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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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工夫呢。我后半天进城不迟,歇歇再收拾罢!”说着,自己梳洗已毕,忙穿好了衣服,先设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头,又到佛堂、祠堂行过了礼,然后内外家人都来叩喜。这些情节,都不必细讲。
安老爷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东西,便催着早些吃饭。吃饭中间,公子便说:“父亲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将来殿试,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笑说:“这又是孩子话了,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直人材的意思。况且‘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下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那有这样白头蹀躞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话儿’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稳的。”老爷说:“那又不然。在常情论,那名心重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桶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我倒想用个冰冷的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挂冠林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这十年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听了,说道:“老爷也忒虑得远。我只说万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自有个一定。”老爷说:“太太这话却倒不错。”
说话间,一时吃罢了饭,便有几家拜从看文章的门生学生赶来道喜。人来人往,应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爷才得进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长班送信,告知老爷中在第几房,并房师的官衔、姓名、科分、住处。从次日起,便去拜房师,拜座师,认前辈,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齿录,刻朱卷。那房师、座师见了都说:“一见你这本卷子,便知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见文有定评。”说着,十分叹赞。
这安老爷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得闲,直等谢恩领宴诸事完毕,才得略略安静。五十岁的老头儿,也得伏案埋头作起楷来。
转眼覆试朝考已过,紧接着殿试。那老爷的策文虽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却颇颇的有些经济议论,与那抄策料填对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见了,都道:“定入高选。”怎奈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样子、送诗篇儿这些门路,都不晓得去作。自己又年届五旬,那殿试卷子作的虽然议论恢宏,写的却不能精神饱满,因此上点了一个三甲。及至引见,到了老爷这排,奏完履历,圣人往下一看,见他正是服官政的年纪,脸上一团正气,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诚。这要作一个地方官,断无不爱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单里“安学海”三个字头上,点了一个朱点,用了榜下知县。
少时引见一散,传下这旨意来。安老爷一听,心里说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恰恰的走到这条路上来!”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凉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恼,不但后悔此番不该会试,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在人群儿里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便有一班少年新进凑来携手作贺。有的说:“班生此去,何异登仙!”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答讪着荐幕友,荐长随。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这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园上来。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合公子见老爷进门来愁盾不展,面带忧容,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一时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谈了些没要紧的闲话。老爷也强为欢笑,说:“闹了这许多天了,实在也乏了,且让我歇一歇儿,慢慢的再计议罢。”
谁想有了年纪的人,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次日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胸闷头晕,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热往来,又转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无法,只得在吏部递了呈子,告假养病。每日价医不离门,药不离口,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吃白斋,求签许愿,闹得寝食不安。连公子的学业功课,也因侍奉汤药渐渐的荒废下来。直到秋尽冬初,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旧。依安老爷的心里,早就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听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报销假投供。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俗语说:“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这一个水灾,也不知伤了多少民田民命!地方大吏飞章入奏请帑,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到工差遣委用。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上了。
列公,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这步田地!有个原故。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见识高明,广读诗书,阅尽世态。见世上那些州县官儿,不知感化民风,不知爱惜民命,讲得是走动声气,好弄银钱,巴结上司,好谋升转。甚么叫钱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不去过问,且图一个旗锣扇伞的豪华,酒肉牌摊的乐事。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又苦于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相宜”,轻轻的就端掉了,依然有始无终,求荣反辱。
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了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命由天的闯着作去,或者就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不见得。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一切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
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你们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
得意人迷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官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发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应酬料理已毕,便在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
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喜欢,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想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我准我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
只听老爷往下说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有个不感激报效的吗?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减从的先去看看路数。如果处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合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教他去观观场。”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合吴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旗的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家?”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的去合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来说,就回复说我没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着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
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教老爷说的,真个的,我们孩子怎么了,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是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平日这几个丫头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他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想想。”老爷说:“何尝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京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的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世路,料理当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的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一举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归右归,总归不出个道理来。还是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说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合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
况且他也这么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
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的洗洗汕汕这些零星事情,看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一个人也照料过来了。”
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从过一位业师跟前的世弟兄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举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便是戴勤的女孩儿,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教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儿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沾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的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