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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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的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爷放下来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来的这日,奴才大爷还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大爷叫奴才就便请示老爷几时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却叫奴才回老爷,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许多事都等老爷回去请示定夺呢。”
安老爷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因回头向邓九公道:“九兄,承你爷儿两个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这桩意外的事来,其实不好耽搁了,我只此告辞,明日五鼓就走。”说着,便吩咐家人们去归着行李。邓家父女见这光景,知是不好强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预备明早的上马饭,给老爷送行。一时摆上酒来,老爷勉强坐下。
此时甚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发的在坐上发愣。
列公,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设立西北、西南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发财的利途?便是有等获罪的卿贰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超升了。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合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的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
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果起这分好人家来。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他那分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短气;至于那途路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等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合半世的牢骚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发,愁眉苦眼的坐在那里发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测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这么着。人生在世,坐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么倒愁的这么个样儿?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会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
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得是安老爷心里那个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合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合他怎生谈得明白?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炼字炼句的炼成一句,合他说道:“看的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了。”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扎巴着两只大眼睛,瞅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的还烦。
只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子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甚么法子呀?”他道:“你听阿!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的滋味儿,大似是叫我们老贤侄前回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攒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荡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揎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着。”说着,便大嚷着叫道:“姑爷、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便先合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荡,倘或道儿上有个甚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甚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
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了,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听他父亲一说,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为何?难道他果的看得他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他这个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他是这两年合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姊妹那等富丽,他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的,一心只想给他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他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听褚一官这等说,他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甚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兴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枝儿痒痒儿——敷余着一个’。”说着,他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罢。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要讲本事呵,不是我过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
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这是何苦来!”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罢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俩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如今我还打发他俩送你回京,就叫他俩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合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你俩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俩再回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便出去找陆葆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不提。
这里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下十分不安,觉得有褚、陆这等两个人跟去,也像略为放心。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当下合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宗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爷合邓九公早都起来,褚一官、陆葆安两个已经遍体行装的上来伺候。邓九公一见他两个,便道:“可是我昨日还落了嘱咐你们一句要紧的话。你俩这一去,见着少大爷,不比从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戏来了。见面得跪倒爬起,说话得‘嗻儿’‘喳儿’,还得照着督府衙门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的排场儿,称他‘大人’,你们自己称是‘小的’,那才是话呢。别说靠着我这个面子儿合你们俩脑袋上钮子大的那个金顶儿,合人家套交情去,这出戏可就唱砸了。”二人听了,只有连连答应。当下安老爷忙忙的一面吃些东西,一面催齐车马,便辞了大家,带同小程师爷、褚、陆两个并一众家丁上路。邓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爷洒泪而别。按下这话不表。
如今话分两头,单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自从他家老爷前在山东去后,那一向适值国子监衙门有几件应奏的事,他连次赴园都蒙召见。接着吏、兵等部有两次奏派验看拣选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这位小爷热得十分高兴。恰巧那个当儿正出了个内阁学士缺,祭酒的名次,题本里例得开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过了几日,恰好衙门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门办事的钞来,他算了算,这日正是国子监值日,因是御门的时刻比寻常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门事毕,一时一班卿相各归朝房。早听得大家在那里纷纷议论,说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这回的阁学缺放了乾清门翰詹班,又过了一个缺了。他这才知这个缺不曾放着他,得失之常,一时心里倒也不觉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来了,叫起儿的单子也下来了,他见不曾叫着,便同了一众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饭。将吃完饭,只见一个军机苏拉[苏拉:满语,闲散人。此指廷中担任勤务的小太监]进来,向他说:“乌大人打发苏拉出来,叫回大人,吃完了饭别散,请到乌大人园子里去,有话说。”原来那时乌克斋已经进了军机。
安公子听得老师叫,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饭,辞了褚同寅,到老师园子而来。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是。”乌大人见他还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难道你没得信么?”他这才问老师说:“门生没得甚么信。”
乌大人道:“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迸,要不是气噪挡住,险些儿不曾进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那神情儿不止像在悦来店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
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
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度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精致书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来。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
但听他老师向他说道:“龙媒,昔人有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荡壮游也好。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然虽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贤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不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乌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
安公子听了,便站起来说道:“这实是格外天恩。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说着,便泪如雨下。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来,只好看机会罢,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说着,便叫:“来个人儿呀。”
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乌大人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给拴好了拿出来罢。”好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
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便见他老师那里住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交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交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一路回到下处,便忙着打发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发他上山东禀知老爷,忙了半日。一宿无话。
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及至进去,碰头谢了恩,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他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温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等述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热起来。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