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天下 by 白萱-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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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说一边撕下衣襟,叠得厚厚的四块,极快地动手包扎马蹄。聂暻一愣,随即明白,这是为了待会逃走时不要留下马蹄声。
聂暻皱眉不语。永州地方富庶,军备充足,骑兵装备堪称本朝第一,司马延帐下弓马之强在朝中声名极大。此人的妻子正是朱太傅之妹朱璇玑,和朱家来往密切,聂暻一直引以为忧。他之前扮作靳如铁微服出宫,一来想再看看聂熙,二来也打算暗中察看永州动向。如今聂熙说追兵像是永州骑兵,司马延为何能如此准确地找过来?
难道……杜家眼看情势不对,不知用何手段把消息捅给司马延了?可杜家怎么知道朝中局势,料定司马延反志坚决,还能这么快想到这借刀杀人之计?而且这群追兵竟然能识破聂熙的逃走路线……
聂熙包好马蹄,伏地又听一阵,眉峰越发皱紧,低声道:“来的不下千人,动作好快啊,怕是有高人带队……他们现在二十里外……上马,咱们快走!”
聂暻沉吟道:“跑马的响动很难遮盖,要不咱们躲起来?”
聂熙摇头:“不成,今夜风大,我怕他们找不到人,放火烧山——咱们一定得赶紧出去!”他见聂暻似有疑虑,沉沉一笑:“别急,他们真敢追上来,还有我。”
聂暻听出他言下杀气极重,心下一凛,跳上马。聂熙便坐在他身后,借着一点新月光晕,两人在黑黝黝的山间上疾驰。
狂奔中,聂熙把聂暻抱得极紧,靠着灵活的马术,并不走山道,专挑捷径。两人几乎在陡峭的山间追风逐电般跳跃狂奔。
一会儿悬崖高树在天,一会儿浮云明月在地。风声和树枝在脸边不断擦过,细碎的滚石在脚下滑过。
聂暻觉得身后这堵胸怀虽然瘦骨嶙峋,冷得像冰,却也刚勇强硬,带着无与伦比的强横气势,以及——毫不含糊的维护之意。
虽然处境凶危,聂暻忍不住无声微笑一下。
原来,危急关头,不管聂熙如何记恨如何不信,毕竟是要顾着他的。
转过一道山头,天际微白,前面隐约传来强硬清脆的马蹄声,似有滚滚铁骑涌来。
聂熙面色一变,陡然勒住马头,缓缓道:“前后夹击——看来司马延决心一击必杀!”
聂暻一惊,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他毕竟是一国之主,见事极快,立刻下了决定,随即道:“二弟,要不我们分头逃走。若都死在这里,我聂家血脉就此断绝……总得出去一个继承大统。”
说着,他一跃下马。
聂熙喝道:“你什么意思?”也跳下马来。
聂暻笑了笑:“二弟武勇绝伦,若是少了我的拖累,你仗着快马,或者能逃出去。”
他看着聂熙惊愕的眼神,笑吟吟揽过他的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亲:“我为了私情胡作非为,不是什么好皇帝。可我知道什么事情重要——不管你是聂苍穹的儿子,还是父皇后代,你都是我二弟。我若死了,你要好好对待这个天下!”说到后来,他眼中带上凛然之色,一字字便如金石掷地。
聂熙盯着他,脸色变了又变,咳了几声,胸膛激烈起伏,忽然一把抓起聂暻,狠狠扔到马上,喝道:“少胡说!抓紧时机,咱们冲!”
说着一跃上马,抱着聂暻,马头一拐,朝着左侧高坡冲去。
狂风更烈。
聂暻觉得聂熙的呼吸更冷了,只有紧紧禁锢着他的手臂还是那么强硬,襟怀烫热如火。
他说不出话,平生第一次,多少明白了弟弟的心。
一直猜不清楚,其实根本不需要猜的那颗心。
山坡陡峭难行,前后两路合围,追兵越来越近,借着黎明的天光,聂暻清清楚楚看到一个个枪尖在雪亮地发光,更有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一步步逼近。弓马精良,果然是永州铁骑!
对方也看到了聂家兄弟,纷纷鼓噪起来,小心翼翼逼近。再走几十丈,只怕就要进入弓箭射程!
聂熙忽然跳下马,奋力推动山上巨石,骨碌碌一路砸了下去。就听惨号之声不绝,想是砸死了不少人。聂熙喝道:“快走!”纵身上马,又冲上一截高地。众骑兵惧怕滚石厉害,一时不敢进逼,胡乱放箭来射,毕竟以低就高,弓力难以到达。就这么一追一逃,缓缓逼近。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已经到了山顶。下面密密麻麻都是永州追兵。
聂暻放眼一看,云山杳然,前方十余丈平地之后,竟然是两道刀劈斧削般的绝壁傲然对屹,下面激流汹涌,乱石惊涛,腾起雪沫无数,如万壑雷霆沉沉炸响。
——这一下,分明退到了绝路!
他吸了口寒气,失声道:“二弟,你……”聂熙作战经验丰富,就算匆忙之中也不至于太看走眼,竟然选择一路退到这万丈悬崖之前,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可转而一想,聂暻竟然有些高兴起来。会和聂熙死在一起么?这倒是做梦也没想过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罢。就是可惜那些雄心壮志,都要成灰了。
“皇兄,你莫担心。”聂熙微微一笑,深深郁郁的眼神凝视了聂暻一会,忽然低下头,在聂暻嘴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冷得像冰雪,所触之处,却带来了一团火焰。
聂暻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一下炸响,眼前发黑,窒息了一阵才回过神过来,却见聂熙还在看着他,目光明亮犀利,犹如九天寒星。
他忽然清醒了一些,一把抓住聂熙的手,颤栗着大叫一声:“二弟……你想通了?”
聂熙双目微垂,避开他狂热的眼光,缓缓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待我如此,我——”
他略微踌躇,不肯再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温存和悲伤。
聂暻险些又要楞住,全身微微发抖,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直直地看着他。
这一生,从未如此生机勃勃,从未如此欣喜如狂,即使身登帝位的那一天。
生生死死,那又如何?
一生只得一次,一生只醉一人。
聂熙一笑下马,轻咳几声,柔声道:“你抓紧缰绳,加速跑一段,到了崖边——跳过去!别怕,你的骑术没问题的,而且我会在崖边用掌力助你一程。”
聂暻大惊,没料到他竟然打的这个主意,只怕聂熙最初就是看好了可以利用断崖天险脱身,所以一路把追兵调度上山!这办法堪称惊世骇俗,也只有聂熙才敢如此冒险吧。
他忽然觉得不对,勒马沉声道:“我跳过去,你呢?”
脚下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朵朵枪尖映日,寒锋逼人。聂熙却视而不见,泰然笑道:“这马的脚力不错,要一次驮着两人飞越崖壁还是不够。不过我的轻功足够应付这点断崖,皇兄,别说了,快点!”
说着急掠到断崖边,双目凛然,又大喝一声:“快!”
聂暻匆忙中不及细想,只能选择相信聂熙,那马儿似乎知道危险,长嘶一声,踌躇不前。聂熙喝道:“用马刺!”聂暻点点头,狠狠一打马,马儿剧痛之下,陡然加速到了极限!
风声锐响,眼前景物飞快消失,断崖转眼到了面前。生死关头,聂暻心中却清醒得可怕,奋力一勒,骏马腾飞而起。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陡然风柱咆哮如雷,一道磅礴无比的大力汹涌而来,凌厉充沛,犹如江河澎湃,却是聂熙出掌相助。
聂暻一人一骑风驰电擎般跃入苍莽虚空,层层云雾如洪流倒泻。
平生心事,陡然一起涌入心头。雄心,大业,战事,生死,钟情,伤痛……
刹那间,他不知道这是一时,还是一生。
猛然大片翠绿逼到眼前,对面崖壁在望,聂暻奋力一夹马腹,骏马长嘶,铁蹄舒张,堪堪落到石壁之上!聂暻身子一震,随即坐稳,他呆了一下,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急忙勒马转身,大叫道:“二弟,我过来了,你也快些——”
声音陡然顿住,他看到聂熙摇摇晃晃,扶住了崖边一棵大树,正吃力地直起腰。他嘴角还带着紫黑色的血丝,脸色煞白,目光有些恍惚,听到聂暻的呼声,便慢慢抬头。
“我不过来了。”聂熙笑了笑。
聂暻大惊,嘶声道:“二弟,你是什么意思?”
聂熙却只是给他一个温和平静的微笑,隐隐约约,竟有告别之意。
“二弟!”聂暻情急之下,猛然大吼一声:“你……快过来……我……我求求你——我情愿把帝位让给你,再不和你争什么——”说到后来,声音忍不住痉挛发抖。
聂熙目光沉静,闪过一丝温和怜惜之意,苦笑一下:“可惜……我过不来了。哥哥,你好自为之。”
陡然间,聂暻明白了一切。
冰凉的体温,一直不绝的轻微咳嗽,呕出的黑血,一度的昏迷……聂熙早已经十分不妥了,他本来就不打算活着下山。刚才那点温柔,只是骗自己跃过悬崖而已……
聂暻身子剧烈发抖,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以,聂暻对他的情分,他就用最后一点力气回报了。
是这样么? 是这样么?
聂暻嘶声道:“所以,刚才那些……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聂熙目光恍惚了一下,微微一笑:“对。”
他静静看着聂暻,柔声道:“对不起,哥哥——我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还有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一直是……”
他看着聂暻惊痛的目光,眼神恍惚了一下,不再说下去,只是慢慢举起手。
聂暻猛然看清,他手上有一枚断裂的墨玉扳指,用银丝捆着,勉强套好——那是林原的东西。
聂暻心头一下子炸痛,整个人犹如四分五裂,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云气一过,对面崖边聂熙的脸便有些模糊,声音也是混沌不明。
“所以……你不用记着我,快些回京处置叛乱,还有西疆海失兰之事……”黑压压的永州铁骑越来越靠近山头,聂熙还在一句句说着,竟然对迫在眉睫的危机毫不介意。
聂暻眼看弓箭如雨射来,射程就要到达聂熙身边,急得一头冷汗冒出,一咬牙道:“也罢,你不肯过来,我就跳过去陪你。”
他一振臂,就待飞马驰出一段,再借着冲力跃回对面。明知道这样做几乎是没有生还机会的冒险,可聂熙在那里——
聂熙双眉一扬,喝道:“不要胡闹!”一喝之下,六军辟易,当真是威不可当。聂暻的战马吓得屁滚尿流,委顿在地,险些把聂暻掀下马来!永州铁骑也是一阵大乱,兵马冲突,自相践踏!
聂熙乘着略空,沉声对聂暻道:“别忘记,你是皇帝——你的一言一动,不只是你自己的。皇兄,既然你当年夺得帝位,你就要做到底。”
聂暻一阵发抖,厉声道:“聂熙!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你给我过来,否则——我便跳下去!”
就在这时,飕地一声,一枝铁箭射到。聂熙看也不看,一把抓住,反手一箭掷出,风声尖锐,就听铁骑兵中传出一串惨号,却是聂熙一箭之力连穿数人躯体,再把一匹战马硬生生钉到大树之上!众人大骇之下,一时不敢进逼。
聂暻看得满手冷汗,只怕言语让聂熙分心,竟不敢再出口威胁,双目通红,拳头握得格格作响。
聂熙倒是若无其事,随手擦去呕出的黑血,一笑道:“别担心,你快下山罢——我若能活出去——咱们也不用见面了。呵……哥哥——”
他一直平静温和的口气,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随即双眉一扬,大喝道:“聂暻,别忘了你是皇帝!聂家只有你了!”
随着这句话,他又夺下几根飞箭,势挟风雷掷出,惨叫厉起,顿时又有十余人了帐,被鱼贯穿心而死!
聂暻一阵心神荡摇,双目似要滴出血来,猛地一咬牙,奋力抽打骏马,那马儿痛吼一声,飞驰如电冲出。聂暻便头也不回,奔向远方。
狂风呼啸,血红的太阳挣扎跳动在层层乌云间,光线明灭不定。
聂熙拔出佩剑,剑光凛冽,陡然照亮一角天空。
铁箭如雨,到他身边却被乱雪般的剑光绞飞,他霍然转身,向着山腰千军万马杀去。
“聂熙在此,永州营谁来受死?”一字字犹如焦雷当空,声震群山万壑。
23
狂风刮面如刀,聂暻一口气纵马奔出十余里,听得远处的厮杀喊叫声渐渐弱了下去,也不知道聂熙到底如何了。
他大口大口喘息,拼命忍住回头的欲望,只怕自己一时心动,便使劲抽打骏马,不住前冲。狂奔中,忽然听到一声苍龙吟渊般的长啸扶摇而起,层层山峦为之响应,滚雷也似地在远方轰鸣不绝。
聂暻心下一颤,知道那是聂熙的声音。那么霸气逼人的啸声,全然不像一个身负极重内伤的人所发。听在聂暻耳中,却越发觉得不祥。
那啸声刚极强极,更像是崩龙之前的末世龙音,平生郁郁意气,半世英雄情怀,尽在其中。横扫千军万马,摧毁悍将强兵,却也毁灭了自身形骸。
天风一过,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人声,呐喊、呼啸、惨叫……杀气干云,更有某种奇特可怕的毕毕剥剥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碜人,夹杂着隐约的哭泣号叫,似乎虚空中有什么魔怪在吞噬着一切。
聂熙——到底如何了?
聂暻的心头好像有滚油在烧,痛得几乎控不住马,终于忍不住,匆匆一回头。
远方山头上,冲天火光映入他的眼帘。
他忽然想起了聂熙的话。
“今夜风大,我怕他们找不到人,放火烧山——咱们一定得赶紧出去!”
莫非是司马延拿不下聂熙,果然放火烧山?还是聂熙不肯被擒,自己引火与永州铁骑同归于尽?
山间满目血红的火,烧得半个天幕都在焦枯呻吟。可聂熙就在那山,聂熙就在受苦!
猛然一阵轰响,烈火熊熊的山间崩下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石头,龙吟般的长啸声陡然而灭。
聂暻闷哼一声,满腔心血刹那间炸开,眼前一黑,猛地摔下马。
他一只脚还套在马蹬上,昏昏沉沉被马儿拖着冲出一阵,那骏马甚是通人性,慢慢停下。
聂暻晕了一阵,渐渐醒过来,失神的眼睛看着远方燎天的火焰,竟不大觉得身子痛楚,只是什么都迷迷糊糊的,甚至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
他呆了半天,慢慢想起一切,聂熙……是了……聂熙。
聂熙死了。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呢?
聂暻茫然想着。出神一阵,又想起来,聂熙说了,他是皇帝,是聂家最后一人……
还有朱太傅和海失兰要处置,那么多雄心壮志要实现,风波艰险要应付。有没有聂熙,都该这样吧……皇帝都该这样的。
可为什么胸腔里面一片的空。
聂暻神志渐渐回来,便觉得遍体凌迟之痛——竟不能死去。
风中似乎有聂熙的叹息声。他说,哥哥好自为之……他说,我若能活出去,咱们也不必见面了。
聂暻仔细想着这句话的意思,黑沉沉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线指望。
聂熙是不败的军队之神,也许,他作出决定的时候,就想过脱身之策?他向来是胆大包天,善出奇计的人,不会这么活活烧死吧?
“二弟……”聂暻喃喃呼唤一声,轻轻一笑:“好自为之……你呢……你还在吗?”没有亲眼看到聂熙的尸身,便总不肯死心。更害怕自己在重逢之前死去,那就真的永不能再会。不能死,不敢死……
聂暻摇摇晃晃爬起来,吃力地翻身上马,半伏在马背上,驰向远方。
聂暻原本留了人手远远地跟随守护,只是他去了杜家庄这些天,不欲暴露身份,外加和聂熙在一起,十分不便,又不肯让人看到他和聂熙相处之状,侍从们便只得扮成一伙木材商人,远远地躲在数十里外的小镇华家集待命。可到了这时,聂暻也深悔自己为了一念痴情走火入魔,大违向来行事,反而害得聂熙深陷危局、生死未卜。想到痛切之处,当真是如痴如狂。
他毕竟是枭雄人物,自恨自责之余,很快清醒过来,到路上一处农家用手上玉扳指换了件衣物。只是聂熙留下的长袍却舍不得扔掉,仍然带在身边。如此改换装扮,匆匆赶往华家集和侍从会合。
暗中留守在华家集的人马是龙玮将军李风奇带队,他眼看皇帝单骑而来,形容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