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1][1].梁文道-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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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况的好样本。难怪有回听一个外国教授说,任何一个关心中国发展问题的学者,都能透过它找到中国的矛盾与玻t。
本人忝为佛教徒,近日却在电视节目中因为一时激愤,失却正念,粗言辱骂了足协主席谢亚龙先生,不只犯了妄语戒,更伤害了谢先
生和他的家人,谨此向他致上诚挚的歉意。同时我也希望年轻的读者和观众在我身上看到教训。此等劣行,实不足法。
然而,我依然以为谢先生要求国家女足成员做检讨,批评她们“三无”的做法是非常不恰当的。女足的拼搏精神,我辈球迷有目共睹,
真不知道谢先生以何标准说她们没有斗志?相反地,男足在对比利时的那场赛事里明明犯了极不君子的错误,谢先生竟然还称赞他们够拼
搏,他的判断为什么会和我们差这么远呢?
平心而论,中国足球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不是谢先生一个人的错。可是当年国家请他担当舵手之职,难道不就是为了痛改沉痾,
为我国足树立新风吗?几年下来,谢先生做出了什么成绩呢?就算当下的成积不行,起码也要给出一套令人信服令人可以期待的长远方案
吧?如果两样都没有,我觉得谢先生就应该背起责任,引咎辞职了。假如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不单要向他道歉,更要为他的勇气和承
担而鼓掌喝采。
原题为“中国足球是个好样本”,刊于《am730》2008年08月21日
刘翔:一个偶像吃掉了一个活人
熟悉现代中国体育史的人都知道,百年的奥运梦其实也是一个强国梦。透过参加奥运等国际赛事,中国人对内可以团结民心,把过去
的“一盘散沙”凝聚成一个完整的民族;对外则能获得国际的认同,表示中国已经彻底从“闭关锁国”的状态走了出来。如果得到奖牌甚至冠
军,效果就自然更好。所以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入国际奥委会以来,政府就很积极地规划各种体育项目的发展,以夺金为目的。
但是在这投入多产出高的浩大工程里,田径始终是一个难言的隐痛。虽然断续有过突出的例子,可是大家不能不承认田径确是中国体
坛的弱项。偏偏田径是块很大的领域,而且常被认为是最具奥运传统色彩的经典项目。假如中国运动员在这么重要又这么基础的赛事上表
现优异,那才说明中国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体育大国。
所以同样是金牌,刘翔在雅典奥运会上得到的那一块却分外耀目;他是现代中国挺进体坛圣域的突破口。问题是中国以前也曾出过田
径金牌,刘翔又有什么特别?凭什么得到那么多人的爱戴?又为什么能造成如今那么多人的创伤呢?
那是因为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冠军运动员,还是当代新中国的一张脸孔。在大家的刻板印象里面,从前中国运动员的性格总是模糊不
清的,败了固然低首饮泣,胜了竟也不见兴奋若狂的举动,表现自我的话更不敢多说。刘翔很不同,那一年当大家看到他打破世界纪录时,
不单单看一个冲破红线的运动员,还看见他是何等骄傲地对着镜头说:“中国有我,亚洲有我。”
除了飞扬的一面,他还很稚气地向着电视机的观众说:“妈,你看见了吗?”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是中国新生代的代言人了。改革开放
三十年之后,新一代中国人不再是过去老外常说的“蓝蚂蚁”,而是一个个个性鲜明敢笑敢怒的年轻人。他们不再一张口就是“感谢党和国家
的栽培……”而是声色俱在地高喊“我赢了!”
刘翔更幸运(或者更不幸)的地方是他碰到了中国市场化的新领地。在21世纪以前,体育明星同时是商业宠儿的潮流还没有完全征
服中国;到了2004年,却是东风已在,又欠火把了。姚明和刘翔等人拜此大潮所赐,他们的形象无孔不入地渗进了所有人的日常生活。
因此,一百一十米跨栏运动员刘翔变成了北京奥运的中国大使,几千人里负担最重的一个。他这个人的笑容和个性,就在这巨大的形象投
射里渐渐渺小……
原题为“谁是刘翔”,刊于《am730》2008年08月22日
浮躁:这个时代的集体病症
很多人以为一个电台或电视的清谈节目要做得好,主持人的口才是最重要的。但就我个人的观察和体会,原来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成功
的清谈节目靠的是参与者的“耳才”,而非“口才”。也就是说,懂得听有时要比懂得说更要紧。因为谈话不是独白,你说的任何一段话都不
可避免地坐落在对话者的言词之中,它构成了你的背景,发展了你的言论。假如你只是抱着满腹的宏论,却完全听不到别人在讲什么,就
算你说得再有道理,也难免予人一种格格不入的错乱感。
更重要的是我们也许有错,也许需要检视自己的信念;除非我们坚持自以为是的正确要比共认的真理还伟大,否则带着耳朵去参与对
话就是一次检验自我的好机会了。解释学宗师伽达默尔在他的经典《真理与方法》里如是说:“……必须从一开始就对文本的异己性保持
敏感。但这种敏感既不涉及所谓的‘中立’;也不意味泯除自我;而是为自己的先存之见与固有理解容让出一块空地。对自己偏见的觉察是件
重要的事,因为这样,文本才能呈现出它所有的他性,以及它那相对于读者固有理解的真理。”解读文本固如是;与他人对话恐怕更当如是。
因为在央视上讲清史而闻名的阎崇年先生前几天被人掴了两巴掌。那是一场作品签售会,一位年轻男子排队走向正在为读者签名的阎
先生,然后发难出手。据目击者说,当时还有人在现场大叫“汉奸”,看来是针对阎先生种种为清朝辩护的言论。那位年轻人的朋友后来解
释他揍人的理由是因为他没有和阎崇年平等辩论的机会。
我不想参与评价清廷的史学争论,也暂且不谈这件事情的后续处理对不对(那位青年后来遭到重罚),我甚至很能体会那种由于欠缺
交流机会而生起的沮丧与愤恨;可是我很好奇出手打人与言谈对话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假如我说了一番驳斥对手的话,而对方不能完满响应甚至不理睬我,于是我动手给他一巴掌;这是否表示我这一巴掌其实是我所有想
法的延续和表达?一个耳光又是不是一段话的代替呢?如果打人也是一种辩论的方法,我是否也该预期对方将以拳脚回报?因为对话和辩
论总是有来有往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阎教授总不愿“正面响应”那些青年的理由(是没有时间,还是他的响应被人觉得不够正面?)。我只知道这是
一个急躁而喧嚣的时代,我们就像住在一个闹腾腾的房子里,每一个人都放大了喉咙喊叫。为了让他们听到我说的话,我只好比他们还大
声。于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别人到底在讲什么。
也许我们乖得太久了,不想再当个只能听话的傻孩子,所以我们现在都有话要说。周遭如此喧哗,我必须用尽心思把文章的标题起得
耸动一点,让我发言的姿态张狂一点。也许我说得没有什么道理,但起码我被人听到了;也许别人没听懂我到底说的是什么,可是说话的
语调和姿态要比说出来的内容还重要;因为正是那些语调与姿态让我被人看见。被人看见,所以我存在。于是每个读者其实都是作家。在
一篇一万字的文章里看见一句令我不满的话,忘记剩下那部分吧,我要写一篇两万字的回应来批判它。我为什么要耐着性子看完那篇东西
呢?我为什么要深入甚至同情地理会它的真正含义呢?它只不过是我用来表达自己的机会和借口罢了。
个性被压抑够了,因此“个性”二字是今天最高尚的品德。听别人说话不算个性,让别人听见我说话才算是个性。所以这是每个人都要
说话但却没有人想听的年代。在这样的年代里,清谈节目或许是不必要的,我想。
原题为“人人都是作家,但却没有一个读者”,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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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话:老百姓的真心话
河南陕县支建煤矿事故在全国电视观众眼前成了一场感人的奇迹。中国不仅是世界上矿难次数最频繁的国家,也是世界上矿难生还者
最少的国家,而这一回,被困井下75小时的69名矿工竟能被全数救出,怎能说不是奇迹?又怎能不叫人感动?尤其令人欣慰的是救援部
门的人性处理,每一位被救上地面的工人都立刻给黑布蒙上了双眼,以防他们那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一时受不了日光的刺激。
然而再看下去,我却看到了一个令人错愕的场面。话说最后一位被救出来的矿工,在众多高官的簇拥下,竟然在还罩着黑布条的情况
下对着镜头直喊:“感谢党中央!感谢国务院!感谢河南省政府!感谢全国人民!”
从我这个未经训练的香港人的角度看来,这句话简直完全违反了人性的常理。为什么?因为一个正常人被困在矿井底下三天,不知前
路是生还是死,突然被人救出来之后,不是激动无语,就是忙着喊爹喊娘问候妻小吧?他怎么可能第一句话就是先行拜谢党中央呢?而且
他这四个感谢不仅不漏一个对象,还从党中央谢到全国人民,次序严整得无懈可击,完全不像一个刚刚逃出生天的灾民。
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有两种可能。可能之一是在我们还没看到他的时候,早已有人先在镜头背后指导过他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指
导员可真是要回去好好接受再教育。要知道今天不只党中央执政为民,就连各级媒体也都努力来贴近平民,中国的受众已经习惯了一套很
人性化的认知世界的方法。所以相信不只是我,任何人对于获救矿工的第一表现也都有了既定的预期;假如那名矿工的表现不符大家预料
中的“人性”,多半就会被人怀疑中间是否别有不自然的内情。换了是我去当新闻公关或者镜前表现指导,我不仅不准他“四个感谢”,还要
逼他先和母亲说声好,叫她老人家别挂心呢。
可能之二是当地所有人员都很真诚地让获救矿工们自说自话,绝不横加干涉,但这名矿工偏偏就是打从心底谢了出来。若是如此,情
形就更不妙了。从好的角度看,这还可以说是中国特色,毕竟举目全球,灾民获救第一句话不是挂在心上的家人,也不是谢谢直接救他出
来的工作人员,而是很宏观很有深度地感谢政府中枢与全国人民的,恐怕就只有中国人了。
要是从不好的角度看,那就说明我们的救灾新闻已经形成了一套感恩戴德的报道模式,一套很不与国际接轨的模式。全世界的新闻机
构处理天灾人祸,都把重点放在灾害之痛灾情之险,以求刺激起受众的关注和同情。虽然也有对救援感谢的时候,例如“9·11”事件就出了
不少被媒体视为英雄的消防员,但人家要感激的多半是那些历尽艰辛冒险犯难的前线救援人员,而不是白宫的政府核心。反观中国的灾害
新闻,过去常有救灾之功大于灾情之惨的惯性,仿佛一场灾难的重点不是灾难自身,而是救灾行动的胜利。这种违背常理与人性的新闻公
关手法怎能叫好呢?
这位工人兄弟要是由衷地喊出了四个感谢,那就说明他新闻看得太多,早就内化了一种符合老套报道模式的反应了。
原题为“获救工人应该感谢谁”,刊于《南方周末》2007年08月09日
空话:言语脱离现实之后的信任问题
那天我在北京机场一座自动咖啡机前唤来一位侍应,告诉她咖啡卖完了。她瞧也不瞧地迅速回应:“有呀,怎么会没有?当然有。”等
到她自己仔细查看过,才发现咖啡果然倒光了,于是她沉默地为这机器装上一袋咖啡豆。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会是这样子呢?为什么她连一眼都没瞧,就能如此确定那座咖啡机的运作很正常呢?其实这也不
是什么很不寻常的奇事。我们坐计程车,要是发现车子震动得厉害,司机一定会说:“没事。”奶粉吃得孩子生了肾结石,负责官员却在大
规模检测开始之前,就信心满满地告诉大家:“出问题的只是极少数产品。”这又让我想起央视转播奥运开幕式的解说,据说他们后来做了
内部检讨,承认当时的表现的确不够好。我干电视这一行,很明白他们的问题其实出在读稿;事先写好一篇激情澎湃的稿子,然后再高昂
地把它朗诵出来,完全不顾当时现场的实况。于是观众看见的和听见的,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在这里,语言文字与真实世界“隔离”何其严重。前人花了一万多年努力去命名世间的每一样事物,例如一头山林中的走兽,一座架设
在河道上的工具,一种暧昧的情绪,甚至是某种风暴的形态。到了现在,这一切名字却像粘力失效的小纸片,从它们所在的东西上逐一剥
落,逐一飞散。所以我们开始习惯不再相信言词。满街的标语,我们当作装饰。课本上的教训,我们当作考试过关的口令。什么“国家名
牌”、“免检产品”,我们当作是产品包装上的图画。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变成了在真空之中戏耍修辞的高手,公司办的一切活动,我们都在内
部通讯上形容它是“盛大”的,到访的宾客一律“尊贵”,他们和领导的谈话则必然“亲切”。国营商店的墙上称我们为〃“亲爱的顾客”,但里头
的工作人员却不耐烦地用“喂”来称呼我们。
话到这里,我很难不想起哈维尔在《无权者的权力》中所说的那个著名故事,一个市场上的蔬果贩在店铺里打出了“全世界无产者联
合起来”的标语,但这句话到底和他的生意有何关系呢?它是他的理想吗?他真心信仰这句话的力量吗?恐怕不。可是他仍然无可无不可
地挂上了。如果每个人都以类似的态度对待言词与事实的隔离,那么他们一定不会再轻信任何言词以及那些用言词表达的所有美好价值。
而这个社会将不只是个信任匮乏的社会,它还必将滋生出一种犬儒的冷漠。对于种种明明背离了现实的描述和形容,他们会说“这真是没
办法”;他们会说“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了”。默然地承受,机敏地度量,以一己的智巧去处理世事之无奈。虽然很多人都过早地衰老,常常世
故地劝告那些还会生气还在盼望的人“不要太天真”。可是,我依然以为当一个产品标榜安全,它就应该是安全的;我依然以为当一个人自
称公仆,我们就要以对待公仆的方式要求他;我依然相信语言与事物的神奇对应,相信承诺必将履行,理念必得实现。这不是幼稚,而是
公民存在的基本条件;不只是“我相信”,更是“我要相信”。天然棉已经不是天然的了,甚至连蛋白质也不再是蛋白质。假如连我们自己也
不试图活在真实中,任由那种成熟而聪慧的犬儒蔓延,那么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