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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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当儿,太太见老爷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语,不禁问道:“老爷看着怎么样?”原来安老爷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饱满,诗亦清新,却也欢喜。只愁他才气过于发皇,不合那两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犹疑。见太太一问,正待说明原由,一想,他娘儿们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时说出这话,倒添他们一桩心事,便道:“难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 屏纨袴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命罢!”太太同两个媳妇听了,便欢喜起来。戴勤退出房门去,两个嬷嬷又在廊檐底下截住他,问长问短。那个长姐儿赶出赶进的听了个够,他倒说道:“人家老爷合师老爷都说大爷中定了,还用你们老姐俩絮叨!”
闲言少叙。却说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节近,接着忙了几天节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两个媳妇庆赏团圆,偏儿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乐呢?待月上时,安太太便高高兴兴领着两个媳妇圆了月,把西瓜月饼等类分赏大家,又随意给老爷备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张亲家太太没处可过团圆节,便另备一席,请过来要自己陪着。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说:“今日团圆节,没说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着亲家太太,叫他们小姐儿俩两席张罗,岂不好?”安太太见说得有理,便也依实。只是安老爷赴了这等酒场,坐下实在无可与谈的。恰好那夜后半夜月食,舅太太问起这个道理来,可就开了老爷的“天文门”了。才待讲起,张太太说:“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们那地方,只要庙里打一阵钟,他唬的就吐出来了。”安老爷不禁大笑,说道:“岂其然哉!这日月食的道理,由于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迟,不及日行十三度有余度。日月行得不能划一,此所以朝日东升新月西见之原由也。日有光,月无光,月恒借日之光以为光,所以合朔则哉生明,既望则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验也。日月行走,既互有迟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迟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为月魄所掩,便有日蚀之象;日光绕地,为地球所隔,便有月蚀之象。乍掩、乍隔则初食,半掩、半隔则食既,全掩、全隔则食甚。彼此相错,则生光而复圆。非天狗之为也。”
舅太太说:“我记不住这么些累赘哟!我只纳闷儿,人家钦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么就会算得出来呢?”安老爷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说着,便要讲那分至、岁差、积闰的道理。舅太太万想不到问了一句话,就招了姑老爷这许多考据,听着不禁要笑,便道:“我不听那些了。我只问姑老爷一件事,咱们这供月儿那月光马儿旁边,怎么供一对鸡冠子花儿,又供两枝子藕哇?”安老爷竟不曾考据到此,一时答不出来。舅太太道:“姑老爷敢则也有不知道的!听我告诉你:那对鸡冠花儿,算是月亮的娑罗树;那两枝子白花藕,是兔儿爷的剔牙杖儿。”
恰好安老爷吃了一个嘎嘎枣儿,被那个枣儿皮子塞住牙缝儿,拿了根牙签儿在那里剔来剔去,正剔不出来,一时把安太太婆媳笑个不住。舅太太还只管问道:“姑老爷知道这是那书上的?”问的个安老爷没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也’了。”
大家谈到将近二更散席。金、玉姊妹两个定要请舅太太,张太太到东院里等看月蚀,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儿,明日还得早些起来预备接场呢。”大家散后,他二人也就回房。
等到那轮皓月复了圆,又携手并肩倚着门儿望了回月,见那素彩清辉,益发皓洁圆满,须臾,一层层现出五色月华来。他二人赏够多时,才得就寝,准备明日给公子接场,补庆中秋。
这正是:
未向风云占聚会,先看人月庆双圆。
要知安公子出场后又有个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闱异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声
这回书且按下金、玉姊妹在家怎的个准备接场,踅回来再整安公子进过二场,到了三场,节届中秋,便有家里送来月饼果品之类,预备他带进场去过节;又有安老爷另给程师爷、张亲家老爷送的酒备的菜,这些琐事都不消细讲。
却讲场里办到第三场,场规也就渐渐的松下来。那时功令尚宽,还有中秋这夜开了号门放士子出号赏月之例。那夜安公子早已完卷,那班合他有些世谊的,如梅问羹、托诚村这几个人,也都已写作妥当,准备第二日赶头排出场。又有莫声先生的世兄同着两个人,一个是管曰枌的同乡,姓鲍,名同声,字应珂,合莫世兄是表兄弟;一个是旗人,名惠来,号远山,也是莫声手里中的秀才。因莫世兄谈起安公子的品学丰采,两个人想要会会他,莫世兄便顺道拉了梅公子,托二爷,一同找到公子号里来。
那时号里士子大半出去游玩去了,号里极其清净。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见,自然意气相投,当下几个人坐下各道倾慕,便大家高谈阔论起来。先是彼此背诵了会子头场文章,这个推许那个一番,那个又向这个谦逊两句。梅公子道:“你众位此时且不必互相推许谦让,等出了场,我指引你们一个地方去领领教,那就真知道是谁中谁不中了。”那个鲍应珂道:“吾兄讲的莫不是琉璃厂观音阁新来的那个风鉴先生?”梅公子道:“倒不晓得这个人。况且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来的?”莫世兄道:“我晓得了,你府上设的吕祖坛最灵验的,一定是扶乩了。”他又道:“我家设的那座坛,不谈休咎。这个所在,只怕比纯阳祖师说的还有把握些。”
安公子道:“莫信他捣鬼!这个兄弟品学、心地、气味,件件交得,只有他顽皮起来,十句话只好信他三句。”梅公子道:“不信由你。等出场后我几个人订个日子同去,你却莫要耐不住,着个人来窥探。”莫、鲍、惠三个人早已在那里问他:“可好携带我们同去?”他道:“都是功名中有分的,这又何妨!”
托二爷说:“既那样,咱们十六出场,十七就去。”他道:“你就热到如此!一出场,谁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么来得及?”
安公子也被他说的跃跃欲动,便说:“既如此,你订日子罢。”
他低着头掐指寻纹算了半日,口里还呐呐的念道:“这日不妥,那日欠佳。”忽然抬头向大家道:“这样罢,这个日子我们竟定在出榜这天罢。”大家听了,不禁大笑。
安公子道:“我说他是梦话不是!”梅公子道:“我说的不是梦话,你们说的才是梦话呢!科甲这一途,除了不会作文章合虽会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余者都中得。只这桩事单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来扶持文章的。何况三项都有了,还要分个运会机缘的迟早。难道不等出榜,你们此时大家互相推许谦逊一阵,就算得中了不成?”莫世兄道:“这话倒是几句名言。只看今年头场,便有许多闹乱子的。除那个自尽的合那亲兄弟两个一齐发了疯的,直算个显应了。此外还有一个人,说来最是怕人,并且这人我还晓得,他要算八股里的一个作家。他头场好端端诗文都录了正,补了草了,忽然自己在卷面上画了颗人头,那人头的笔画一层层直透过卷背去,可不大奇!”
托二爷也道:“便是那紫榜高悬,贴出去的人也不少。那张紫榜我倒看见了,有的注诗文后自书阴事的,有的注卷面绘画妇人双足的,就连咱们那日看见的那个绷僧额,也贴出去了。”安公子道:“那样闹法,焉得不贴!他名下是怎样注的?”托二爷道:“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
梅公子道:“此公我早就晓得他一定要贴出去的。他也在官号,我合他同号,见他一进去就要拆那屎号的后墙,号军好容易拦住他,紧接着就叫号军打浆子,自己带着锯,把号板锯了一块,可着那号门安了半截子影戏窗户似的,糊上纸,钻在里头,一个人喊会子‘掰他得’。”莫世兄便问道:“甚的叫作‘掰他得’?”那个鲍应珂道:“他们在那里翻清话,咕噜咕噜,我们不懂。”托二爷到底少年盛气,便告诉他道:“这是坛庙大祀,赞礼的赞那‘执事者各司其事’一开口的前三个字,祭文庙也用得着。吾兄将来高发了,升到祭酒司业,却要懂的”梅公子又道:“否则等点了清书翰林,也就得懂了。”
安公子觉道都是一时无心闲谈,大可不必如此,便合梅公子道:“你快说那位罢,只这样闹,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贴出去呢?”梅公子道:“到了第二日,我正上卷子,才写得个前八行,他从面前过去,望了一眼,便道:‘你的文章怎么也从这边儿写起呀?’我倒吃了一惊,忙问道:“依足下要从那边写呢?’他道:‘你瞧我的就知道了。’说着,把他的卷子取了来,我一看,三道文题合诗题,都接连着写在补草的地方,却把文章从卷子的后尾,一行行往前倒写。我只说得个‘只怕不是这样写法罢’?他说不错的,他们太爷考翻绎的时候就是这么练的。我可再不敢往下说了。”
安公子、托二爷两个听了,也不禁要笑。安公子便说道:“那位绷公是苦于不解事,不虚心,以致违式犯贴,也罢了。我只不懂,这班人既是问心不过,不来此地自然也还有路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来尝试?逃得性命的,还要自己把暧昧亲供出来,万目指责,这是为甚么?”梅公子道:“这又是呆话了。他果然有个‘问心不过’,也不作这些事了。作了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还不知甚么叫作‘问心不过’。”莫世兄道:“吾兄这几句话,真是一鞭一条痕的几句好文章!”安公子道:“且莫管他,我是在家里闷了大半年了,这一出场,大家必得聚聚才好。”大家连道:“有理!”才商量怎的个聚法,只听至公堂月台上早喊了一声:“下场的老爷们归号,快收卷了!”大家便告辞归号,这号里的人也纷纷回来。
却说此日安公子交了卷出场,早有人接着,回到住宅歇了歇,吃过饭,因程师爷要出城望望出场的同乡,张老又一定要等着同华忠、随缘儿归着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带了戴勤、叶通先回庄园。
却说安太太到了出场这日,从早饭后就盼儿子回家,舅太太、张太太也在上屋等着,正说:“他头两场都出来的早,这场想来也该出来了。”说话间,只见茶房儿老尤跟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叫作麻花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向华嬷嬷道:“华奶奶,大爷回来了!”
一时,果听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合两个媳妇道:“你们俩出院子接接去,这是个大礼儿。”两个连忙往外走。恰好花铃儿、柳条儿两个都不在跟前,长姐儿便赶上道:“奶奶别忙,大高的台阶子,等奴才招护着点儿罢。”说着,便跟了金、玉姊妹迎到当院里。公子已进了二门,他两个今日却得了话了,迎着夫婿问了三个字,说:“回来了?”公子惦着见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着上台阶儿。这一忙,把长姐儿的一个安也给耽搁了。他进了屋子,见过父母,又见了舅母、岳母。安太太虽合儿子不过十日之别,便像有许多话要说,此时自然得让老爷开谈。便听老爷说道:“回来了,三场居然平稳,很好。”公子只有答应。老爷又道:“你的头场稿子我看过了,倒难为你。二场便宜了,你本是习《礼记》专经的,五个题目都还容易作。”因问:“三场呢?”公子连忙从怀里掏出稿子来送过去。
老爷看着稿子这个当儿,太太、舅太太、张太太才问长问短。太太几乎要把儿子这几天的吃喝拉撒睡都问到了。公子一一答应,又笑道:“都好将就,就只水喝不得,没地方见大秽。”太太道:“那可怎么好呢?”亲家太太又问:“难道连个粪缸也没有?”公子道:“倒不是没有。第一场到了第三天,就难了;再到了第三场的第三天,连那号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儿了。没法儿,我憋到出了场才走动的。”太太“啧啧”了两声,皱着眉道:“你听听,敢则这么苦呢!”安老爷便道:“然则带兵呢?成日里卧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将如何?”舅太太说:“不是姑老爷一说话我就要掰文儿,难道出兵就忙的连个毛厕也顾不得上吗?”老爷只说:“一个人不读书,再合他讲不清的。”因又问公子看见几篇文章,公子一一答应了。
老爷点点头道:“你的头场文章,几个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闲一闲抄出来,那文章却还见得人。”太太是听了个儿子在场里摸不着好水喝,便问丫头们:“怎么也不会给你大爷倒碗茶儿来呀?”说着,便叫:“长姐儿。”
列公,你看这位老孺人,可谓“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那知有这位惯疼儿子的慈母,就有那个善体主人的丫鬟。
太太才叫了声“长姐儿”。早听得长姐儿在外间答应了声“嗻”,说:“奴才倒了来了!”便见他一只手高高儿的举了一碗熬得透、得到不冷不热、温凉适中、可口儿的普洱茶来。
只这碗茶他怎的会知道他可口儿?其理却不可解。只见他举进门来,又用小手巾儿抹了抹碗边儿,走到大爷跟前,用双手端着茶盘翅儿,倒把俩胳膊往两旁一撬,才递过去。原故,为得是防主人一时伸手一接,有个不留神,手碰了手。这大约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来的规矩。大爷接过茶去,他又退了两步,这才找补着请了方才没得请的那个安。大爷是“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远远儿的哈着腰儿虚伸了一伸手,说:“起来,起来。”这才回过头去喝了那碗茶。那长姐儿一旁等接过茶碗来,才退出去。这段神情儿,想来还是那时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儿的排场,今则不然。今则不然,又是怎的个情形呢?不消提起。
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此时才得腾出嘴来,把程师爷并他丈人不同来的原故回明,又问了父亲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阵舅母、岳母。安老爷道:“你也闹了这几天了,歇歇儿去罢。”公子又说了几句闲话,才退出来。
金、玉姊妹两个正在那里给婆婆、舅母装烟,那位亲家太太是惯下来了,总是自己揉一袋烟,丫头拿过香盘子去点。
安太太接过烟去,说:“你们也跟了去罢。”他姊妹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只笑着答应。太太道:“这有甚么脸上下不来的?我告诉你们,作了个妇道,夫妻之间这个大礼儿断错不得;错了,人家倒要笑话。”二人才答应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里,小夫妻三个自然也有一番仪节情致,不待烦琐。
不一时,张亲家老爷也回来,安老夫妻迎着他道过乏。他坐谈了一刻,便过女儿房中去。安老爷因他也须到家歇息歇息,便说:“过日再备酌奉请。”随又带了公子亲自过去道乏。
张太太也“杀鸡为黍”的给他那位老爷备了顿饭。这日,里边正是舅太太给外外接场,他阖家就借此补庆中秋。接着连日人来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两天客。
那时离出榜还有半月光景,这半月之中,凡是下场的,最好过,也最不好过。好过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桩大事,且得消闲几日。不好过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