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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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个字母,就跟着字母纳音转韵,转作个“阿”字,接了个“唏,唏,唏,唏”,和了个唏嘘悲切之声。连忙改说:“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来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这张雕弓,取那块端砚。我东人曾说,倘得见面,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诚拜谢,还有许多肺腑之谈。不想老太太你先骑鹤西归,叫我向谁说起?所喜你的音尘虽远,神灵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罢,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退下来,肃整威仪拜了三拜,泪如泉涌。姑娘还着礼,暗道:“他可叨叨完了!弹弓儿是留下了,这大概就没甚么累赘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来。”
谁想这个当儿,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便是褚大娘子,把他搀了一把,说:“姑娘,起来朝上谢客。”不由分说,搀到当地,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说:“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姑娘磕头起来,正等着送客,这个当儿,可巧又走过一个积伶不过的茶司务来,便是褚一官。手里拿着一个盘儿,托着三碗茶,说:“尹先生,我们姑娘是孝家,不亲递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间南炕炕桌上首,下首又给邓九公安了一碗,还剩一碗,说:“姑娘,这里陪。”
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姑娘此时无论怎样,断不好说:“你们外头喝茶去罢。”怎当那邓九公又尽在那边让先生上坐,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转过去坐定。开口便问道:“这位老太太想是早过终七了?”邓九公道:“那里,等我算算。”说着,屈着指头道:“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伴宿,后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邓九公何必合他絮烦这些话,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儿一足,说:“难道今日是第五天?我闻古礼‘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况且大殓已经五天,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这姑娘怎的不穿孝?”
罢了,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又不肯说:“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说:“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风俗向来如此。”那先生说道:“喂,岂有此理!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冠婚丧祭,各省不得一样,这儿女为父母成服,自天子以至庶人,无贵贱,一也。怎讲到‘此地向来如此’起来?”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那先生道:“呀呸!更岂有此理!纵说这穷山僻壤不知礼教,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正该作个榜样,化民成俗,怎生倒讲起‘随乡入乡’的话来?这等看来,‘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古人真不我欺。据我那小东人说得来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怎的个英雄,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便轻信了这话。而今如此,据我尹其明看了,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四海交游,何尝轻易礼下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东人,你好没胸襟,没眼力!累我枉走这一荡!咦,我尹其明此番来得差矣!”
列公,你看十三妹那等侠气雄心兼人好胜的一个人,如何肯认“寻常女子”这个名目?无如报仇这桩事自己打着要万分慎密,不穿孝这桩事自己也知是一时权宜,其实为去报仇所以才不穿孝,两桩事仍是一桩事,只因说不出口,转觉对不住人,却又一片深心,打了个“呼牛亦可,呼马亦可”的主意,任是谁说甚么,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不想这位尹先生是话不说,单单的轻描淡写的给加上了“寻常女子”这等四个大字,可断忍耐不住了。只见他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儿一挺,才待说话。
不防这边嘡的一声把桌子一拍,邓九公先翻了,说:“喂,尹先生!你这人好没趣呀!拿了一张弹弓子,我说留下,你又不留;你说要走,你又不走,倒像谁要拐你的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儿出来了,你交了你的弹弓子就完了事了,又替你东人参的是甚么灵!是我多了句嘴,让你进来。人家谢客递茶让坐,是人家孝家的礼数,你是会的,就该避出去;不出去,坐下也罢了。人家穿孝不穿孝,可与你甚么相干?用你冬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这些累赘呀!”那尹先生道:“我讲的是礼,礼设天下。大凡于礼不合,天下人都讲得。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的地方,也‘随乡入乡’,跟你们不讲礼起来不成?”
一句话,邓九公索兴站起来了,说:“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口劊阋彩浅匀说南〉模萌说母傻模还桓鲎诺呐虐者郑憧汕心贸瞿隳峭飧菹匮妹爬锏拇盗空┤嗟目疃础:帽愫茫蝗唤心阆瘸晕乙欢倬啡ィ 蹦窍壬耍踩蛔谀抢锊欢V患镒鸥隽扯说司殴溃骸拔乙涿饕唤槿迳治薷考χΓ膊桓彝谱饔⑿酆澜埽匆财钠募父鲇⑿酆澜堋=袢找蛘庾隆⒄饩浠傲炷阏舛偃罚挂布霉煜碌挠⑿酆澜埽 彼底牛巡本倍坏停蚋凰桑担骸傲旖蹋
姑娘在旁一看,说:“这是块魔,不可合他蛮作!”因拦邓九公道:“师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他两拳也不值一笑。况他以礼而来,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满口的讲礼,你我便合他讲礼,等他讲不过礼去,再给他个利害不迟。”邓九公道:“姑娘,你不见是我让进他来的吗,他这里叫我受着窄呢么!”一面说着,一面依旧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只大宽的袖子搧着,就气得他哟,咈哧咈哧的,真作了个“手眼身法步”一丝不漏!
姑娘劝住了邓九公,也就归坐。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见他手捻着几根小胡子儿,微微而笑。姑娘纳着气从容问道:“尹先生,我先请教,你从那处见得我是个‘寻常女子’?”那先生道:“‘寻常’者,对‘英雄豪杰’而言也。英雄豪杰本于忠孝节义,母死不知成服,其为孝也安在?这便叫作‘寻常女子’。”姑娘听了这话,口里欲待不合他辩,争奈心里那点兼人好胜的性儿不准不合他辩,便又问道:“我再请教,这尽孝的上头,父亲、母亲那一边儿重?”尹先生沉吟一会,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这话却又有两讲。”
姑娘道:“怎的个两讲呢?”尹先生说:“你们女子有同母亲共得的事,同父亲共不得;有合母亲说得的话,合父亲说不得。这叫作‘父道尊,母道亲’。看得亲,自然看得重。据此一说,未免觉得母亲重。”姑娘道:“那一说呢?”尹先生道:“一个人有生母,便许有继母,有嫡母,便许有庶母,推而至于养母、慈母,事非常有。只这生、继、嫡、庶,皆母也,所谓坤道也,地道也。讲到父亲,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广生,看得大,更该看得重。据此一说,自然应是父亲更重。”
姑娘道:“你原来也知道父亲更重。我还要请教,这尽孝的事情上头,为亲穿孝,为亲报仇,那一桩要紧?”尹先生连忙答道:“这何消问得?自然是报仇要紧。拿为亲穿孝论,假如遇着军事,正在军兴旁午,也只得墨绖从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场,有个丁忧在先,闻讣在后,也只得闻讣成服。便是为人子女,不幸遇着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难道释服后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终身慕父母,以至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便不穿那身孝,他心里又何尝一时一刻忘了那个‘孝’字?所以叫作‘丧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终身未尝‘内除’也,这是被终身无穿无尽有工夫作的事。至于为亲报仇,所谓‘父仇不共戴天’,岂容片刻隐忍?但得个机会,正用着那‘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的两句话,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间间不容发,否则机会一失,此生还怎生补行得来?岂不是终天大恨?何况这报仇正是尽孝,自然报仇更加要紧。”
姑娘道:“原来你也知道报仇更加要紧!这等说起来,我还不至于落到个‘寻常女子’。”尹先生道:“这话我就不解了,难道姑娘这等一个孝义女子,还有人合姑娘结仇不成?”姑娘这个当儿,一肚子的话是倒出来了,“寻常女子”四个字是摆脱开了,理是抓住了,凭他絮絮的问,只鼓着个小腮帮子儿,一声儿不哼。
问来问去,把个邓九公问烦了,说道:“我真没这么大工夫合你说话,不说罢,我又憋的慌。人家这位姑娘有杀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报得。如今不幸他老太太去世了,故此他顾不得穿孝守灵,到了首七葬母之后就要去报仇。这话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来如此。这段隐情我尹其明那里晓得!只是我还要请教,姑娘这等一身本领,这仇人是个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多大胆敢来合姑娘作对?”邓九公道:“这个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见你二位的称呼,有个师生之谊,岂有不知之理?”邓九公道:“我不能像你,相干的也问,不相干的也问;问得的也问,问不得的也问。人家报仇,与我无干。我没问,我不知道!”尹先生道:“报仇的这桩事,是桩光明磊落见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须这等狗盗鸡鸣遮遮掩掩?况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风声,任他怎的个心机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这仇才报得痛快。这位邓老翁大约是年纪来了,暮气至矣,也未必领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这仇人的姓名说与尹其明听听,大家痛快痛快。”
正经姑娘此时依然给他个老不开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进话去了。无奈听着他这几句话来得高超,且暗暗有个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动了个不服气。便冷笑了一声,道:“我的仇人与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说了他的姓名,你听了,也不过把舌头伸上一伸,颈儿缩上一缩,又知道他何用!”那尹先生摇着头道:“姑娘,你也莫过逾小看了我尹其明。我虽不拈长枪大戟,不知走壁飞檐,也颇颇有些肝胆。或者听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缩颈,转给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筹之谋,也不见得。”姑娘道:“惹厌!”
那尹先生听到“惹厌”两个字,他转呵呵大笑,说:“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说,倒等我尹其明索兴惹你一场大厌,替你说出那仇人的姓名来,你可切莫着恼。”姑娘听他说的这等离离奇奇、闪闪烁烁,倒不免有些疑忌起来,道:“你说!”那尹先生叠两个指头说道:“你那仇人,正是现在经略七省挂九头铁狮子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你道我说的错也不错?”
他说完这句,定睛看着那十三妹姑娘,要看他个怎生个动作。只见那十三妹不听这话犹可,听了这话,腮颊边起两朵红云,眉宇间横一团清气,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拔将出来,翻身跳在当地,一声断喝,说道:“咄!你那人听者!我看你也不是甚么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纪献唐那贼的私人!不晓得在那里怎生赚得这张弹弓,乔妆打扮,前来探我的行藏,作个说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须得生着耳朵,也要打听打听你姑娘可是怕你来探的,可是你说得动的?你快快说出实话,我还佛眼相看;少若迟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这三间小小茆檐,任你闯得进来,叫你飞不出去!”这正是:
不曾项下解金铃,早听山头哮虓虎。
要知那十三妹合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第十八回 假西宾高谈纪府案 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这回书接连上回,讲得是十三妹他见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他仇人纪献唐姓名,心下一想:“我这事自来无人晓得,纵然有人晓得,纪献唐那厮势焰熏天,人避他还怕避不及,谁肯无端的扐这虎须,提着他的名字来问这等不相干的闲事?”
又见那尹先生言语之间虽是满口称扬,暗中却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纪献唐放他母女不过,不知从那里怎生赚了这张弹弓,差这人来打听他的行藏,作个说客。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那把刀在手里,便要取那假西宾的性命。不想这着棋可又叫安老爷先料着了!
邓九公是昨日合老爷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见姑娘手执倭刀站在当地,指定安老爷大声断喝,忙转过身来,两只胳膊一横,迎面拦住,说道:“姑娘,这是怎么说?你方才怎么劝我来着?”正在那里劝解,褚大娘子过来,一把把姑娘扯住,道:“这怎么索兴刀儿枪儿的闹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甚么‘纪献儿唐’啊‘灌馅儿糖’的事,凭他是甚么糖,也得慢慢儿的问个牙白口清再说呀!怎么就讲拿刀动杖呢?就让你这时候一刀把他杀了,这件事难道就算明白了不成?猫闹么!坐下啵!”说着,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个座上坐下。姑娘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后壁子眼前,看了看,右边有根桌枨儿碍着手,便提起来回手倚在左边。邓九公便去陪植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张罗换茶。
这个当儿,姑娘提着一副眼神儿,又向那先生喝了一声道:“讲!”那先生且不答话,依然坐在那里干笑。姑娘道:“你话又不讲,只是作这等狂态,笑些甚么?快讲!”尹先生道:“我不笑别的,我笑你倒底要算一个‘寻常女子’。“邓九公道:“喂,先生!你这也来得过逾贫了,怎么这句又来了呢?”
那先生也不合他分辩,望着十三妹道:“你未从开口说这句话,心里也该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给他是何等威权!他自己是何等脚色!况他那里雄兵十万,甲士千员,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慢说别的,只他那幕中那几个参谋,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韬路,广有机谋;就便他帐下那班奔走的健儿,也是一个个有飞空蹑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个来不了了事?单单的要用着我这等一个推不转搡不动的尹其明?只这些小机关你尚且见不到此,要费无限狐疑,岂不可笑!”
姑娘听了这话,低头一想:“这里头却有这么个理儿。我方才这一阵闹,敢是闹的有些孟浪。然虽如此,我输了理可不输气,输了气也不输嘴。且翻打他一耙,倒问他!”因问道:“你既不是那纪贼的私人,怎的晓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说个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问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说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这句话,姑娘要简捷着答应一个字“是”就完了,那不又算输了气了吗?他便把话变了个相儿,倒问着人家说:“是便怎么样?”那先生道:“我说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谈;既然是他,这段仇你早该去报,直等到今日,却是可惜报得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