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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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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冑。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一人右手持剑。
  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
  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吶,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
  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
  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六十公尺。
  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始皇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
  逸势用兴奋的口吻说道。
  “千年以上的旧事了——”空海说。
  秦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时当公元前二一○年。
  空海入唐,停留长安,是八○五年。
  正确算来,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经过一千零一十五年的悠悠岁月了。
  这真是……
  面对时间的洪流,逸势竟无以言对。
  “这整片田里,大概都埋藏着相同的东西。”
  空海说道。
  “这么多——”
  徐文强发出哀鸣的声音。
  “这下子可挖不完了——”
  大猴话毕,却没人笑得出来。
  “此话当真?”柳宗元问。
  “没错。先前我来回走了一遭,察看这里的地气,地底似乎埋藏着刚刚断气的尸体。而且是整片田——”
  空海像要甩开缠绕身上的无形蜘蛛网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
  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
  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
  无以形容……
  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
  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
  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
  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颤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拋向远处的虚空——倒不如说是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
  某种强烈的情绪与感动,似乎正紧紧攫住这个男人。
  “司马迁《史记》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这些陶俑,应该是守护地下宫殿的士兵吧。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传说中始皇帝地下宫殿的一部分——”
  白乐天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
  这个男人,内心正澎湃激荡着无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藉由说话而将它压制下来。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后居住的庞大地下宫殿。他打算将地上宫殿原封不动搬至地下。
  据说,原为一国之君的秦王政,自从平定七国,以“始皇帝”自号后,便展开地下宫殿的建造。
  他征用为数约七十余万的罪犯人力,历经十二年岁月仍未竣工。
  此一地下宫殿,曾遭到攻入咸阳的项羽军队挖掘、焚烧。
  有关陵墓的描述,白乐天曾留下《草茫茫》诗作:
  草茫茫,土苍苍。
  苍苍茫茫在何处?
  骊山脚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
  当时自以为深固。
  下流水银象江海,
  上缀珠光作乌兔。
  别为天地于其间,
  拟将富贵随身去。
  一朝盗掘坟陵破,
  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
  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
  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
  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
  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
  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
  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
  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空海先生!”
  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没问题。”
  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
  有回音。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
  空海喃喃自语。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是的。”张彦高答道。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是、是。”
  唔——
  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还没。”
  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酒菜——”
  咦?
  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可能会有点冷,不过,今晚大家在这儿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这儿?”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喂、喂——”
  逸势向空海喊道。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
  空海跟逸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
  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
  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
  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
  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
  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
  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
  逸势低声嗫嚅。
  “我也——留下来……”
  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众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
  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
  “接下来该你了。”
  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骊山边地下宫殿,
  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饮无管弦,
  风索索月满玉杯。
  ……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吟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
  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
  一念眠中千万梦,
  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
  一哭一歌几许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慑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
  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
  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
  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
  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
  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
  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说的也是——”
  白乐天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深奥。
  “明白这一生所为何来,就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没错。”
  空海颔首同意。
  “人存在这个世间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而生?只怕谁也无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后的历史来答复也说不定。可是,就我个人来说……”
  “我了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谁?并非由神明所决定。归根究底,还是在于个人。你想成为哪种人,就会变成哪种人吧。”
  “——”
  “我最近总算稍微明白这一道理。写诗的白乐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会那么迷惘。”
  “这话怎么说——”
  空海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因为白居易迷惘时,只能猜测。若是诗人白乐天的话,到底该怎么做,答案有时却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会写诗,那就是诗人了。如果想维持诗人身份,便得写诗,必须即刻拋下手边工作,勤于诗作。可是,成天光写诗,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其实,每个人都生存在各种立场之中。既是人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官;是诗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人就生存在这无数立场相互交迭的人间之中。如果能从中只挑选一种生存方式,那将是无比快乐的啊……”
  “诚然如此。”
  “不过,空海先生,看来,至少我还是想维持着诗人身份的。”
  白乐天手持斟满葡萄酒的玉杯,一饮而尽。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华洋溢。可是——”
  白乐天欲言又止。
  “请说下去。”
  “不,我无法说得恰到好处。找不到适当语句——”
  “——”
  “这么说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诗而言——”
  “就诗而言?”
  “换句话说,我的才气是为诗而生的。藉由诗,才能发挥出我的才气……”
  “——”
  “可是,你的话——”
  “如何呢?”
  “诗似乎是为了你的才气而存在的。对你而言,不论诗的内容或形式,仿佛都是为展现你的才气,而存在这个世间——”
  白乐天一时沉默了下来。
  “那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随后喃喃自语道。
  “幸福?”
  柳宗元说。
  “我是说贵妃……”
  白乐天淡淡答道,就再也不说话了。

  “应该快了。”
  过了一阵子,空海开口。
  “什么应该快了?”
  柳宗元问道。
  “某事快要发生了。”
  “空海,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啊?”
  逸势惴惴不安地问。
  “不知道。”
  空海回答。
  “但,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什么感觉?”
  “束缚着这一带的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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