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天下 by 白萱-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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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留守在华家集的人马是龙玮将军李风奇带队,他眼看皇帝单骑而来,形容憔悴惊人,不禁暗自骇然。李风奇知道聂暻脾气,只怕惹出麻烦,也不敢多说,只是赶紧迎上来侍奉。
聂暻不肯让臣下知道他的私事,心里再是焦灼苦楚,脸上还是若无其事。他知道司马延既然动用大军烧山,分明志在必得,事后一定还会搜拿,这一路务必不动声色火速回京。于是缓缓说起司马延追杀之事,却略过了和聂熙的纠葛不提。李风奇听了大惊,聂暻倒是镇定自若,在房中信步来回,边走边想,做了一番布置。李风奇也是精明人,震惊之后立刻不住思量,颇有献计。聂暻听得缓缓点头,十分赞赏。两人密密计议一番,越发周全其事。于是由李风奇等精锐人手护卫聂暻,依然扮作行商模样,即刻启程回京。其余人手由副将万锦勋带领,分成几队,配合埋伏在司马延处的奸细,不惜一切代价,暗杀司马延。
一轮安排妥当,聂暻已是筋疲力尽,倒在木椅上稍息。李风奇出去布置,忽然想起一事,心里觉得不妥,又匆匆回来请命。见聂暻神情疲惫,便有些犹豫,不大敢说话。
聂暻微微睁开眼睛,淡然道:“李将军还有事么?”
李风奇踌躇良久,一横心,硬着头皮道:“臣听细作说,吴王也在此地。如今国有动乱,吴王虽已残了,兵法见识还是一等一的好,颇可借重。他昔日虽有大罪,幽禁多年,当有将功赎罪之心。臣冒死请命,求陛下不记前嫌,起用吴……”
他的声音陡然顿住了——聂暻静静听着,忽然面色一白,呕了口血,身子猛然一倾,几乎倒下。
李风奇大骇,连忙跪地请罪。
聂暻定定神,撑起身子,淡淡一笑:“今日跑马太急,伤了气血,养一下就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又说下去:“李将军之言甚是。可惜,吴王……大概烧死在山中了,若不是他,朕今日活不出来。”
李风奇一震,明知定有缘故,哪里敢多问,不住磕头请罪。
聂暻看了,心下更是难当。他咬咬牙关,命令自己决计不要再想聂熙,就这么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挥手:“李将军,准备妥当了么?”
李风奇松了口气,忙点头道:“马上妥当。”
聂暻点点头,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于是君臣一行乔装改扮,乘着永州铁骑尚未来得及给司马延复命,火速离去。行前,聂暻想了又想,终于还是给留守的副将万锦勋下令,暗中寻找聂熙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实不大敢确定聂熙的生死,很怕知道某个已经很清楚的结局,但毕竟不舍,不能放心,不肯甘心……
就这么,一路披星戴月地赶路,风尘颠簸,关山迢迢,聂暻内伤本就未曾大好,至此越发难当。他不肯让臣下看到虚弱之状,脸上还是若无其事,每日照样骑马。李风奇等人都不大觉得异样。他性格坚忍,倒也挺得过去,只是不敢想聂熙,每一思及,心绪便难以克制。如此急行数日,赶到皇城,聂暻已是惨淡憔悴之极。
他离宫之后,朝政都是委托内阁诸大臣处置,并以朱太傅为首,以坚其信。这时毫无征兆匆匆回京,众大臣都是大吃一惊。他回宫后,特意传召皇后,夫妻二人言语温存一番,虽然是虚情假意,面子上倒也十分谦和爱重。只是,聂暻总觉得朱若华眼中似有寒星流动,颇有不祥之感。这皇后聪明温柔,心计颇深,有时候让他也觉得难以猜测。
聂暻明知道朱太傅反志坚决,也不说破,当夜宴请内阁诸臣,以谢近日勤劳之功,又厚加赏赐。朱太傅本来颇有疑虑,见聂暻言笑自若,一时摸不透他到底想的什么,倒不好应对。只是他向来清楚聂暻为人,神色如此轻松,必有大事发生。于是暗中派遣使者去永州催促司马延加紧筹备。
这厢朱太傅运筹帷幄,聂暻看在眼中,隐忍不发。那边李风奇来报,永州方面万锦勋的消息也来了。
原来,他扮作画师给司马夫人画像,暗杀司马延不成,反而被困在永州大军中,因为司马延防范严密,难以下手,如今成了司马延帐下幕僚,等待机会。此外,万锦勋的手下暗中翻遍了那块出事的山地,没找着聂熙,倒是找到一件可疑之物,便托人星夜送回了京中。
聂暻接到李风奇线报之时,正在崇光殿调理琴弦,一听有可疑之物,心中不禁一阵狂跳。
李风奇献上那物事,聂暻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小的朱漆匣子,皱眉道:“甚么物事,弄得这么多花样。”还是打开了。
猛然手一颤,匣中之物滚到地上,顿时碎成几片。青盈盈的玉色散碎零落,散开的银丝带着幽微的光,倒像是一脉泪水。
——竟然是那个墨玉扳指,林原的墨玉扳指。
最后的生离死别之际,聂熙还戴在手指上的墨玉扳指。所以,聂熙该一直带着这墨玉扳指吧?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聂暻心跳一声急过一声,觉得几乎不能呼吸,勉强道:“这扳指是——怎么回事?”
李风奇见皇帝气色青白不定,惶然道:“有人认得这是铁翼军林元帅的物事,不知道怎么的,在山上一具焦尸的手上找到。这玉质可真好,烈火也不能损毁——”
聂暻身子轻轻一晃,默然一会,缓缓坐倒在紫檀络金交椅上,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李风奇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又磕了个头,茫然退下。
聂暻挥手示意众太监也都下去,然后慢慢跪倒在地,一块一块拾起那些碎玉,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
那枯骨——是聂熙罢。再不能骗自己了……
他有些头昏,迷迷糊糊地想,其实这墨玉扳指是他第一次临幸林原时候赏赐的东西。林原便带着它,直到死亡。想不到之后却是聂熙一直留着这物事。直到生命的最后,聂熙心里记着的,还是林原吧。
他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他也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不可转也……可为什么还为了一个他不爱的人拼出性命?
聂熙,看着聪明,其实真是很痴傻的人吧。
聂暻这才觉得,心里四下分崩。一阵又一阵的暗黑和窒息,有些缓不过气来。
“真蠢啊,二弟……”
他轻轻一笑,忽然感到喉咙刺痒,便用手按着嘴咳了几声——低头一看,满手的红。
聂暻紧紧抓着那些碎玉,枯木般倒了下去。
外面有人忽然一脚踹破大门冲了进来,一把扶起接近晕迷的聂暻,大声呼喝:“皇上病了,快传太医。”却是李风奇。他自从护送聂暻归京有功,官职升了两级,颇受聂暻器重,可以出入宫禁。不过这样破门而入,还是大违朝廷礼数。
聂暻不想还是被他看到如此情状,几乎是被李风奇小心翼翼抱到龙椅上,心下怒极,却是有气无力,只能淡淡道:“你……怎么还在?”
李风奇一看不对,明知道聂暻发怒起来谁都能杀,连忙跪禀:“臣见陛下气色不甚妥,不敢走远,听到响动就进来了。不是故意冒犯龙颜。”
他刚才一喝,外面宫监赶紧冲进来,顿时乱做一团,请太医的请太医,服侍皇帝的服侍皇帝,七手八脚把聂暻扶到软榻上躺着。
聂暻喘了口气,只觉昏眩一阵接着一阵,十分不对,顾不上责怪李风奇。自己也明白,这人甚是聪明干练,能够察言观色,如此违禁破门也是一片忠心,不可责难。他心里原本有事,便缓缓摇手阻止众宫监道:“行了……你们先下去。李将军,你留下。”
屏退左右,聂暻对李风奇密密吩咐一番,李风奇原本精干,听得神色大变,却忍着不说什么,也不多问,只是点头。他见聂暻说到后面气若游丝,惶恐起来,忍不住低声道:“皇上……你以后再说成不成?”
聂暻淡淡一笑:“死不了。”不料才一扯动嘴角,哇地又是一口血吐出。李风奇大骇,忽然伸手来堵他的嘴,顿时沾了一手的血。聂暻双目一凛,李风奇知道失礼,硬着头皮连点聂暻几处大穴,总算给他定下血气,躬身道:“臣冒犯天颜,死罪。”只道这下一定十分棘手,不料聂暻竟然毫无反应,定睛一看,原来他已经昏迷过去。
李风奇看着沾满皇帝鲜血的手掌,一时说不出话来,定定神,连忙喝令太监再催一次太医,略一犹豫,又补一句:“皇帝得病是大事,叫太医不可声张。你们也一样,否则当庭斩杀。”众太监见他杀气腾腾,纷纷磕头不已,凛然遵命。
李风奇快刀斩乱麻一路吩咐下去,不多时殿中又安静下来,他怕天子有事,不敢远离,在庭前踱来踱去,无意中扫过聂暻惨白的脸,一阵心悸,只觉手上沾的血也烫得可怕,似乎可以烧灼起来。
聂暻昏昏沉沉醒来,觉得有人抱着自己的头。他轻轻叹口气,说:“二弟。”
“他死了。”有个温和冷淡的女子声音应道。
聂暻才说出口就觉得不对,这人身子柔软,只是手冷冰冰的,虽然这么亲密的姿态,还是有些淡薄的感觉。
他身子一动,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朱若华寒星般的眼睛正深深凝视着他。原来已经置身寝殿。
听着朱若华那句话,聂暻略微茫然一下,竟然也不太伤心,大概是过了那一阵就麻木了,慢慢坐起来,问朱若华:“梓童怎么也知道吴王身亡。看来你身在宫禁,倒是很关心天下大事。”起身时候才觉得手上被仔细包扎过了,那些碎玉也不知去向。
朱若华盯着他的手看了看,微微一笑:“他一直戴着林原的扳指,如今既已玉碎,自然人亡。臣妾只是想不到陛下竟然情深一往,意欲相从于地下。”这话说得颇为大胆讥诮,似乎不打算留什么余地。
聂暻阴沉的双目凝视着朱若华,慢慢说:“皇后此言,有违妇德,如何做六宫之主。”
这话已经是极重了,朱若华却若无其事,一笑道:“不能做也要做。陛下宾天之后,再无先帝骨血,还需臣妾在聂氏远房宗室里面择立一人。到时候,臣妾岂止是六宫之主,垂帘听政,不妨做天下之主。”
聂暻早知不对,还是想诱她自己说出来,故意皱眉道:“皇后这是何意?想做反了?”
朱若华淡淡道:“陛下大限已到,这是天意,非臣妾之罪。”
聂暻哈哈一笑:“既然如此,何不刚才在朕昏睡时就了断性命?难道皇后忽然念及夫妻之情?”
朱若华双眸如水,凝注聂暻,一展颜间就是春风璀然,悠悠道:“这个自然。我对陛下之心,正如陛下对吴王之心。一般固执,一般难堪,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所以……还是要和陛下说说闲话,才好送陛下宾天。”
聂暻听着这句,一时沉默。朱若华的态度,大抵也是他对聂熙的痴迷招出来的,倒也怪不得什么。若他是朱后,只怕行事更加乖张。果然是一般固执,一般难堪……
只是,他政局上从不肯输,不管朱若华是他什么人,这恩怨纠葛孰是孰非,谁也别想从他手中夺取聂家天下。
于是沉沉一笑:“说说闲话么?怕是想逼得朕传诏择立吧。”
朱若华一怔,随即笑笑:“陛下果然聪明绝顶。不瞒你说,趁你晕迷之机,臣妾已经把内廷侍卫换过我家亲信了,没人会来营救陛下的,你还是听话的好。”她要太后当国,最好有皇帝遗诏,否则聂暻暴病身亡,国无储君,未免一场大乱,朱后的江山也坐不牢靠。更何况,择立之事如果交给朝中大臣商议,多半要立一年长亲王,太后垂帘便无从说起了。若有聂暻遗诏指定远房幼年王子,此事便顺当得多。
聂暻笑道:“朕若答应,梓童定会立下杀手。朕又何苦答应。你为何不肯矫诏?左右朕无法对证,诏书真假又有谁知道,是还有其他顾虑罢——皇后怕内阁诸大臣看出伪诏,引出乱局?你父亲谋反之事又不甚顺当,否则杀了那些不听话的大臣也好……现在这个选择倒是为难。”
朱若华沉默一会,现出杀气,徐徐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臣妾了。”
她深深看了聂暻一会,眼波迷离如秋日的烟雨,温柔和残忍都在其中流转。
轻轻拍手,殿外走来两个力士。朱若华道:“服侍陛下宾天。”
那两个力士答应一声,恭恭敬敬走上来,一左一右困住聂暻,躬身道:“娘娘有旨,小奴们冒犯了。”他们两人手里拿着一段白绫,就待套上聂暻的脖子。
聂暻居然面不变色,摆手道:“稍等,朕有话要问皇后。”
朱若华笑道:“难道陛下忽然留恋红尘了?”
聂暻只是看了朱若华一眼:“弑君可是死罪,皇后。你不怕灭族?”
朱若华悠然说:“所有人都要压榨利用到底,然后废弃杀戮。你聂家的无情无耻,可称天下无双。家父功业太甚,陛下早晚要朱家灭族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年吴王若明白这一点,又何至于盲了双目、死于非命。英王聂苍穹若明白这一点,又何至于被芳和皇后一杯毒酒断送性命……”
聂暻猛然听她提起亡母,面色一变,喝道:“住嘴!”想不到朱若华竟然知道当年芳和后旧事。芳和皇后为了巩固丈夫权位,不惜用美色套住最武勇无敌的亲王,临死都不忘记亲手毒死情人,不给丈夫留下后患……连聂暻也是在老皇帝之后,慢慢追查出来当年的真相,朱若华竟然也刺探到了。看来,她为了夺位,只怕处心积虑了不知道多久。
朱若华笑吟吟看着他:“你害怕了?想必你一定不敢告诉聂熙。所以,不管吴王如何恨你,不信你……你也只好忍了。”
聂暻喝道:“住嘴!”
朱若华见他面色微变,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然说中了。聂暻啊聂暻,有时候我还真有点可怜你——”
聂暻定定神,冷冷道:“皇后,你纵然杀了我,逃不过内阁诸大臣的追查,难当一死。你可要想好了。”
朱若华柔声道:“臣妾嫁给陛下这些年,早就生不如死。今日下了决断,不论是生是死,好过从前。”
她握住聂暻的袖管,深深嗅了一下他衣袖中的白梅暗香,悠然说:“我爱陛下一身清气,梅花风骨,皓月精神,一见不免忘情。想必林原当年也是如此。可惜……陛下一生只对得起一个人,对别的人,却全然辜负到底。所以——你既无情我便休。陛下,对不住了。”
朱若华放开聂暻的衣袖,笑盈盈退到一边,目光还是寒星一般冰冷而璀璨,静静一拂袖,那是一个带着杀气的手势。
两个力士正要勒紧聂暻脖子上的白绫,聂暻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啸。窗外不知何时,鬼魅般飞入一人,剑光如星驰电闪,两个力士哪里见过如此可怕的剑法,惊呼一声,砰然倒地气绝。
那人跪地道:“李风奇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死罪。”他一身血淋淋的,不知道刚才干了什么。
聂暻淡淡点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李风奇,你武功可俊了不少。”他早就防着病重之时朱家父女会乘机发难,预先嘱咐李风奇挑精壮士兵埋伏防护,果然料个正着。
李风奇忙躬身道:“得陛下赏识,微臣敢不竭尽精诚!”
聂暻也不说什么,心里觉得这人升官之后倒是武功口才一并大长,果然很是上进,日后堪做大用。
李风奇见他态度怡然,也不知道有没有怪罪自己救驾来迟之事,于是又道:“朱后备下的人手,已经被臣带着兄弟们一路暗中干掉,特来复命!”
朱若华闻言面色大变,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半天哼了一声:“原来陛下还留了后手,怪不得一点不急。”
聂暻微微一笑:“是啊,只是想拖拖时间,好等李将军过来。顺便听听梓童到底在想什么。有些话,你不说,朕一辈子未必知道。”
朱若华面色煞白,凝思一会,居然也微笑道:“臣妾在想,陛下纵然一心除掉我在宫中人手,断然杀不干净,家父很快就会得知风声——”
随着她的话,聂暻听到禁宫外隐隐约约的呐喊呼叫声,遥远的火光照亮一壁夜空。
他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