟李，吸引住读者的注意。
生活中令人惆怅的事是很多的。
分析起来，其实有个解释，读者最客观不过，事前完全没有成见，买一本书回来，看完之後认为不错，下次再买，渐渐成为基本读者。
刊登出来的文字经过润饰，总比言语婉转，许多人情愿写信，也基於同一道理。
真人对真人，完全两回事，长辈总认为子女该听他们的，最怕不百分百服从，又兄弟姐妹自幼拉扯，彼此毫无尊严可言，论起理来，七嘴八舌，说不清楚，成长後又学会尊重他人，索性一言不发，渐渐疏离，宛如陌路。
朋友之间更加以和为贵，一言不合，永不再见，何用解释，也懒得抱怨，吃亏当学乖，全盘丢脑後。
算来算去，身边只剩一班读者。
谁说人与人不要维持一个距离，就因为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才能相敬如宾。
无限依依
多年前一位电影界的朋友说极难与圈外人发展友谊，因为「我们说的话他们吓死，他们说的话我们会闷死」。
可能没有这麽严重，但是生活与工作圈子不一样，沟通必定有困难。
有人说思路有异、脑电波不同，故接收有问题。
一般来讲，大都会居民比较聪明，那麽，搞文艺工作的一群感光又更快一层，几乎就玻璃心肠、水晶肚皮，况且，聪明人中还有顶尖明敏伶俐者，同伊们相处，才叫做如沐春风呢。
他们学历佳，见识多，记性十分好，兴趣广泛，生性幽默豁达，聊起天来，无所不知，知无不言，真正痛快，结交过这样的朋友，往後，就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时常怀念某、某同某。
想到他们恶作剧之处，仍然笑得流下眼泪，讲到他们捱义气为朋友，又还不住讶异，结论是：此刻统共找不到那样的人了。
无限依依。
说也奇怪，友人中不少是他们那行业中顶尖者，可见社会与个人的眼光吻合。
认识他们真是荣幸。
众生相
办公的时候，写字楼里有三五七位年龄、学历、职位都不相上下的同事，熟稔之後，少不免比较一下衣著头面，谁大方成熟而谁较天真可爱，很快就知道。
A君最谦和，人家一问在何处置装，伊便笑说：「我们这种小老太婆衣裙，数百元一件，乏善足陈。不再讨论。
一听此言，如醍醐灌顶，立刻做到老学到老，以後凡是有人问起天地万物之价值，包括在下的稿酬，统统答之日：「几百块耳」。
最贵又不是最好，即使最好，也不过是皮毛，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无谓比较，最要紧是自己开心，知足常乐。
B君就较奇突，老爱指著他人新衣说：「我知道红勘有间厂可打四折」，或是C君，不停夸口：「我家有一百五十对鞋子」，孜孜不倦，一直想用嘴巴把别人压下去。
上班对写作颇有帮助，众生相往往是最有趣鲜明的图画，以後用得到，随便抽一位出来搬入小说之中，比起凭空想像，实在得多了。
写作人多食人间烟火，姿态务实，参予人生，作品会比较成熟。
书
书店中儿童部门至有趣上头钻进去，不愿出来。
统统小小本，适合小手小人，种类之多，要慢慢细说。
极幼的幼儿所看的书，用特别材料制成，不易撕坏，多数用厚卡纸，边缘切得弯弯曲曲，不刺人。
还有塑胶布书，洗澡时看，免他们泡在水中无聊。
还有布缝的书，又柔轻又舒服，可搂著入睡。
那麽稍大之後，立体书最受欢迎，林林种种，美不胜收。
看书是最有趣的一件事，自幼养成习惯，大了不愁寂寞，不用出门，可知天下事。
今日的儿童书已与玩具融於一体，一本讲汽车的书附设四个轮子，边看边推来推去。
另外一本讲公主与魔法的童话附有面具，戴上了可扮演书中角色。
是为著悉心教育儿童而去发掘这样的宝藏吗，非也非也，全为自己，从前逛书店，至爱逛世界大地图部门，现在则专门参观儿童丛书。
看得书多，有一个好处，很快会发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因而服服贴贴，尽其本步而游於自得之场。
普 罗
上班的时候已经喜欢穿拉夫罗伦的马球（普罗）系列。
白衬衫、宽裙、开会时加件外套，非常清爽相，适合我这种样子的人。
彼时拥有六件普罗白衬衫，几乎一个样子：小翻领，短袖，每天换一件，礼拜六配白色长裤，似中学生制服。
普罗冬季服尤其可爱，完全不突出女性特征，可是，它又不会使你看上去不像女人，长而大的灯芯绒裙子，几乎遮到脚面，厚毛衣，格子或人字绒茄克，完全反潮流，它可以说是永恒的，十年前置的一件仿四十年代小腰身外套今日照样穿，配丝棉旗袍，妙不可言。
我是非不得已极不舍得置装的人，希望好衣服都经穿，辞工後一头栽进普罗里，不愿自拔，就是因为上述缘故。
穿拉夫罗伦最好看的是章蓉舫，已臻出神入化境界，大衬衫大裙，脚下一双帆布鞋，上街、带孩子、逛美术馆、喝下午茶，全作如是打扮，至於晚上，呀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俩在这方面是同志。
敌 友
年轻的时候好像很公正的样子，听到外边有人讲朋友的坏话，多多少少学洋人那样，给一 点怀疑的利益，那就是说，来说是非者，虽系是非人，可是，他所传的谣言，是否亦有可能具若干真实性呢？
到了近年，开始真正护著朋友，不管青红皂白，凡系我友，言行统统正确，毋需置疑，谁一说友人不是，立刻拉下脸：“你听错了，没有那样的事，句号。”亦不必再把这种无聊的人与事及话再复述给友听。
大家都明白到了这种时候，好友卖少见少，濒临绝种，需好好呵护。
有种人敌友不分，自诩认识文艺界名人，位位都是熟人、好友，他们的事，他全知道，听到谣言，心中窃喜，传颂不已，十馀年後，还取出黑字白纸大书特书，当作刮稿费材料。
多年来从来不曾考虑到，也许我友不是那样的人，那次，可能或者是冤枉了他。
你有那样的朋友吗？我连那样的敌人都没有，我的敌人全部硬碰硬，同我以实力比试，我的敌人才高八斗，是以到今日还未能胜过他们，仍系敌人。
别再写了
专栏作者最不爱听到的一句话，可能是“不要写出来”，但是有时候，身为专栏作者，也不得不小家子气地恳求，不要再写了。
要写，我自己会写，不是盖的，销路一流的报纸与杂志最显著的位置上统统有我的专栏，自吹，自捧，不必求人。
放弃这样现成而易做的题材，乃系早已发觉，读者不喜欢看。
我难道不晓得倪匡移民後生活情况吗，我岂不知道倪震的女朋友是哪一位小姐吗，可是到了公布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告诉你，何劳别人多嘴。
到了一定年纪，我们也得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尊重亲友的私生活，阁下的稿费收益何必建筑在别人的不快身上。
世上有那麽多题材，索马利亚的饥民，波兹尼亚的战争。下一季的巴黎时装，本届诺贝尔文学奖名著、移民的苦乐……为何一定要揭熟人的隐私。
像X X X，一支笔专门缠住几个女生不放，一写廿多年，避而不见？不行，他还记得你在六五年、七五年时的言行，照样炒冷饭收稿费，几块钱就出卖熟人的名字。
广东人形容这种人：认识他都有罪，真是宵小。
聪明笨伯
小友问：“人笨一点是否比较开心？”
不啦。
今日不比从前，可以一个人坐在家里自顾自地笨，享受木知木觉，现在无论是老中青，甚至是儿童，都得跑出来同别人比聪明、比才干、比毅力，笨，一定事事处下风，又怎麽会开心？
我为聪明误一生之类的话不过是用来安慰笨人的，真正聪明的人才不会为什麽而误事，他一早洞悉先机，步步为营，精明地部署人生每一阶段，一切均有心理准备，无後顾之忧。
况且这些年来，亲眼目睹，也没有谁不是聪明人啦，只是聪明得小器与聪明得豁达之分而已。
豁达大方的人当然比较快活，他不会斤斤计较，得失看得轻，又不去为名利钻营，轻松自在，生活好过得多。生性小器，锱铢必计，当然苦恼得多。
又或急於成名，不择手段，又或急功近利，孤注一掷，都会影响心情。
那也与笨无关，笨人绝对不会比聪明人更快活，你要是看不开，那是因为你还不够聪明的缘故。
旅 居
愚见认为每一个写作人都应该在外旅居一段日子。
心静，有助创作，环境的变迁，可能造成思想新冲击。
我们是多麽希望文字稍有进步，即使标点用得好些，对整篇小说也有所得益，读起来一定比较畅顺，为求进步，当然得付出代价。
暂离都会，免却多少人事纠葛，真正可以轻松自在讲一句：不关我事，关起工作室门，自管自创作。
放下笔，逛图书馆及书店，漫无目的，东张西望，当然罗，红尘都不理我啦，一无饭局二无雀局，下午茶亦免，何处去东家长西家短？不如把文稿取出狠狠修改。
人不在，名正言顺，不必出席宣传活动，摆台子搞签名之类的表演，老实说，真是可免则免，要尊重读者，大可少写几个白字错字。
出版商最爱作者抛头露面，人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得不得了。
不过，所有的世外桃源都是寂寞的，不然，也不会有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话，如有必要，切勿犹疑，立即打回头。
哪里都一样住，一样写。
父 母
你真的认识你父母吗？
一至五岁，你可有记忆？六至十一岁，已是小学生，天天赶上课，回家做作业，父母要上班应酬，周末又上亲戚家，相处时间并不充分，你真的知道他们爱恶？
随後升上中学，少年人自有交际网，还有，你的娱乐不与父母同步，见面时间更少。
你同父母有无好好交谈？还来不及互相了解，已经到外国升上大学，四年六年不等，等取得博士学位，也许已经好久不曾同住了。
随後，得为事业搏斗了吧，心忙意乱，至多每个星期回家吃一次饭，三两个小时，忽忽别过，噫噫忽然恋爱了，结婚了，你自己的孩子也出世了，简直人仰马翻。
父母的地位进一步被挤到一角，彼此不知对方的苦难、盼望及喜乐。
几十年已经过去了。
忽然发觉父母已是老人，打皱的面孔，缓迈的脚步异常陌生，这真是我父母？打开照片部，不不不，他们不是这样子的，他们……
原来对父母一无所知。
可怕的信
写作人时常会收到一种信。
这种信内容大意如下：“我们代表某机构，打算出一本杂文选，现在，看中了你，叫你提供十篇近作，每篇不得超过一千字，限某月某日前连同近照、履历一齐寄来某地，出书後会送一本给你作为纪念。”
真是最可怕的勒索信。
这本书几时出版、售价若干、利润如何、版税怎样分帐……一字不提，其馀作者有些什麽人，也一无所知，反正，点中了你，是你福气，赶快交稿。
一年起码收七八封类此信件，有些，还指明要某种题材：“对儿童德育的观感”、“对妇女地位的前瞻”……像上作文课。
会不会真有交稿的人，不得而知。
很多时候，他们乾脆自说自话，大剪凶悍地一挥，把报上各专栏剪存百馀篇，也不用征求原著人同意，书已经印出来。
受害人大表震惊，采取法律行动之际，还被抱怨为没人情味。
真是无法无天，这确系一个奇怪的行业，真不知如何会做了那麽久。
写什麽好
同文举了许多例子，说题材难找，类似甲乙丙丁题目，全不屑写，又爱皮西等观点，异常琐碎，不知如何下笔，大有天才无从发挥之叹。
我等写老了的人看了，不禁莞尔。
天下无新事，不管什麽观点，先写了出来再讲，也许读者会爱看呢，你不写，读者连不喜欢的机会也没有。
踌躇无益，写了再说，读者群需要一名一名那样争取回来，若干小师弟小师妹老是希望会有读者们仰著脸盼望渴待他们完稿争著读，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要先写好了，与其他文章一齐摆在读者面前，任由读者挑选，一次败下阵来，受到冷落，下次再来，直到获得信任及欣赏。
你不屑做？那就算了。
那就不必慨叹稿费难赚了。
许多孜孜不倦，乐意笔耕的行家，写作时从没想过要吸引读者，或是名成利就，他们写是因为喜欢写，也从不考虑什麽值得写或是不值得写，随心所欲，写了再说。
干文艺工作，不能斤斤计较。
地 图
国家地理杂志绘制的全新世界地图终於面世，不过，优先刊印的是儿童版本，也不管了， 实在想先睹为快，过去两年世界版图发生翻天覆地大变化，旧地图等於废物一样，非要拥有一本新图不可。
这本地图还附送一张世界挂图及世界各国国旗，好此道者真觉十分名贵。
自问是国家地理杂志忠实拥趸，对他们出的丛书统统捧场，无论是儿童立体书或是专门性录映带，照单全收。
不不不，不是用来教育孩子，完全是自己享受，价廉物美，故来者不拒。
信箱每天收一本以上订阅杂志，永不落空，哪一日收不到什麽，惶惶然不可终日。
友人一次说：“我同你空下来总想看些什麽，电话部也是好的。”不是夸张。
常识杂志每一篇报导都是心血结晶，阅之，增广见闻。
工作极忙的时候，看到一大堆未曾拆阅的杂志，心痒难搔，又极有安全感。
如此小事也能使一个人高兴嘛，可以的，看你用什麽样的态度对生活。
无本生利
许多人觉得写稿是天下第一营生，因为无本生利嘛，一叠百页原稿纸售价不过港币十元，而稿费每千字由数百至数千不等，真正一本万利。
说也残忍，竟没把写作人时间与心血精神算进去。
不知多少次，亲友问：要不要打牌/ 游泳/ 旅行/ 组饭局/ 聊天，答案都是，不，要赶稿。
你不是有许多存稿吗？噫，就是因为时时赶稿，所以才有存稿，否则，一点点存稿同存款一样，一下子就用光。
多少个清晨，不理寒暑，黎明即起，伏案苦写，而写还不过是写作最基本条件，怎样辛苦准时交稿，倘若写得不好，也是枉然。
早晨起来精神奕奕，写完功课之後，往往筋疲力尽，以致有家务助理讶异曰：“真不能想像原来写稿会那麽疲倦”。
光是以走珠笔及稿纸计算成本，太不公平。
正像我们羡慕高级公务员一样，真不知道是怎麽升上去的，房屋津贴都十万八万计，还有，肉体在场即可，灵魂大可外出兼职…大抵都属见人挑担不吃力类。
大 碗
同文家有猫，为了尊重它们，好的座位任由它们霸占，人反而要让位，吃饭之际，用大碗盛著饭菜，躲到一角吃。
人与猫的关系微妙，不说也罢，用大碗吃饭，却最有经验。
大碗方便，可以拿著倒处走，煮好菜，盛碗中、一边看报一边吃，一边聊天也一边吃，起码可节省一半时间，吃罢，碗一扔，又忙别的去。
之所以这样狼狈，乃系因为添了需要廿四小时护理的幼儿，後来习惯养成，已经无所谓，每次用大碗，反而觉得爽快，孩子好奇，时来张望打探，看看奴隶们可有收著什麽好吃之物，用手指指，再来一顿，其刁钻之处，也同猫们差不多。
有无相貌，已经不在考虑范围，然後，老父来作客了，一见大碗，即时反感，表示成何体统，拒用之，只得另外张罗一套小碟小碗小匙羹。
小家庭就是有这等好处，可将所有枝叶，削得乾乾净净，单求方便，再摆不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