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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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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空海——”
  “大概是理不出内心的头绪吧。”
  “内心?”
  “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称心如意,这时任谁也会到处闲逛瞎走,手忙脚乱的……”
  “他不是想写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诗吗?”
  “汉皇重色思倾国……”
  空海将白乐天想创作的诗念诵了一小段。
  “汉皇啊——”
  “指的是汉皇耽溺女色,作梦都想着美人。”
  “可是,为什么是汉皇呢?”
  “——”
  “所谓汉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汉朝皇帝吗——”
  “没错。”
  “可是,白乐天想写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吗?”
  “嗯。”
  “既然是唐王朝之事,为什么说是汉皇帝?不是应该写成唐皇或唐帝吗?”
  “因为乐天先生有所顾忌。”
  “顾忌?谁呢?”
  “当今的朝廷。”
  “——”
  “突然在诗的起首,写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发表在今日呢?”
  “可是,只要继续读下去,总应该懂得他在写什么。了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为什么?”
  “街谈巷议不也是这样?”
  “街谈巷议?”
  “嗯。当某人正在讲述某人的流言时,因有所顾忌,故意讲成其他城镇其他人所发生的事,这时,凑巧该人来到现场,指责说话者岂有此理——”
  “那就等于承认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
  “正是如此。”
  “嗯。”
  “若非太过分,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吧。”
  “原来如此——”逸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那男人是秘书省官员吗?”
  “应该是吧。”
  “官员也写诗……”逸势叹道。
  “怎么了?”
  “看到那男人,我总觉得仿佛看到自己。”
  “是吗?”
  “你说的,和那男人所说的,我全都明白……”逸势自我解嘲地说:
  “无法心想事成时,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心里也就像刺猬一样……”
  “——”
  “不知不觉中便忘了对别人应该和言悦色……”
  “——”
  “倘若像李白翁那样才华洋溢,或许还能文思泉涌地作诗,可是——”
  “可是怎样?”
  “即使拥有那样的才华,从发迹的角度来看,李白翁不也是怀才不遇吗?”
  说完,逸势搔了搔头继续说道:
  “空海啊,不行哪。我总是用才能或是发迹来衡量一个人。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来衡量的,不是吗?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啊——”
  “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
  “我吗?”
  “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
  “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
  “嗯。”
  “猫和苍蝇?”
  “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
  “什么事?”
  “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
  “嗯。”
  “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空海啊。”
  “人的……”
  “人的?”
  “该怎么说呢?逸势。”
  “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
  “怨怼或憎恨,或是更……”
  “更什么?”
  “应该是人。”
  “人?”
  “嗯,终究是在于人。”
  “光说是人,我听不懂。”
  “是一种情感。”
  “情感?”
  “情感就是人本身。”
  “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
  “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正是如此。”
  “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你真行。”
  “行什么?”
  “现在你所说的话。”
  “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
  “正是。”
  “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
  “是吗?”
  “是的。”
  “然后呢?”
  “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密教?”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
  “唔。”
  “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
  “空?”
  “是的。”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不,不是。”
  “那是怎样呢?”
  “怎么说才好?”
  “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
  “是说过。”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没错。”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我也是空。”
  “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
  “是空。”
  “我是空?”
  “你听好,逸势。”
  “嗯。”
  “你是谁?”
  “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
  “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
  “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嘴是橘逸势吗?”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
  “那么,耳朵是吗?”
  “不是。”
  “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
  “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
  “也不是。”
  “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
  “那么,脚是橘逸势吗?”
  “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
  “是我啊,橘逸势。”
  “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
  “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
  “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
  “全部?”
  “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
  “不,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
  “这就是空。”
  “什么?”
  “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
  “是。”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什么?”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
  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
  “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唔……”
  “基于什么?”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唔……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啰?”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
  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
  “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
  “你听好,逸势。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
  “你指的是什么?”
  “贵妃的事。”
  “贵妃的事?”
  “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千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存……”
  “——”
  “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
  “怎么说呢?”
  “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死亡,而非佛法。”
  “——”
  “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
  “密法?”
  “嗯。我千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
  “喔。”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
  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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