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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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破壁腾空去,夭矫云中没处寻。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一回 糊县官糊涂销巨案 安公子安稳上长淮
上回书讲的是雕弓宝砚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柳林话别,是这书中开场紧要关头。那十三妹别后,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见了,也就大家上了车辆牲口,投奔南河大路而去,这且不提。
折回来再讲那黑风岗的能仁寺。却说这能仁寺原是一座败落古庙,向来有两个游僧在内栖身抄化。自从赤面虎这个凶僧占了这地面,把两个游僧赶出庙去,借着卖茶卖饭为名,在此劫脱来往客人,那倒运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个。如今天理昭彰,惹着了这位杀人如戏的十三妹,杀了个寸草不留,自在逍遥的走了,临走又把庙门从里头关了个铁桶相似。这条道本是条背道,附近又等闲无人来拜佛烧香,就连本地的乡约地保也住的甚远,因此庙里只管闹的那等马仰人翻,外人竟一点消息不得知道。
自来“无巧不成话”,不想这茌平县的西北乡偏偏出了一案,地保报到县里。这县官姓胡,原是个卖面茶的出身,到了正月节带卖卖元宵,不知怎的,无意中发了一注横财,忽然的官星发动,就捐了一个知县,选在茌平,地方上都叫他“糊太爷。”这日,胡知县接了地保的禀报,问了问这西乡离县衙有三十多里,便传了次日下乡。那县衙的一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几文。到了次日,那些刑书、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窝蜂的都跟了去。
及至到了乡下,只见不过是两人口角,彼此揪扭,因伤致死的一桩寻常命案,照例相验,填了尸格回来。
那地保规矩,是送县官过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来回都从庙前经过。恰巧走到离庙不远,这位县官因早起着了些凉,忽然犯了疝气,要找个地方歇歇,弄口姜汤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预备地方。
地保想了想,这一带都是旷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寻热水?便想到这座能仁寺上,说:“前面不远有所古庙,就请太老爷的驾到那里将就座落罢。”便飞跑的赶到庙前。那正中山门本是用乱砖从外面砌严了的,看了看,左右两个角门儿也关得结实,只得走到马圈门前叫门。一直叫了半日,也不听得有个人答应。正在叫不开,那些三班衙役也有赶到前头来的,大家一顿连推带踹,把个门插管儿弄折了,门才得开。地保忙着推门,同了众人进去,叫和尚出来接太老爷。但见空落落的院子静悄无人,只有马棚里撒着四个骡子,饿的在那里打晃儿;当院里两条大狗,因抢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那里打架。大家喝开了狗一看,原来是个和尚脑袋,吓了一跳。地保说:“不好!这不又出了案了吗?”连忙把那颗头抢在手里,奔了那三间正房来找和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下,叫了一声,不见答应,敢是死了。
这个当儿,听见喝道的声音,县官轿子早已到门。众人连忙跑出去,把上项事禀明。县官听了,打轿进门,下轿一看,心里纳闷说:“这可罢了我了!这一个和尚的脑袋好端端的在腔子上,那个脑袋可是那里来的呢?”旁边一个捕快班头跪倒回话,说:“回太老爷的话,这得拿凶手。”县官问道:“凶手是谁?”众人只得说道:“在庙里搜一搜就知道了。”县官说:“那么着,咱们就搜哇!”
众人答应一声,便顺着那带灰棚搜去,搜到南头那间,见关着扇门,大家巴着窗户瞧了瞧,早瞧见草堆边露着两只脚,说:“得了,尸身有了!”连忙踹门进去,一看,又是两个尸身,肝花五脏都被人掏了去了,却都有脑袋不算外,脑袋上还带着两条辫子,大家又来禀过县官。县官说:“这事更糟了,怎么和尚脑袋上会长出辫子来呢?这不是野岔儿吗!”当下乱了一阵,便出了马圈门,从大殿配殿一路查去,只见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乱着查到东院,进了角门,将转过拐角墙,一看,但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和尚,也有有脑袋的,也有没脑袋的,也有囫囵的,也有两截儿的,里头还有个没脸的,却是个妇人。众人发声喊说:“了不得了!”把个县官唬得目瞪口呆,脸上青黄不定,疝气也唬回去了,口中只说:“这是回甚么事?”那马步快手一个个乱着,腰间抽出铁尺,便去把住正房、厨房、院门,要想拿人。内中又有几个乍着胆子闯将进去,里外屋里甚至地窨子里搜了个遍,那有个凶手的影儿?乱了一阵,大家只得请县官进屋里坐下再说。
这个县官一进门,就看见正面墙上写着碗口来大的两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子不认得,只得叫过个书办来念了一遍,听了听,也猜不透怎么个意思。为难了一会,说:“有了,好在咱们带着仵作呢,且相验相验就明白了。”只见那书办使了个眼色,暗暗的合他摇手。原来这书办是本衙门刑房的一个掌案的老吏,平日无论有甚么疑难大事,到他手里没有完不了的案,这案里头也没有作不出来的弊。
当下县官见他如此,便回避了众人,问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验,你却摇手,这是怎么个意思?”那书办道:“这一案断乎办不得。例上杀死一家三命,拿不着凶手,本官就是偌大的处分。如今倒闹了十几条人命出来,倘然办出去,一时拿不着人,太老爷这考程如何保得住?”县官道:“嗯,你这么个人,难道连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吗?咱们只要多派几个人儿,再重重的悬上赏,还有个拿不住人的?”
书办摇着头说道:“太老爷要拿这个人,只怕比海底捞针还难。据书办的风闻,这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于这个杀人的,看起来也不是图财害命,也不是挟仇故杀,竟是一个奇才异能之辈,路见不平作出来的。”
县官道:“这你又从那里瞧出来的?”书办道:“太老爷只看他这两行字就知道了。头两句说:‘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闍黎重重都犯。’这分明说是这班和尚平日劫人钱财,占人妇女,害人性命,伤天害理,无所不为。底下几句道:‘他杀人污佛地,我仗剑下云端,铲恶除奸。’这几句分明说他路见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来,如同从云端里下来的一般,把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是:‘觅我时,合你云中相见。’这个‘你’字是谁?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爷的大驾。见得他虽然在地方上杀了许多人,却不是畏罪而逃,你们要来找我,就在云中等着见你们。看这光景,就让太老爷悬千金的赏,靠我们衙门这班捕役,怎能够到云端里拿人去?况且看这几句话的口气,这人的胆量智谋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见了他,又如何敢动他呢?那个时候,怎样的结这个案?所以书办说这个案办不得。”县官道:“照你这样说起来,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还有个甚么透鲜的主意没有?”
书办道:“据书办的主意,这一堆尸身只好拣出三个来:一个是那胖大和尚,一个是那带发陀头,那个就是那没脸的妇人。请太老爷吩咐地保递上一张报单,就报说本庙僧人窝留妇女,彼此妒奸,那陀头一时气忿,把妇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见砍了妇人,两下争竞,用棍将陀头囟门打伤,致命气绝,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这等一办,把太老爷失察一家杀死三命的处分也躲开了,凶手也不用拿了。其余的尸身,讲不起费些事,刨个坑儿,把他们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爷的牙爪,谁敢不遵?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弥了这等一个大案,也省得许多的拖累花销,他还有甚么不愿意的?再把庙里一应的细软粗重分散给众人,作个赏号,只怕大家还乐而为之。请太爷的示,书办这主意如何?”把个胡县官乐得满脸陪笑说:“先生,到底是你!我本来字儿也没你的深,主意也没你的巧妙。咱们就是这等办了!”
书办道:“太老爷还得吩咐头儿一句。”说着,把那班头叫来,官吏二人言三语四又告诉了他一遍。班头想了想,说:“也只得如此。小的们遵太老爷的吩咐,就去办去。只是一时那里有这许多铁锹镢头刨那坑去?”低头为难了一会,忽然说:“有了。小的方才到厨房院里,见那里有口干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来,把这些个无用的死和尚都撺下去。庙里有的是砖头瓦块粪草炉灰,盖好了,照旧把井面石压上,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两个泥水匠,在井面上给他砌起一座塔来,算个和尚坟。这场功德就完了。”县官听了,把手一拍,说:“这主意更高!少时批赏,你们俩是头分儿!”二人先谢了出来,暗暗的告知众人。
大家听了,一来是本官作主,二则又得若干东西,就不分书吏、班头、散役、仵作,甚至连跟班、轿夫,大家动起手来,直闹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庙外找人掩埋那两个和尚一个妇人的尸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补递报单。诸事料理完毕,大家趁此胡掳了些细软东西,只剩了四个张口货的驮骡没人要,便入了太老爷的官马号。县官便打道回衙。
据地保那张报单,五路通详上去,奉到宪批,批了“如详办理”四个大字,把一桩惊风骇浪的大案,办得来云过天空!那地保另找了两个老实和尚在庙募化焚修,不上几年,倒把座能仁寺募化的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这是后话不表。列公,你道十三妹这两行字儿有多大神煞!
却说安公子一行人别了十三妹迤逦行来,张老路上向他道:“姑爷,咱们今日走半站罢,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里心里盘算,想着:“十三妹此去不知果然可去给我找那块砚台?他这张弹弓不知果然可能照他说的那等中用?倘然两件事都无着,如何是好?”心中万绪千头,在牲口上闷闷不语。忽听得张老合他说话,便答道:“正是如此。”说话间,又走了一程,只见前面有几座客店,就拣了一座干净店面住下。大家忙着搬行李,洗脸吃饭,都不必烦琐。
一时诸事完毕,张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间,他母女二人另在一间住下。那张老婆儿便催张金凤道:“姑娘,咱早些儿睡罢,昨儿闹了一夜了。”张姑娘道:“咱们娘儿两个车上睡了一道儿了,你老人家这时候又困了?天还大亮的,那里就讲到睡觉了呢?咱们还有许多事没作呢。”张老婆儿道:“还有啥事呀?”张姑娘道:“你老大家知道哟,不要尽只怄人来了。”
张老婆儿道:“可罢了我了,啥事儿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马桶我早给你拿进来咧。”他女儿急了,道:“瞧,谁倒是只是要撒尿呢!”张老婆儿道:“这可闷杀我了,你说罢。”张姑娘这才低着头红着脸说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钮襻子都撕掉了,那条裤子湿漉漉的溻在身上,可叫人怎么受呢!”
一句话提醒了那老婆儿,说:“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诉他换下来,我拿咱那个木盆给他把那个溺裤洗干净了。你给他把那钮襻子钉上。”说着,往外就走。张姑娘连忙叫住道:“妈,你老人家先回来。”那老婆儿道:“还有甚么呀?”张姑娘道:“没甚么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说我说的。”那老婆儿一面答应,一面走到那屋里,把前番话向安公子说了。
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见这等一个不善词令的丈母娘,脸上有些下不来,说:“我换上了,钮襻儿将就着罢。”说了两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说:“姑爷,你换下来给我快拿去罢,不的时候,姑娘他也是着急。”张老又在旁边撺掇,这安公子才打发开丈母娘,换下那条溻干了的溺裤子,连衣服一并着张老送了过去。张姑娘见他母亲在那里忙着洗裤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钮襻子一个个的钉好了。他母亲直等把那洗的裤子收拾停妥,送了过去,娘儿两个才睡。
列公,这桩事却不可看作张姑娘不识羞,张老婆儿不辞劳。要知女婿有半子之亲,夫妻为人伦之始,有了这样天性,才有这样人情。不然一个根儿里想不到,一个根儿里不耐烦,你叫他从那一头儿羞、那一头儿劳起?这却与那等“女儿娇得惯,老儿烧得惯”的大不相同。
闲话少说。却讲那张老一心记罣着十三妹嘱咐的“明日过牤牛山倒要早走”的这句话,那天才四更,便爬起来喂牲口、装车,便催着大家起来收拾动身。又嘱咐安公子道:“姑爷,你可记着十三妹姑娘的话,到跟前千万莫要怕的说不出话来。”安公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莫打量小婿还是昨日的安骥。我只从昨日受了那和尚的一番折磨,又经了十三妹姐姐的一番教化,不觉得胆粗气壮起来。况且死生有命,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来的?今日不但性命无伤,而且姻缘成就,可见这事自有天作主。万事仗皇天,怕他怎的!只是我倒不信这张小小的弹弓儿说得来这样的中用!”
那张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他的话了,见安公子如此说,恐怕他一时犹疑误事,待要合他说话,还是个没过门的媳妇,脸上未免下不来,只得搭讪着向父母说道:“爹,妈,我这姐姐断不会说假话赚人的。况且他昨日不救我们,有甚么使不得?救了我们,他更不必顾我们路上的事,不借给这张弹弓,又有甚么使不得?他何必妄口说这大话?此理可信,我们断不可犹疑。”三人听了,齐说:“有理!”张老便算清店钱,叫店家开了店门上路。
此时正是二十前后天气,后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门,趁着月色行了一程,远远的早望见那座牤牛山。只见黑压压的树木丛杂,烟雾弥漫,气象十分凶恶。张老道:“姑爷留神,快到了。”一句话未完,只听得山腰里吱的一声骲头响箭,一直射在半空里去。说书的,这强盗这枝箭放着人不射,他为何要射在半空里?他只要使一枝梅针箭,那人岂不应弦而倒?为何倒要用骲头箭?他还是射鹄子呢,还是射帽子呢?
列公,不然。大凡作强盗的,敢于拦路劫财,了断不是三个五个,内中有瞭高的、把风的、动手的、接赃的,至少也有二三十个人,岂有大家挤擦在一块子的理?自然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藏在那山坳树影之中瞭望。等到望见过往的客商到了,一枝响箭,便算个号令,大家才不约而同的下山,这是一;二则,既作绿林大盗,便与那偷猫盗狗的不同,也断不肯悄悄儿的下来,放这枝响箭,就如同告诉那行人说:“我可来打劫来了!”不然为甚么叫作“响马”呢!
话休饶舌。却说那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间,忽然听得一声箭响,箭响过处,早见一群人簇拥着三个骑马的强人,拍喇喇从半山里跑将下来,一字儿摆开,拦住去路。只听为头的那个大声吆喝,他说的却不是“留下买路钱再走”的那句鼓儿词,他那话只得两个字,说:“站住!”张老是心里有了底儿的,听得一声“站住”,便把牲口拢住,鞭子往后鞦里一掖,抄着手靠了车辕,站住不动,也不答话。这个当儿,要说安公子果然不怕,没这情理。一则是曾经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扑,合十三妹那等的电雷交作,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二则也仗着十三妹的这张弹弓是个护身符,料想无妨;三则事到其间也无法了。只得把驴儿一磕,迎上前去。
那三个骑马的强人正拦着路,见一个少年身背弹弓迎来,早各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