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1][1].梁文道-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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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以各种刚性手段将它套在现实之上的工程。
首先我们要理解“抽象”的活动本来是现代国家能力的证明,一个政府愈是能够借着图表、统计和各种调查去简化复杂庞大的现实,它
就愈能完好地治理国家。依据今年故世的社会学大家查尔斯.梯利(CharlesTilly)的说法,在这种现代化的国家里面,统治阶层总是难免要
脱出他们身处的社会脉络和其它被统治的群体,依赖那些抽象的活动及其结果去预知社会的走向,发现潜在的隐患,从而制定出种种响应
现实与导引发展的决策。问题是当这些抽象活动的依据不是各种可堪检证的科学工具,而抽象的领域也不限于可以量化的事物时,它很容
易就会变成一小撮官员离开现实的空想了。政府和国家的形象正是一种最难量化管理的领域,要测知它们的工具也是最不齐备的;偏偏今
天中国各级政府官员都以为自己知道辖地和国家该有什么形象,也都以为自己明白怎么样才能实现心中所想的形象。
说穿了,这就是形象工程。许多地方政府不顾所在县市的实际情况,也不管社会的整体需要,又不屑于使用少数可堪利用的调查工具
先去研究人民对自己的看法,就随意耗用公帑大兴土木,以为一两座巨大的政府建筑物就能在人民心目中制造出美好的形象,结果往往适
得其反。同样地,京奥开幕式上这一连串事件其实也可看作是一种形象工程的败笔。
一直以来,不少中国官员都以为自己是艺术家,觉得自己官位大了,审美品味也就比别人高了。在经济领域上,他们或许会承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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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专家;但是说到政府形象和地标设计这些事,他们却自觉要比任何专家都还内行,总是意见多多指手划脚。有趣的是当你再问他们到
底有没有一个整体的视野时,他们却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通常只能报以“正面”二字。
为什么那段烟火足印要假装是实况直播?是为了“正面”。为什么一个小女孩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假唱玩双簧?也是为了“正面”。为
什么不准媒体再报道这段消息?还是为了“正面”(亦即俗称的“正面报道”)。
假如城市只是一面地图,政府当然可以大胆规划,任意在上面修大道开运河;假如社会只是一张白纸,政府也能够为所欲为,在上头
画出自己理想中的“正面形象”。 但是现实社会不是地图也不是白纸,尤其现在的社会,阶层分化,媒体发达,所有人都有不同的渠道去
发放和获得各种信息。就和计划经济总是难以掌握全部经济信息一样,计划形象也不可能获知和垄断所有和政府形象有关的信息与反馈。
为了所谓的“正面形象”,你可以安排杨沛宜为林妙可代唱,但是你不能控制陈其钢要说什么话(陈其钢可能拥有法国国籍),你也不能
完全抹除一切传媒的报道,更加不能控制境外的传媒。于是当初的一心求好,反过来又成了外间批评“中国专门弄虚造假”的另一罪证。早
知如此,何必当初?
然而计划形象的主事者就是不能预知一切后果,正如为自己盖“白宫”的地方官也不知道原来这么做会捱骂。与其苦心经营正面形象,
然后弄出个破绽重重,实质与表象反差巨大的结局,何不以一个最正常的真实面目坦然示人?为了正面,牺牲正常,别人是看得出来的。
形象当然可以规划,也可以设计;但再怎么规划设计也不能脱离正常的现实。你能想象可口可乐的广告公司为它弄出一套恍如顶级法国葡
萄酒般的形像包装吗?当然不能,因为可乐就是可乐,无论它的老板再怎么希望自己卖的其实是红酒,那个瓶子里装的还是可乐。更何况
可乐又有什么不好呢?它可是全球最赚钱的饮料呀!同样地,难道一个拥有13亿人口的超级大国,正在崛起的经济强权,竟然容忍不了
一个7岁女孩再正常不过的换牙吗?
原题为“也谈造假——计划形象的贫困”,发于“牛博网”2008年08月18日
争光:谁有资格代表我们
虽然在柏林、戛纳和威尼斯等世界四大电影奖项中,奥斯卡金像奖是最不国际化的一个,但凭着美国电影工业雄霸全球的实力,它还
是最受瞩目的。所以李安得奖与否一致被华文媒体看作是华人在世界影坛的重要关头。特别是在近年大陆急躁的民族主义情绪背景下,李
安得不得奖,更已是个牵涉中国人文化身份的大问题了。
2006年的奥斯卡奖的确特别值得中国人关注,因为起码有三个人、三部电影与三种情绪在它和中国之间拉上了关系。第一个是李安和
他导演的《断背山》,一开始就备受华人重视,而且果然不负众望,夺得华人导演的首座奥斯卡金像奖,被认为是华人扬威国际的壮举。
第二个是获邀颁奖的章子怡与她主演的《艺伎回忆录》,章子怡向来是娱乐媒体口诛笔伐的对象,而《艺伎回忆录》更被视为是“中国女
人跑到日本当妓女”的媚外烂片,二者加起来堪称“国耻”。第三个是陈凯歌及其《无极》,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提名,但制作单位一直声称
要“冲奥”(冲击奥斯卡),并且得到官方的协助,可惜最后在一面倒的民间嘲讽声中成了笑话。
当三地一致地把李安描绘成“华人之光”的时候,其实是在传达一种“代表关系”,也就是说李安代表了全体华人,所以他的光荣也
就是我们全体华人的光荣。同样地,当我们把饰演日本艺伎的章子怡说成是“华人之耻”的时候,也是把她当成了代表,她的耻辱就是大
家的耻辱。但是我们却很少去追究这种代表关系是怎么形成的,正如我们从来不用质疑刘翔、杨利伟和李政道带给我们的荣耀感,仿佛这
种代表与被代表的关系是不证自明的,他们用不着先问准我们,我们也不用投票去选举他们出来。
李安和章子怡之所以能够代表全球华人,最浅显的理由自然是他们确实具有华人身份。但是所有稍经现代社会科学训练的人都知道,
族群与民族的身份不是一种客观实存的条件,而是人为主观地参与构想的产物。也就是说,我必须经过一番联想才能把李安和我都放进“华
人”这个范畴里面。所以不妨大胆点推论,不是李安和我们都是华人,才使得他代表了我们全体华人上台领奖;而是我们把李安推为代表
这番言语这种行动本身,使我们共同分享了华人的认同。并非代表关系立基于已有的身份,而是代表关系塑造了身份。
因此,重点不在李安如何为华人争光,也不在他争了什么光,而在我们借着把他推许为华人之光这个行动能得到些什么?把一个人当
成一整群人的代表,总是有透过那个被推许出来的人树立整群人身份与形象的作用。简单地讲,我们希望温文儒雅又才华横溢的李安就是
全体华人的形象代言人。所以李安虽然是一个弹性十足的导演,拍《理智与感情》时有英国味,拍《冰风暴》与《断背山》时又十分地道
地掌握了美式风貌人情,但我们还是愿意强调他的含蓄,因为这是大家心目中的中华格调。另一方面,陈水扁也极乐意强调李安是台湾代
表的身份。可见代表的意义,决定于被代表的人怎么塑造他的身份,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
于是我们就很能体会称呼李安那代表身份之四种方式的差别了.说他是“台湾人的光荣”、“中国人的光荣”、“华人的光荣”乃至于“亚
洲人的光荣”,其实是在表述四种不同的身份。至于说章子怡是“中国人之耻”的人(例如许多大陆网民),往往又爱补充一句“她不配当
中国人”之类的气语。这表示虽然依据常识她是个中国人,但大家也不愿她成了中国人的代表,不想和她分享同样的认同。褫夺章子怡的
代表身份,就是反面地界定了中国人的内涵与意义;排除一种代表形象,就是维护一份良好的自我感觉。
在大陆官方的眼中,最好的代表当是陈凯歌的《无极》。难得陈觊歌从当年“丑化中国社会”的《黄土地》作者,蜕变成一个能够集
合中、日、韩三地影星炮制出“中国式国际大片”的导演。于是虽没有当年张艺谋《英雄》那种在人民大会堂首映,全国其他电影不准同
期上映的特殊待遇,但还是得到了官方其他形式的支持。例如《无极》在四川全国首映,当地有关部门就下令媒体不得在那段期间刊登“负
面宣传”,也就是不许说它不好。原因不难想象,这部耗资巨大,动用许多特技效果的电影很有大片格局,很能代表新时期的大国气象。
一时之间,关于它能问鼎奥斯卡的传闻也在官方媒体上炒作得甚嚣尘上。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无极》连摸一摸奥斯卡边的机会都没有,反倒是因为涉及“宣扬同性恋”而被大陆禁止上映的《断背山》成了
“华人的骄傲”。官方媒体很小心地把李安描述为“第一个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华人”,而非“第一个荣获奥斯卡的中国导演”。欢迎
什么,拒绝什么;想用谁代表自己,不希望谁代表自己;认同何种形象,不认同何种形象——真是一目了然,却又何其尴尬。
这就像当年苦苦盼望的第一座诺贝尔文学奖终于到了高行健手上,却要被迫称呼他为“法国作家”一样。不同的是,大陆百姓不一定
都喜欢高行健,甚至可能不认识他,他的盗版书也不容易畅销。如今的中国观众却都自动过户地把李安封作自己的代表,虽然没法从正式
渠道看到《断背山》,但每个网民讨论起来照样头头是道,这当然是托遍布大江南北的翻版碟之福。此等局面不仅暴露了文化和传媒管理
策略的可笑,以官方力量强推意识形态代言人的徒然;更突显了官方与民间对于谁能代表自己,又代表自己什么的理解差异。获官方护航
的代表遭到百姓的耻笑,被官方打压的形象却被民间自己树立起来,这到底是谁跟不上谁?
原题为“华人的代表 官方的无语”,刊于《明报·笔阵》2006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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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威胁(一):我们到底出口了什么
太湖污染,香港人最关心的大概就是今年大闸蟹的情况了。听来凉薄,却也是事实,而且这螃蟹问题不只影响了食家的口福,还有一
连串蟹农、中介商、出口商、零售店与食肆的生意。最惨的是有些国际媒体也很关注太湖,很不巧,这正是全球都把焦点放在中国食品,
乃至于一切其他中国产品安全上的时候。
前一阵子,国务院副总理吴仪率团赴美经贸谈判,还真是件大苦差。因为这个谈判的对手不单是面上的美国政府,更是背后那日渐庞
大的反华情绪;所以吴仪等人必须两面作战,一面和对方官员算账本,另一面则要软化从四面八方袭来的“中国威胁论”。平常谈到“中国威
胁论”;我们想到的总是中国军力的扩张、中国正在抢夺美国工人的工作和中国倾销货物等种种不理性的指责。然而,这次中美经贸谈判却
隐隐出现了一种最新版本的“中国威胁论”,而且还是中方最难招架的一种,那就是美国农业部长约翰斯在会谈首天提出的食品安全问题了。
其实,早在“毒牙膏”和“有毒宠物食品”事件之前,美国学界就已开始担心中国会不会向全球输出问题产品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美国
加州大学尔湾校区教授彼德·纳瓦楼(PeterNavarro)那本耸人听闻的新著《来临中的中国战争》(TheingChinaWars)。他假想了许多诸如
中国假冒疫苗如何害死全球人民之类的可怕情况,更断言中国的污染也将“温柔地杀死”全世界,可说是这类新版“中国威胁论”的代表作。
为什么说这种“中国威胁论”不好招架呢?原因之一就是人家说的并不是全错。过去几年来,有关假酒、假药甚至假鸡的新闻可说无日
无止,这是全中国都知道的事实。中国既然是世界工厂,我们凭什么说那些有毛病的产品都只供内销,而好东西却都出口了呢?
更大的难题在于产品安全的问题其实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长串的问题组合。略过出口产品检验这第一关不谈,中国产品其中一个最
让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它的质量不稳定,第一批货过关不保证以后每批货都合格,所以许多老外现在就有大把理由要在中国产品身上施加更
长期更严苛的质检程序。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说起来简直就像现代中国企业管理文化大分析,可以十分长篇,简单地讲就是生产和管
理水平的不足,和它们背后的营商原理。
好吧,就算中国商人全都童叟无欺,不卖假冒伪劣产品,并且极力维持生产标准;而工厂管理阶层和原料供货商也都成了尧舜,绝不
偷工减料掉包冒充;我们还是要面对一个非常棘手的难关,那就是环境问题了。大家都知道,环境污染可以直接影响依赖环境的原材料生
产,尤以食品为最。之前炒得很热的“宠物食品事件”,问题不就是出在原料上吗?现在的太湖污染事件也应放在这样的背景下考察。湖水
水质恶化,包括大闸蟹在内的水产自然也就难逃一劫。然而,这湖水的问题真的就只是官方所说的“天气炎热,水位下降”那么简单吗?
每逢自然环境出现变化,许多地方政府总是本能地把它解释成人力不可阻挡的天灾;可是每回大家事后细究下来,就常常看见人为的
痕迹。或许我们仍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出太湖的蓝藻暴增与湖边工业发展的关系,可是,湖畔居民都晓得原有的竹林几乎殆尽,他们都目睹
了十几二十年来无锡工业化的猛进,也同时感受到了本来歌曲里“又香又甜”的太湖水怎样渐渐变得又臭又浊。
为什么明摆在眼前的环境恶化,大家却像久入鲍鱼之肆,慢慢习惯以至于麻木了呢?这自然又是为求经济增长而不顾环境代价的粗放
式发展的结果。可是难道官方和民间就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吗?倒也不是。曾经被中央电视台列为2005年“感动中国”候选人之一的吴立
红就曾奔走多年,为太湖的污染多番投书鼓呼,还赢得了“太湖卫士”的称号。可惜他后来被告“敲诈勒索”,近日即将出庭受审。
这一路说下来,我们就明白中国产品安全问题的深远了,以太湖大闸蟹的个案为例,它背后牵扯到了无数人的生计、环境的恶化、发
展策略的失衡、政府权责的行使、民间监督的有无等多重环节。这就是产品不安全这个新版中国威胁论难以应付的原因了,它不只是外交
层面的课题,也不是光靠经贸谈判就能处理掉的项目,它涉及了太多中国内部的困难。
国际社会一旦形成了中国食品和产品都很危险的印象,不只拆解起来很棘手,各种保护主义和主张对华贸易壁垒的声音也会变得更加
雄壮。这个局面的出现,恐怕是一般地方政府难以预料的,但我们都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内政和外交的边界越来越模糊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