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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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离出榜还有半月光景,这半月之中,凡是下场的,最好过,也最不好过。好过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桩大事,且得消闲几日。不好过的是,出得场来,看着谁脸上都像个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来再把自己的诗文摹拟摹拟,却也不作孙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觉得自己某处不及他出色,某句不及他警人。方寸中是顷刻楼台,顷刻灰烬,转消闲得不耐烦。安公子更是个要好的人,何况他心里还比人多着好几层心事!觉得望着放榜那个日子,更有个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这等挨来挨去,风雨催人,也就重阳节近。
话分两头。书中按下这边,踅回来再整贡院里衡鉴堂那三位主考。却说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门听宣见,钦点入闱,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门回避,自己立刻从午门进了贡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内帘各官,也随着进去关防起来。
紧接着便有顺天府尹捧到钦命题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齐上堂,打躬参见,就请示主考的意旨: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凭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开口说道:“方今朝廷正在整饬文风,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止靠着才气,摭些陈言,便不好滥竽充数了。”那一位方公也附会道:“此论是极。近科的文章本也华靡过甚,我们既奉命来此,若不趁着实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诸公就把这话奉为准绳罢。”那位旗员主考也随着人云亦云。
众房考都晓得二方的文章向来是专讲枯谈艰涩一路的,所以发此议论。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评的公器,所谓“羽檄飞书用杖皋,高文典册用相如”,怎好拿着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围范?大家心里都窃以为不然,却又一时不好空口争得。只得应着下来,依然打算各就所长,凭文取士。不想内中有个第十二房的同考官,这人姓娄,名养正,号蒙斋,是个陕西拔贡出身,洊升刑部主事,乃伪周天册万岁武则天时候宰相娄师德之后。他从年轻时候得了选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干”的那番见识究竟欠些褒气,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乡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成一个执性矫情的谬品,老着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话不合,便反插了两只眼睛叫将起来。因此等闲人轻易不去傍他。他却又正是专摹二方的文章发的科甲,因此听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议论,大是佩服,便高谈阔论的着实赞襄了一番。众人也不去搬驳他,各各默然而退。只这一番,别一个不知怎样,安公子的功名已是早被安老爷料着,果的有些拿不稳了。
那知天下事,阳差之中更有阴错,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进到内帘,余十七房是处不曾分着,恰恰分到这位娄公手里。那日正逢他晚餐已过,酒醉饭饱,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点上盏灯,暖了壶茶,一个人静静的把那些卷子批阅起来。请问他那等一个宁刻勿宽的人,阅起文来,岂有不宁遗勿滥的理?当下连阅了几本,都觉少所许可,点了几个蓝点,丢过一边。随又取过一本来,看了看,“成字六号”,却是本旗卷。见那三篇文章作得来堂皇富丽,真个是“玉磐声声响,金铃个个圆”。虽是不合他的路数,可奈文有定评,他看了也知道爱不释手,不曾加得圈点。便粘了个批语。才想印上荐条,加上圈子,荐上堂去,忽然转念一想道:“不可。一则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况且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个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荐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认作我有意要收这个阔门生,我的清操何在?”便把那批语条子揭下来,就灯上烧了。在卷子上随意点了几个蓝点子,也丢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阅看。
正在看着,只听得窗外一阵风儿扫得窗棂纸簌落落的响,吹得那盏灯青焰焰的光摇不定。他不觉一阵寒噤,连打了两个呵欠,一时困倦起来,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眼,恍惚间,忽见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仙骨姗姗,手中拖了根过头拐杖,进门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梦中见那人来的诧异,礼也不还,便问道:“汝何人也?无故到我这关防重地来何干?”只见那老者蔼然和气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来特为着这本‘成字六号’的卷子,报知足下,此人当中。”他一听这话,觉得是说人情来了,便一脸秋气,说道:“怎的我问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况我奉命在此衡文,并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当中,文衡谁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来干这闲事!”又听那老者说道:“郎官,不可这等执性。‘士先器识’,果人不足取,文于何有?何况这人的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里肯信这话,便说道:“多讲!我娄某自来破除情面,不受请托,那个不知?难道独你不曾听得?”那老者叹了一声,道:“不想这人果的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还须大大费番周折!”
他听得当面给他出了这等两句考语,就待站起来奔了那老者去。不想才得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来,眼前早不见了那个老者,自己却依然坐在那个座儿上。再看了看那盏灯,点了有寸许长,结了两个鬼眼一般的灯花,向着他颤巍巍乱动,他才悟到方才经的是番梦境。呆了一刻,说道:“然则梦中所见的,鬼也,非人也。可见我的这团浩然之气鬼也吓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经!”说着,剪了剪灯花,仍待批阅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丢过一边,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号”那卷。
他正在诧异,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把房门上那个门帘刮得臌了进来,又闪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这一掀,早从门外明明的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他见那位长官不是个寻常装束,不道那“浩然之气”也就有些害慌了,连忙站起来避在一旁,问道:“尊神何来?有甚的指教?”只听那神道说道:“你既知吾神‘何’来,怎的还悟不到吾神的来意?也是为着‘成字六号’这人当中。”
列公,你只看这娄公浑不浑!他见那神道也像是为找他托人情而来的,虽神道也罢,他也竟敢合他使一使那牛一般的性儿。他却绝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诚为枉法营私,原王章所不宥;要知“安老怀少,亦圣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爱名;有心干事,必不能济事。无端任怨,终不免敛怨;苦不进情,定转至悖情。自世上有这班执性矫情的人,凡是一事到手,没人从旁救补一句,他倒肯斡旋,合人共事;没人从旁赞扬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着一个字,他便道是托人情,这桩事、那个人算休矣。这班脚色要叫他去参政当国,只怕剥削天下元气不小!
闲话少说。却讲那个娄主政见那神道说也为着那本卷子而来,他便立刻反插了两只眼睛说道:“这事又与神道何涉?
要来搀越!从来说‘聪明正直之为神’,谓神聪明,我娄某也不懂;谓神正直,我类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那神道大喝了一声道:“唗!住口!”他底下这句话大约要说:“便是神道来说这个人情,我也不答应”,谁知那神道的性儿也是位不让话的,不容他往下说,便兜头一喝,说道:“狂徒!看你读圣贤书,司举错权,虽是平日性情失之过刚,心术还不离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响应的道理来教诲你。你怎的读书变化气质,倒变成这等一副气质来!可不是不知教诲么?”说罢,声色俱厉,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脸上来。直吓得他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体面,待娄养正速把这本卷子荐上堂去,勉赎前愆,何如?”说道,便连连的拜叩个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颜霁,说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他只道那神道说完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却转向里来。他爬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梦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么时候进来,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又见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那老者干笑了一声,道:“不想这样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们戴纱帽的来说才说的成!”说着,便拄着杖站起来,那位神道倒随在身后,还扶持着他,一同出门而去。紧接着便听得外间的门风吹的开关乱响,吓得个娄主政骨软筋酥,半晌动弹不得。良久良久,听得没些声息了,才巴着帘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门依旧好端端虚掩在那里,他那个跟班的却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张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点亮了灯,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来,重新加了批语,打了荐条。听了听,更楼上的钟鼓还不曾交得三更。打听堂上主司正在那里阅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荐上堂去。主考接过来,不看文章,先看了看是本汉军旗卷,便道:“这卷不消讲了,汉军卷子已经取中得满了额了。”那娄主政见不中他那本卷子,那里肯依?便再三力争,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没法了,大主考方公说道:“既如此,这本只得算个备卷罢。”说着,提起笔来在卷面上写了“备中”两个字。
列公,你道这“备卷”是怎的一个意思?我说书的在先原也不懂,后来听得一班发过科甲的讲究,他道凡遇科场考试,定要在取中定额之外多取几本备中的卷子,一本预备那取中的卷子里,临发榜之前忽然看出个不合规式,不便取中的去处,便在那备卷中选择一本补中;二则,叫这些读书人看了,晓得傍有定数,网无遗才,也是鼓励人才之意;其三,也为给众房官多种几株门外的“虚花桃李”。这备卷前人还有个譬喻,比得最是好笑。你道他怎的个譬喻法?他把房官荐卷比作“结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备卷到头来依然不中,便比作个“半产”。他讲的是一样落了第,还得备手本送贽见去拜见荐卷老师,便同那结了胎,才欢喜得几日,依然化为乌有,还得坐草卧床,喝小米儿粥,吃鸡蛋,是一般滋味。倘有个不肯去拜见荐卷老师的,大家便要说他忘本负恩。何不想想,那房师的力量止能尽到这里,也就同给人作个丈夫,他的力量也不过尽到那里一个道理。你作了榜外举人,落了第,便不想着那老师的有心培植;难道你作了闺中少妇,满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无心妙合不成?这番譬喻虽谑近于虐,却非深知此中甘苦者道不出来。然则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个半产婴儿了!可怜他阖家还在那里没日夜的盼望出榜高中!这便是俗语说的“世间没个早知道”也。
话休絮烦。即说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这天。前两天内外帘的主考、监临便隔帘商量,因本科赴试的士子较往年既多,中额自然较往年也多,填榜的时刻便须较往年宽展些才赶得及。因此到了九月初九这日,才得辰刻,便封了贡院头门,内外帘撤了关防。预先在至公堂正中设了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设了二位监临的公案,东西对面排列着内外监试合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设了一张桌儿,预备拆弥封后标写中签,照签填榜。当地设着一张丈许的填榜长案,大堂两旁堆着无数的墨卷箱。承值书吏各司其事,还有一应委员、房吏、差役以至跟役人等,拥挤了一堂,连那堂下丹墀里也站着无数的人,等着看这场热闹。那贡院门外早屯着无数的报喜的报子,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价买转里面的书办,到填榜时候,拆出一名来,就透出一个信去。他接着便如飞去报,图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他多得几贯赏钱。
不一时,预备齐集,点鼓升堂。主考才离了衡鉴堂,来到至公堂合监临相见。各官三揖参谒已毕,便有内帘监试领了内帘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当中,又把第六名以下的中卷一束束挨次摆得齐整,然后才把那束备中的卷子另放一处。向例填榜是先从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后倒填前五名。这个原故,只在这《儿女英雄传》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交代过了,此时不须再赘。
当下只见那位大主考归坐后,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里头一本第六名拿起来,照号吊了墨卷,拆开弥封。拆出来大家一看,只见那卷面上的名字叫作马代功,汉军正白旗人。原来这人的乃翁作过一任南监掣,他本身也捐了个候选同知,其人小有别才,未闻大道。论他的才情,填词觅句无所不能,便是弄管调弦也无所不会,是个第一等轻薄浮浪子弟。却正是那位汉监临大人当日未发以前、来京就馆时候教过的一个最得意的阔学生。如今见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乐的掀须大叫道:“易之中了!这个正是我的学生,聪明无比!他家要算个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别号叫作篑山。
不惟算得他们旗人中第一个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个才子。三位老前辈今日取了这个门生,才叫作‘名下无虚,主司有眼’,可称双绝。不信,等他晋谒的时候,把他那刻的诗集要来看看,真真是杜、李复生,再休提甚么王、杨、卢、骆。”
恰好这卷正是那位类主政荐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听得这话也十分得意,便道:“这所谓‘文有定评’了,可见我这双老眼竟还不盲。”
说着,那位监临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捧在手里,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诗句。这个当儿,那边承书中签的两个外帘官早已研得墨浓,蘸得笔饱,等着对过朱墨卷,便标写中签。不想得那位监临大人看着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来道:“慢来!慢来!为啥了?他这首诗不曾押着官韵呀!”
方老先生听了,也觉诧异,说:“不信有这等事!想是誊录誉错了,对读官不曾对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卷取过来,亲自又细细的对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韵了是甚么呢!怔了半日,倒望着大家道:“这便怎样?啥偏偏的又是个开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将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时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个个推上去,那卷面上的名次都要改动,更不成句话说了。不么,我们就向这备卷中对天暗卜一卷,补中了罢。大家以为怎样?”众人连说:“言之有理。”说着,大家都站起来。
那大主考便打开那一束备中的卷子,挑出几本合字号的来搁在一处,立刻秉了一片为国求贤的心,必诚必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来搁在一处的几本备卷抖散了,他的左手还有些信不过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腾了一阵,暗中摸索出一本来,一看,正是那位娄主政力争不退的“成字六号”那一卷。连忙叫了坐号,调了墨卷来,拆开弥封一对,只见那卷面子上写的名字正是“安骥”两个字。大家看了那个“骥”字,才悟到那个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的马代功,竟是替这位不称其力称其德的良马人代天功,预备着换安骥来的。只可怜那个马生,中得绝高,变在顷刻,大约也因他那浮浪轻薄上,就把个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断送了个无踪无影!此时真落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吾止也”了。
这等看起来,功名一道,岂惟科甲,便是一命之荣,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