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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儿女英雄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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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教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儿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沾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的离别,转眼便得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吩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车去了。
  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难死别与生离。”这公子一直等一行车辆人马都已走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来。这且不表。
  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王家营子。
  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首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从河工佐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于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裹头挑坝、下埽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忌刻阴险。
  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
  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
  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随吩咐说:“教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个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些事?
  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缙绅、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发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歇后语有“看坟打抽丰——吃鬼”。此指十分吝啬。]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教安太爷留着送人罢!”。
  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不通世路、没有材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详,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是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个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闲无事。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这缺本是个工段最简的冷静地方,又恰巧轮到安老爷署事到班,便下札悬牌,委了安老爷前往署事。安老爷接了委牌,禀辞出来,又到府里禀辞。准安府见面先谈了几句官话,便问:“吾兄,你请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没有?”安老爷说:“卑职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讨人呢。”知府说:“很好。那前任请的朋友钱公就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罢。”
  说着,从靴掖儿里掏出一个名条。安老爷连忙的接过来,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当下收了。
  这天便是山阳县请吃晚饭,饮酒中间,安老爷也请教了一番到工如何办事的话。那首县便说:“办工首在得人,兄弟这里却有一个千妥万当的人,他从前就在邳州衙门,如今在兄弟这里。只是兄弟这里人浮于事,实在用不开。二哥,你带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说着,便叫了那人来叩见。
  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目,几根黄须,看去就不像个安分之徒。因是首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名姓。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那首县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安老爷次日便拜客辞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
  于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宴会,都不必烦琐。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蛰陷,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案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那土工也蛰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见那稿倒还办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请内批”三个字。那该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
  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
  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坐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核着工料算钱粮,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照着这数目据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是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合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到,尤其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只这内而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焉者也。再加一个工程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宗。这之后,委员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钱?东家是位高明不过的,请想想,可是‘据实’两个字行得去的?”
  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想:“要是这样的顽法,这岂不是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么?这我可就有点子弄不来了。”因向那师爷说道:“据先生你讲起来,这外费是没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断乎不必,我的这层更不消提起。”那师爷见不是路,固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无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钱粮,报了出去。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都盼老爷高升,说:“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
  且不说众人的七言八语。却说一日忽然院上发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兴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像模像样答上头的情,才使得呢!”
  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甚么别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法?”老爷道:“那早已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首县就说过,每个备银五十两,公办寿屏寿礼,我已经交给首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说:那淮徐道是绸缎纱罗;淮扬道办的秀气,是四方砚台,外面看着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着端石砚台,里面却用赤金铸成,再用漆罩上一层,这分礼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两辽参;河库道办的更巧,是专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顷地,把庄头佃户兑给本宅的少爷,却把契纸装了一个小匣儿,带到院上当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厅,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巧妙。老爷如今就这五十两公分,如何下得去?何况老爷现在调署这样一个美缺呢!”
  老爷说:“这可就罢了我了!慢说我没有这样家当,便有,我也不肯这样作法。”霍士端说:“这事老爷有甚么不肯的?这是有去有来的买卖,不过是拿国家库里钱捣库里的眼,弄得好,巧了还是个对合子的利儿呢!不然的时候,可惜这样个好缺,只怕咱们站不稳。”老爷听到这里,便说:“你不必往下讲了,去罢,去罢!”那霍士端看这光景,料是说不进去,便讪讪的退了下来,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话休絮烦。安老爷自从接了调署的札文,便一面打发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门任所,自己一面打点上院谢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寿。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寿期将近,预先摆酒唱戏,公请那些个河员。众人的礼物都是你赌我赛,不亚如那临潼斗宝一般。独安老爷除了五十两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个头,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谢委禀辞,上任而去。
  不则一日,到了新任,只见那里人烟辐辏,地道繁华,便是衙门的气概,吏役的整齐,也与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门不同。更兼工段绵长,钱粮浩大,公事纷繁,一连几日接交代,点垛料,核库册,又加上安顿家眷,把个安老爷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合安老爷那等不合式,安老爷又是个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没有一毫的趋奉,此外又不曾有个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爷调了这样一个美缺,到底是个甚么意思?列公有所不知,这从中有个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这前任的通判官儿又是个精明鬼儿,他见上次高家堰开了口子之后,虽然赶紧的合了龙,这下游一带的工程,都是偷工减料作的,断靠不住。
  他好容易耗过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饱了,掳是掳够了,算没他的事了,想着趁这个当儿躲一躲,另找个把稳道儿走走。因此谋了一个留省销算的差使,倒让出缺来给别人署事。那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个虫儿,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礼,不能不应,看了看这个立刻出乱子的地方,若另委别人,谁也都给过个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没法儿,可就想起安老爷来了。偏看了看收礼的帐,轻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尽心,独安老爷只有寿屏上一个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着恼;又见这安老爷的才情见识远出自己之上,可就用着他当日说的那个“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着如此把他一调,既压一压外边的口舌,他果然经历伏汛,保得无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尽心;倘然他办不来,索性把他参了,他也没的可说。因此上才有这番调署。
  那安老爷睡里梦里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爷到任之后,正是春尽夏初长水的时候。那洪泽湖连日连夜长水,高家堰口子又冲开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下游而来。不但两岸冲刷,连那民间的田园房舍都冲得东倒西塌,七零八落。那安插难民,自有一班儿地方官料理。这段大工,正是安老爷的责成。一面集夫购料,一面通禀动帑兴修。那院上批将下来,批得是:“高堰下游工段,经前任河员修理完固,历经桃汛无虞。该署员到任,正应先事预防,设法保护。乃偶遇水势稍长,即至漫决冲刷,实属办理不善。着先行摘去顶戴,限一月修复,无得草率偷减,大干末便。”
  安老爷接着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说道:“这是外官必有之事。况这穷通荣辱的关头,我还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这国帑民命是要紧的。”说着,传出话去,即日上工。就驻在工上,会同营员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认真的修作起来。大家见老爷事事与人同甘同苦,众情跃踊,也仗着夫齐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内便修筑得完工。虽说不能处处工归实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厅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坚料实,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报上去,禀请派员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应了俗语说的:“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偏偏从工完这日下雨起,一连倾盆价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又加着四川、湖北一带江水异涨,那水势建瓴而下,沿河陡长七八九尺、丈余水势不等。那查收的委员又是合安老爷不大联络的,约估着那查费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这个当儿,越耗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长,又从别人的上段工上开了个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土泊岸里,刷成了浪窝子,把个不曾奉宪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价坍了下来。安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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