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1][1].梁文道-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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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账目也看成是种教育开支,那么我们的学习风气就算赢不过芬兰,至少也叫做各擅胜场。
不少地方的教师都在抱怨自己的薪水太低,不只低到一个丧失尊严的地步,甚至连糊口也很困难。本来依照义务教育法的规定,义务
教育阶段教师的平均工资水平应该不低于当地公务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愤怒的教师一个月却只有一千甚至几百元的收入,难道这
就是当地公务员的薪资水平吗?抑或这是学习型社会之“中国模式”的另一个例证呢?
老师不受重视,一般而言,就意味着孩子的教育不受重视,更意味着我们并不太担心我们的未来。很奇怪,虽然大家都说中国实行一
胎政策,人人都拿孩子当宝,但为什么今年各个事件都显示出了相反的讯息呢?先有一场震垮太多学校的地震,接着是一堆让婴儿患上肾
结石的奶粉;莫非我们的希望不在下一代,而在我们自己的长生不老?我突然想起西洋传说中的那条“衔尾蛇”(ouroboros),它太过饥饿,
不惜从尾端开始吞吃自己;嘴巴叼着尾巴,形成了一个圆圈,乃西方秘学的著名符号。这个符号有很多层意思,其中一层是:贪婪是种吞
没自己的可怕欲望。
原题为“一条吞掉自己的大蛇”,发于“牛博网”2008年11月01日
大学:宽容是大学的本质
我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学,最近再次登上了香港报纸的头版。原因是一群学生“大闹”毕业典礼,他们抗议校方颁授荣誉法学博士予前
特首董建华的决定,他们要求校政应该更民主(包括颁发荣誉学位时该考虑学生诉求和感受)。结果场面乱得屡次打断了董建华的发言,
迫得他要请求学生“给我说话的自由”。除了董建华,最不快的大概就是一些学生的家长了,他们说自己很穷,辛辛苦苦养大孩子等的就是
这美好的一刻,居然硬生生叫人给破坏了。然后传媒也说话了,轻则呼吁学生要包容不同意见,尊重他人感受;重则翻起老账,把中大历
年的“丑闻”全挖出来(比如说当年学生自办的粗话小报和近年被指“宣扬色情”的学生刊物),证明这真是家早有前科的问题学府。
我真为母校感到骄傲,这是一所充满抗议精神、深具反叛传统的好学校。想当年,我们之所以瞧不起老字号的香港大学,不只是因为
他们是殖民地精英的摇篮,还因为比起我们这家一开始就高举“中文”盛产反殖豪杰的大学,他们的学生实在太乖,并且越来越乖。虽然大
部分中文大学的学生也都不会参与“过激”行动,但总有一些人会不时跳出来吓你一跳。就拿校长得到的待遇来说吧,现任的中文大学校长
刘遵义只不过是被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喝骂罢了。前任校长李国章甚至差点进不了会场,因为有学生睡在路上阻挡他的座驾前进。再前一任
校长“光纤之父”高锟就更惨了,他在毕业典礼上接到的抗议信是用避孕套造成的。中大校方每次有什么动作,学生就一定奉陪“反动”;你
要盖新大楼,学生就贴大字报;你要砍树修路,学生就在树上绑黄丝带以示“保树育人”的决心。上个世纪80年代,为了抗议港英政府的
教育政策,还有过全校学生罢课的光荣纪录呢。所以中文大学校园核心地带的平台广场又叫做“烽火台”,乃同学会集会誓师的圣地。
出了校门,碰到各种社会政治问题,遇上各种示威集会,中大的校友和学生更是无役不与(虽然情况往往是屡战屡败,但很多人更愿意
倒过来说,称之为“屡败屡战”的勇敢精神)。那些觉得中大学生负面新闻特多的传媒可不知道,对我们这批天生反骨的校友学生而言,这叫
做战绩彪炳。至于那些先是吓傻了眼、后是气愤莫名的家长,我只能告诉他们,这就是贵子弟念的大学了。与其不能改变现实地穷生气,
何不换个心情转个角度,欣赏眼前所见。瞧!这就是大学了,真正包容真正多元的一座大学。
大学的毕业典礼不一定总是平静的,尤其在颁发荣誉学位的时候,更尤其是在颁发荣誉学位给政治人物的时候。2001年,美国总统布
什回到母校耶鲁大学,预备接受荣誉博士学位。当时的场面真是热闹,不只一帮学生举着标语高叫口号,还有一些教授愤然离场以示抗议。
他绝对不是第一个在毕业典礼上被喝倒彩的政坛领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政治人物的一生总是处在争议中,总会有人不满他的政策他的政绩,甚至总是有人会憎恶地敌视他。对于关心社会和政治的学者
和学生来讲,还有比记者云集的毕业典礼更好的示威时机吗?所以在大学毕业典礼上对付政治人物,早已成了各国高教界一种司空见惯的
小传统了。
除非,你是南非前总统曼德拉般的“圣人”。上个世纪90年代,我正好在波士顿赶上一次哈佛大学的毕业典礼,席上的焦点正是快将
卸任总统一职的曼德拉。结果也有学生举标语,但那是欢迎他的标语。他一站起来,台下立刻响起如雷掌声,全场起立致敬。然而,世上
有多少个曼德拉呢?难道我们应该期盼董建华会得到如曼德拉般的尊敬吗?
就算没有可被针对的人物在场,大学的毕业典礼还是可以变得很“热闹”,也还是可以容许学生趁机表达不同意见的。英国伦敦大学的
“亚非学院”(SOAS)向以激进著称,本来是家协助帝国认识第三世界的名校,却变成盛产反殖斗士与左翼政治人的温床。它的毕业典礼
堪称一绝,历届学生代表上台致词时总是不忘开火骂人。我有一个老友,前年在“亚非学院”取得博士学位,就曾亲眼目睹学生会主席从大
学校政开始骂起,一路说到英国的外交政策,把校方形容为不顾贫苦学生的无良财主,将当时的英国首相布莱尔批成残忍嗜血的刽子手。
结果台下师生一致叫好,纷纷附和。妙就妙在那位被人骂了半天的校长也没什么,致词的时候还不忘赞美那位同学的聪明,趁机歌颂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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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的自由传统,人才辈出。
我的母校中文大学绝对没有“亚非学院”这么激进,但是我以为任何大学在其本义上都应该是“宇宙性”和“普世性”(universal)的,都应该
是包容天下的;能够让普世各种意见各种声音自由并现。一家大学的毕业典礼要是有人闹事,不只不是一件丑闻,反而是它校风开放的证据。
原题为“大学之大”,刊于《南方周末》2007年12月20日
大学校长:校长的地位堪比国家元首
备受争议的美国哈佛大学校长劳伦斯·萨默斯终于自动请辞,成为该校一百五十年来任期最短的校长。这本该是象牙塔里的风波,但却
成了美国以至于其他国家报纸国际版上的热门新闻,原因自然是哈佛。这几年,中国一片留学热,上至高官下至中学生,说到留洋就言必
哈佛。到底哈佛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呢?它的声誉又是建立在什么东西之上?
除了它庞大的资产、杰出的教授与知名的校友外,我还想到一两件趣事。上个世纪80年代,因为哈佛违反了和美国联邦政府关于录
取美籍非裔学生的约定,被政府告上了法庭。先不说这件事的是是非非,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哈佛面对政府时那理直气壮寸步不让的态度。
还有一回,哈佛的毕业典礼想请时任总统里根任主讲嘉宾,但后来因哈佛不肯颁授荣誉学位予里根,他推拒邀请,这所高傲学校的态度很
明确:不来那就算了。
你可以说它对着政府和国家领袖时能摆款,是因为它有本钱;但反过来你也可以说它的本钱就是这么累积下来的,既不刻意疏离政治
但也无需献媚。
哈佛换个校长之所以能成新闻,是因为他的校长是个足以和美国总统三军统帅平起平坐而不用自惭的角色。这种象征性的地位来自哈
佛在学术界中领袖群伦的地位,而又终极建立在学校本身的独立之上。换句话说,对着一个政坛领袖,他可以说他是政界的头领,但我也
是学界的顶峰,互相尊重也互不相涉。
我们时常歌颂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但很少去谈学术界文化界的“界格”。“界格”说白了,就是学术文化相对的独立地位;正因其独立,
一个学者的话才有了分量。我们愿意相信他的发言他的研究,信服的是学术本身的逻辑,以真理的追求为目标,而非大量以取悦政治人物
的喜好为原点。毕竟政治的逻辑和学术的逻辑是两套不同的逻辑。政治、经济、学术和文化等领域的分化发展是现代性的标志成就,显然
它们彼此相关,但没有任何一个领域可以完全吞没另一个领域,也没有任何一个领域的逻辑可以完全取代另一套逻辑,更不可能让一套逻
辑的目标成为所有领域活动的目标。大家口中常说的“政治是政治,体育是体育”,就是这种现代意识的体现。
萨默斯个案有趣的地方是他曾经“学而优则仕”(这是传统中国称颂的道路),官拜美国财政部长。但哈佛教员不会因此动摇要拉他下
台的决心,正如当年他辞官回到校园出掌哈佛大学的时候,评论的说法是他“更上一层楼”了。不止哈佛,现代世界任何一所大学的校长和
教授都不可能在名片上用括号标明自己的身份“相当于正局级”,也许中国是个例外。
想起我们的北大,它最为后人景仰的校长依然是蔡元培。在那个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年代里,今天人们最记得的不是哪个大总统,也不
是哪个军阀,而是蔡元培。
原题为“哈佛校长请辞,学术不因政治添荣”,刊于《南方都市报》2006年02月28日
大学生:要老妈送上学的一代人
15岁以前,我在台湾念书,当时台湾每间中学皆有军方派来的“教官”驻校,表面上教导学生上“军”课练练步操打打枪,实则监视师生
言行,是一种另类的训导主任。非常捣蛋的我总是教官办公室的常客,记得有一回,教官狠狠处罚了我一顿,然后郑重地告诫我校规的神
圣,他说:“‘国父’孙中山先生说过有四种人是没有自由的,其中一种就是学生。”另外三种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大概不是军人就是罪犯吧。
带着这种学生和罪犯乃同一种人的观念,我回到香港就有点不适应了。尤其当我知道有些大学的校方发公函给学生,抬头竟然是“×先
生”或者“×小姐”,我更是惊讶怎么“同学”全成了可敬的先生女士了。再过两年,我才知道,原来不少中学的老师也是如此称呼学生的,他
们说这叫“英式传统”。
自从法国史学大师阿里埃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发表的震动一时的《儿童概念史》以后,学界就渐渐形成了共识,知道“儿童”、“少年”、
“青少年”和“成人”的观念都不仅是生理现象那么简单,它们还是一组社会文化的构成。而现代成人与非成人的重要分野就在学校了,仍然
上学不用工作的就是非成人,需要接受特别的看管和教育;不用上学可以工作的则是成人,不应该再受到校园的保护,也用不着事事听从
父母。可是在这样的分界标准里头,有一个特别尴尬的群体,那就是大学生了。你应该当他们是小孩,还是大人呢?
最近,著名的南大与浙大都颁布了新禁令,禁止新生自备电脑返校,据说是为了避免他们沉迷网络游戏。这条禁令可笑的地方在于它
一方面一竹篙打翻一船人,把学生的个人电脑全都看成游戏机;另一方面则暗示了学校会紧密监控校内电脑的使用情况,学生全无隐私可
言。更严重的,是它假设了大学生都是孩子,毫无自律的能力,他就管不住自己。
回想中国百年大学史,那真是一部学生幼童化的漫长过程,五四时的学生可以上街打军阀,今天的大学生则要校方代行父母之责。大
学生这年纪不只可以结婚,更要依法负上完整的刑责了,为什么一个年轻人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大事负责,为作科犯法负上法律的责任,却
不能为自己游戏玩得太入迷而负责呢?大学是不是也该替所有学生争刑法豁免权呢?
香港的大学教授不时抱怨,内地来的学生样样都比香港的学生强,就是性格太依赖了,每逢开学介绍选科资讯时,家长提的问题比学
生还多。再看内地某些重点大学新生入学时家长在校园里睡满一地的盛况,你就更能理解大学生会退化成小学生的原因了,因为我们都没
把他们当作大人看。
古希腊盛行同性恋,男性师生相爱是常见的事。即便如此,当时也还是产生了不少争论,因为许多人担心年轻的学生会在师生的尊卑
关系里习惯了被动承受的角色,将来成不了积极主动的城邦公民。这确实是教育的基本问题,你用什么态度对待学生,他们就会变成什么
样的人。老把学生当成“未来”的主人翁,他们就不会成为真正的主人翁。我们如此对待学生,又凭什么抱怨如今的年轻人不成熟,又凭什
么指责那些青年“啃老族”呢?
原题为“大学生的幼童化”,刊于《南方都市报》2007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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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教授:学术辩论不用骂娘
最近在看一本有关法国哲学家巴丢(AlainBadiou)的文集,编者是英国的霍瓦德(PeterHallward)。霍瓦德不只翻译过巴丢的书。甚至还
写过专书向英语世界介绍这位法国大哲的思想,如今又编了这么一本群英汇聚的文集;看来他跟巴丢的交情真不一般。然而就在这本文集
的导论里,霍瓦德却提出了几条非常核心的问题,假如答不好.巴丢的整个理论体系就要从根本动摇了。
这样子为难好友,还算是好友吗?他是不是想彻底摧毁巴丢的学术生涯?这部文集的高潮就在于书末有巴丢的回复,一篇题为《回答
一位很有要求的朋友》的短文。在这篇短文的开头,巴丢如此形容霍瓦德:“这位不可多得的读者、翻译者、同伴和批评者,这位严苛而
且温柔的朋友。”
既是同伴又是批评者,不只严苛同时温柔,这是种在当今中国知识界文化界很难想象的关系。在我们这里,你如果是大力推介我的好
友,就很难同时是狠批我的批评家;你真的欣赏我,又为什么还是质疑我呢?
在过去几个月里,中国学术界最好玩的八卦就是北京师范大学季广茂教授的骂人事件了。事缘四川师范大学的钟华教授在学术期刊上
写了一篇书评。季教授觉得那是对他学术生命的根本否定。于是气往上冲。他一连在博客上发了十三篇文章把钟华说成是低级下流、不择
手段、狰狞阴恶、无知、横蛮、无耻的“屁眼教授”;这还不止,那些粗话甚至还招呼到钟华教授的家人身上了。于是季教授立刻从象牙塔
里一跃成为举国皆知的“粗话教授”,大家看笑话之余也不免要想,这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