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亦舒(全)-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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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庭就是有这等好处，可将所有枝叶，削得乾乾净净，单求方便，再摆不平，举家到麦记去，或是叫意大利薄饼吃，连餐具都省下。
对大碗感到抗拒那一日，也会出去好好吃一顿，五个菜，两个汤，三客甜品。
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家有一老
一日，忽然灵光一现，同老伴说：“所谓家有一老，如同一宝，指的是我同你这种老人家吧。”
旧时，人生七十古来稀，四十馀岁，已有资格三代同堂，也算颇老了，这样的老，才真是一宝。
身壮力健，会说会笑，会跑会跳，还有，什麽都会得做，又不介意动手，并无架子，思想透彻，多多少少有点智慧，最重要的是，薄有节蓄，这样相信到哪里都受欢迎。
何况，言语尚未唠叨，脚步又未蹒跚，还可以与年轻人打成一片，更勇於付帐，乐於送礼，当然是一件宝贝。
中年老人，与老年老人，有天渊之别。
我们有涵养工夫、容忍力、我们比少年人能干、肯吃苦，我们对各种道路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对人情世故明明白白，这堪称是人类的黄金时代。摆在任何人家里，都不失礼。
所以，也根本不会往任何人家里跑，笑著同老伴说：“真的不够力气照顾自己了，立刻往养老院去”，有种老人院十分宽敞舒适，设施同酒店一模一样，医生护长驻候教。
由头到尾，盈亏自负。
阴差阳错
从前，女子要是诉苦，说起在工作岗位上如何受气，多麽辛劳，那是要受太太们白眼的：好端端学什麽时髦，活该，左右不过是办公室里一只花瓶，发啥牢骚！
早十多年同友人申诉写字楼黑幕，他的反应是：“爱做就做，不爱做拉倒”！多么简单爽脆。这种不公平现象终於成为过去，今日，女性身居要职，世人不得不承认她们在工作上也会遇到烦恼。
可是，又轮到另一类女子有苦无路诉了。
那是亲手打理家务带孩子的一撮女性。
什麽，忙得分身乏术、无暇交际应酬、累得贼死？为什麽不雇菲律宾人，一个不够两个，两个不够三个嘛！嗳，别做守财奴，白白自苦，太没办法了，谁谁谁三个孩子分别三四五岁，还不是成日价出差办公周游列国回来升职发财跳舞打牌到深夜！
这种事还用亲力亲为？
可是经验告诉我，你若不亲自执笔，那段稿就不是你的，你若不全身投入家庭，那个家也不是你的。
努力事业与献身家庭均无不对，只是在时间与潮流上有点阴差阳错，故不合时宜。
欢迎加入
“想不到仍有人立志以写作为终身职业，我听后不好意思泼年轻人冷水，知名度凭什麽去敲响呢，实在又不得而知……”
读到这种文字，不得不摇头叹一句，又来了，直呻了三十年，这样怨，又不见此君改行。
我想在此代他答那位立志写作的年轻人。
你喜欢写，太好了，马上坐下来，把你逼切想讲的话写出来，就寄到明报副刊投稿，你若心思独到，意见标致，编辑一定会赏识你的才华，起码客座随笔栏会刊登大作，我们都是这样开始的。
世上没有任何一份工作，可以保证初入行的你名利双收，入行出发点亦不应以名同利为主，你做，是因为喜欢做，所以，吃苦也一样做。
你若真有兴趣，一定做得好，天天进步，日久自然而然会打开知名度，获得读者赏识，资方则必然大加酬劳。
千万不要理会那些晦气人，香港的报章杂志不知养活多少写作人，位位敬业乐业，写作态度严肃，默默耕耘，时机未到，则加倍努力，个个收入合理，衣食不缺，欢迎年轻人加入行列。
朋友逻辑
心理学家狄邦诺提出的问题：“敌人的敌人，是否朋友？”
一看，就笑得翻倒，怎麽可能！即使是朋友的朋友，也还不是朋友，还有，昨日的朋友，也并非今日之朋友，更不是明天的朋友。
朋友的敌人，倒真是我的敌人，不一定觉得他有什麽不妥，既然朋友不喜欢他，当然要同一阵线，否则，怎麽有资格做人家朋友。
依此类推，敌人的朋友，当然不能做我的朋友。
故此，朋友少之又少，况且，朋友之中，还分泛泛之交、点头之交、普通朋友、以及一般朋友。
真正好朋友叫做知己，可遇不可求，活了一辈子，得一知己，应心满意足。
可是，什麽叫做敌人？意见不合、曾有过节的都是敌人吗？抑或，有真实凭据陷害过我们的才叫敌人？世上有没有正义感的敌人？
又什麽算朋友？一起吃喝的算不算？互相标榜又算不算？抑或有大恩大惠的才算好友？
在我心目中，好友是认识我三十年，不论我际遇环境而面色始终如一的人，我颇有几个好友。
笔 会
陶君说，文人爱搞笑，笔会及类似组织之多，令人莞尔。
谁说不是。
连温哥华都有这种作家协会，名单打出来，叫人忍不住微微笑，勇气可嘉，作品欠奉，眼高，不论谁都批评一番，手低，老是写不出，可是一样开研讨会互相标榜。
文人相轻？非也非也，社会还总有个公论，像甲、乙、丙，你喜不喜欢他是另外一个问题，可是人家确系一支笔，有作品，有名气。
阅报得知海峡两岸又有作家交流会，都是些谁呀，检阅名字，什麽，是他、他、同他呀，真搞笑，诚属至佳娱乐。
真正作家埋头写作还来不及，写得几乎没形容憔悴，茶饭不思，恐怕没有时间精力去照顾旁骛。
正是，写的是一班人，搞作家协会的又是另外一班人。
多年来这种现象从来没有改变过，XX会同XX会名下各拥会员几百人，位位系名家。
写作人之多，多於天上之星，开起会来，济济一堂，还有不少爱才如命，开班授徒，不得了，不得了，难能可贵。
君子人
我对香港文化界是乐观的。
这一行有不少好人，精采人物更加多，名利双收的例子随时举得出来，学识渊博之士更不可枚举。
你让我数风流人物（风流不作异性朋友多解），头一名当然是石琪，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品格端正，言论公道，且多年如一，值得敬佩。
还有董培新，君子人，生活积极，可是从不争名夺利，勤奋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此君的消遣十分高贵雅致，如射箭、钓鱼、木工…性格热诚随和，一等一。
那麽还有李怡、胡菊人，作风低调，埋头苦干，文名显赫，从无骄矜之色，多麽难得。
上述几位仁兄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从无是非，不过，却又不是三缄其口的精乖人，相反地，有问必答，且言无不尽，坦诚相对。
他们从来不利用人、踩人、乱捧人、绝对没有势利眼，对朋友，数十年如一日，绝不因人的际遇而变脸。
而且，呀，从不闹桃色纠纷，对家庭忠诚不贰。
文化界怎麽没有好人，要数下去，这个栏还不够用呢。
求 笨
人家生子喜聪明，其实孩子憨一点也不妨。
他会吃亏吗？你若有生活经验，就会感慨地了解到，人生在世，一饮一食，莫非前定，先注死，後注生，三百年前订婚姻，不怕不怕。
王晶有一套戏，片名太过庸俗，不提也罢，其中几句对白，却发人深思，是这样的：“你那麽聪明，捱成世，没得叹，我女是白痴，叹成世，不用做”，当然是夸张点，不过，想深一层，能者多劳，越做越错，却是事实。
剑侠武功练到第九层，所向无敌，寂寞得要死，故求败，做人太聪明无益，强中自有强中手，天生有机心，事事多思虑，无益。
笨一点好；听不见弦外之音，看不到眉头眼额，心思不用打转，晚上不会失眠，做人快活许多。
非常欣赏聪明人，尤其是在事业上有出色表现，才华闪灿的聪明人，可是大家都知道略为出人头地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喜欢文学？买张报纸阅遍名家心血结晶，何用亲力亲为，做平凡普通人最占便宜，总理还需讨好老百姓投他一票呢。
郑重声明
我希望友人再也不要告诉我，某人某年某月某日说过我什麽什麽。
哪个人后不说人，有无恶意无所谓，是否属实亦不重要，他说我，我说你，不亦乐乎。况且，你我他能够被人茶余饭后议论一番，实属荣幸，人家不见得会对张老三王小二的举止言行生活状况有兴趣。
听完就算了，不必再把是非一五一十搬弄：“他说你长呢”、“他讲你短哩”，我该怎麽办，把那些人揪出来打一顿？
没有深交，何用动肝火，说就说好了，大不了是芝麻绿豆琐事，於人格於营生毫无影响，为什麽不让人家说呢？
真有一天什麽人都不再提到贱名，也顶寂寞，所以一律不介意，也不会面斥什麽人，更不会因此同什麽人绝交。
知己三两名已足，为人如何，十分清楚，其馀相识，泛泛之交，今日说你衣冠不整，明日论你收入低廉，有什麽关系呢。
不必劳驾解释，不值，辩护，只有越描越黑，相信我，没有人是没有人的专家。
流落
“……流落在纽约这种地方”。
何必讲得如此潇洒，亲属移民往美国，起码计划十年八年，填过的表格有一本书那麽厚，打了十个手指模，经过无数严格的查问，才得以成行，这是蓄心积虑的一项大决择，何用故作轻松云流落。
是要故作老练吧，不在乎地耸耸肩，不经意、飘逸地表示受之无愧，甚至大都会有点配他不起。
快廿一世纪了，文字还带这麽强烈的虚伪，真不可思议。
移民友人中，不少如鱼得水，再不思蜀，也有不少十分失落、立刻回头，重起炉灶，从来无人叹五更，自由社会，自由选择。
有人特喜挟不满而自重，身为华人，对中国不满，入了籍做华侨，又对当地社会不满，总之生活中充满无奈，左右落得不如意。
故有“流落”语，既然那麽惨，回来好了，又不见他动身，太傍徨。
真要风流地抱怨，待住进第五街俯视中央公园的公寓时才做吧——一点点寂寥，些微落寞：真没想到，从此流落在纽约了。
枯 燥
一般的说法是，移民生活枯燥，於是人云亦云，争吐苦水，大叹闷经，乍听之下，以为谁、谁、同谁在本家，不知是哪些锋头人士，可能天天同香港总督电话往来，又新华社之喜庆宴会从来少不了他。
罢哟，你我他，不过是打一份牛工的小老百姓，至多周末逛逛商场，看部电影，打场麻将，吃顿晚饭，如此平凡生活，全世界现代都会都可以提供。
硬要说闷，不过是想表示今日纡尊降贵，实不得已耳，自抬身价，自我膨胀。
我系闷人，无论在何处长住，都是一个模子，早上写稿、下午处理家务，不喜应酬，独来独往。
人缘上佳如阿施，难得在家，找她，得打她的环宇通，还不是同在香港一样，说不到几句，又有别人找，分身乏术。
还有小钱与小廖，都找到工作，且干回本行，比起从前，即使不更好，也不会更坏。
不耐烦了，乘飞机回去，睡一觉，即抵埠，很简单。
你要投入社会就投入，你要隐居就隐居，天下乌鸦一样黑，到处杨梅一样花，人情世故，一通百通，达官贵人到哪里身分不变，小人物在何处都不显眼。
不怕不怕
小友打算移民，一直担心生活质素从此会降低，一直问：“温埠有没有这个，温埠有无那个”，尖刻如我，那会放过他，立即微笑反问：“你有没有钱？”
有的话，要什麽，我带你去买。再嫌不够好，陪你乘飞机到纽约或巴黎去搜刮，近得很，几个钟头航程可达，一点不麻烦。
你要什麽？一千万一块的地皮、八千五百方尺的华厦、泳池、网球场、欧洲名车、可以直驶入太平洋的游艇，说，说，马上去看样版。
名贵时装手袋皮鞋，倘若都不合心意，打电话到加州罗迪奥大道订购，一日内快速邮递送到，还要什麽？门外添一百株樱花树？可以可以。
什麽都有，赌场、夜总会，毒品……
只怕你没有钱。奇是奇在怕没有这个怕没有那个的泰半是受薪阶级，收入并不算高，正是，富翁不怕，他们倒先怕。
给你打支强心针，不用担心，家务助理随叫随到，一个不够两个，不想剪草，大把园丁，还有，你若肯天天请客，不愁亲戚朋友，怕没有精采派对，你来做搞手嘛，大可发请帖给省长省督。
心 态
移居外国，毋须为物质担心，天地万物，应有尽有，正是，何等样入息，过何等样生活。精神上匮乏，则比较伤脑筋，其实电视与电台节目，书报杂志，亦式式具备，亲友也时时飞来会面，国际直拨长途电话价格廉宜，真的非见他不可，叫他来嘛，走不开，即爱得不够，同住在什麽地方，一点不挂钩。
有人思乡，有人不，有人只不过是後悔早来三年，故居没卖得好价钱。
有人念旧，思忆老友，有人不，有人只想表示他旧时在香港不知多吃得开。
有人具充分心理准备，明白每个社会均有暗涌及阴暗面，有人托大，以为一两千万港元可征服全球，自然失望。
一不开心，就把一切归纳於枯燥，在香港，会得自我检讨，在外国，二话不说，即怪社会。
任何一个地方赚钱都不容易，还有，知己一直难觅，不独是外国如此，处处如此。
人类永远怀著游牧民族天性，那里有水有草，便往那里去，今日移民，明日回流，走动越勤，越是发觉芳草处处。
乐观心态不可无。
首 饰
有一个牌子的首饰，希腊制造，叫拉拉翁纳斯，非常漂亮。
材料多数用廿二K黄金，配水晶与青金石镶制，设计三千年不变，用迥纹、贝壳、羊角……与古希腊仕女画像中的首饰相似，十分清丽别致。
特喜它流苏型的耳环，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纪念品部门有同类的仿古品出售，手工当然不及真首饰细致，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处买希腊首饰了。
它的项圈手镯胸针都极之美丽，可惜售价不便宜，一向不大舍得花费的我只拥有几副耳环。
因未受日本与台湾客抬捧，香港女士好似还对这个牌子冷淡，笑语友人，最好趁这个时候每款置一两件，以免价格突涨。
它的好处是，大部分款式白天也可以戴，且可配便服。
它与蒲昔拉蒂各有千秋，都可以当艺术品看待，不过不适宜戴得一身都是，一件起两件止，戴了耳环最好不要再配胸针，戴上手镯则宜放弃戒指，其实，这不正是配戴首饰头面的要诀嘛，何必给一人种“不怕天火烧，只怕跌一跤”的感觉。
羡 慕
移民外国的前港人，居住环境必定胜过从前多多，这是事实，任何人都可以拥有一间前後花园的平房，私家路，花草树木统统在内，同地窄人多的香港相比，堪称所费无几。
於是居有庭院的移民客老以为这是最值得港人艳羡的一点，朋友来了，带他们到後园去荡秋千，顺便摘几只苹果，赏赏玫瑰花之类。
什麽样的人交什麽样的朋友，我的衰友，对园子一点兴趣也无，忽忽走一趟，不是为公，即系为私，心中牵记著香港七位数字年薪的工作以及金楼股各式投资，根本没有时间欣赏清风明月，转眼急急又走。
何用羡慕，他们要移，随时可移，一屋换一屋，多大花园都有，当然是先赚钱，后享福。
到别人家作客，客套是礼貌，少不免讲一两句“园子真漂亮，花木确怡人”之类，憨直的人就以为对方巴不得也来过这种生活，其实纯误会。
那麽，港人亦不必向移民客炫耀股票去到什麽点数，楼价涨到何处地步，人家已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另外一种日子。
谁也不会羡慕谁。
做 梦
自己喜欢做梦，小说中人物也跟著大做其梦。
什麽样的梦都有。
梦见前世与下一生，过去与未来，梦见所爱已逝去的人，又梦见不可挽回的感情。
一门心思的做梦，一有空就做，趁机会就做，做完又做，直至一切的梦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