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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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头若有差错,必将刺中姑娘头部。
从事这类表演时,艺人多半面带微笑,却徒具形式,几乎都非常生硬。
这对男女则不然。两人脸上所浮现的,是无法形容的笑容,是对自己此刻所作所为乐不可支的那种笑容。
两把短剑如此这般夹住脸颊两侧时,女子挪动右手,也从怀中掏出一颗梨来。
此时,在场之人内心无不暗想,会把梨放在头上吧。
继续掷出短剑、射中姑娘头顶上的梨——这是再精彩不过的场面了。
然而,姑娘并没有把梨顶在头上。
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将梨衔在嘴里。
口中衔梨的姑娘面对观众,前方站着手持短剑的男子。
男子手握短剑,摆好架式。总之,他打算朝姑娘衔着的那颗梨,掷出短剑。
到底怎么一回事?左右也就罢了,万一短剑稍微偏上或偏下,肯定刺穿姑娘的脸或脖颈。
由于方才已见识过男子的本事,所以即使稍有偏失,也不致于暴掷到女子的颜面吧。
令人害怕的是,就算男子身手利落地射中梨,短剑大概也会穿透梨身而刺人姑娘的咽喉深处。
男子掷出短剑时,现场观众一片哀叫,至今历历在耳。
短剑飞掷出去时,速度之快,风啸可闻。然而,短剑却不像挥动的手一样急起直落。
与其说是直朝前方,还不如说短剑宛如画出弧线般飙飞,然后由斜上方插入女子所衔住的梨子。
此刻,观众一片惊呼,或拍手叫好或掷出赏钱,引起莫大的骚动。
我也看得目瞪口呆。
不仅如此,女子从口中取下那颗梨示众,短剑剑锋仅略略突出梨身,丝毫也没伤到姑娘的嘴。
姑娘拔出梨中剑,回掷给男子。
男子凌空握住剑刃,随后举起手来,再度摆出架式。
观众将视线移至两人身上,等着看他们还要使出什么把戏。却没料到姑娘接着要做的事,更令众人瞠目结舌。
姑娘将梨子端举紧贴自己额头之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即使男子如方才般施力得当射中梨子,却也无法避免伤及女子。
因为就算不深,剑锋也已穿梨而过,此时,在梨后端的已非嘴洞,剑锋恐会刺入姑娘额头,视状况,不仅是皮肉之伤,也可能就此命丧九泉。
旁观者叫嚷的骚动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转趋沉静。
仿佛等待中的这一刻到来了,男子挥手掷出短剑。
这回,男子已不像方才刻意快速挥动手臂。
仅在掷出短剑时,稍微撅起嘴唇发出:“咻——”
一声轻微的呼气声。
短剑再次漂亮地刺入梨身。
由于已见识过男子不凡的胆量,短剑能否射中梨子,旁观者早已不再关心。
他们所唯一担心——或说内心某处所期待的是,剑锋到底会不会穿梨而出呢?有几秒钟的时间,姑娘纹丝不动。
她屏住气息,表情木然。
不久,姑娘唇边浮现一抹微笑。
姑娘拿开额头被短剑刺中的梨子示众,众人顿时爆出了叫好声。
剑锋利落而漂亮地刺进梨身。
不用说,比起方才,欢呼声更多,掷出的赏钱也更多了。
不过,我也看出了一件事。
大家似乎并未察觉,我却看出来了。
以梨子承受凌空飞来的短剑时,姑娘稍微动了手脚。比方说,口中所衔的梨子在承受弧线落下的短剑的瞬间,姑娘略微把脸向上仰了一下。
如此一来,更加可以让观众以为梨是笔直承受弧线落下的短剑。
而以额头之梨承受短剑的那一刹那,她的头部连同上半身也向后晃了一下,以舒缓短剑刺入的冲击。
但,这些都是枝微末节。
若非男子技艺不凡,哪里能够完成这样漂亮的表演呢?此后,我又见过这对胡人男女好几次,却从某时起,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我以为他们已移往他处了。因为就算再有人气,在同一地方长期玩弄同一套把戏,早晚也会让人看腻的。
日后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原来两人仍然停留在敦煌。只是,更令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年轻的大唐天子——开元皇帝早已决定,将即将驾临此敦煌之地。
二
此年乃开元二年(七一四年)——年轻的皇上以二十九岁之龄成为大唐帝国皇帝,此时正届满周年。
皇上登基之时,曾下令画师在干佛洞某石窟作画,如今已大功告成。
为了一睹画作风采,皇上决定亲自到敦煌一趟。
据说,此画作精妙绝伦,深获好评,我也童心大发,亟想一睹为快。但未经皇上御览前,朝廷是不会让我们看到真迹的。
皇上一到,我便也可以看到画了。
正如预期,后来我也真见到了那些画作,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了不起。
这些画作取材自《法华经》、《观无量寿经》等佛典,其中《法华经》的画作,将色彩鲜艳的碧绿颜料,巧妙运用在壁面之上。
远方层峰相连的山峦、缭乱盛开的花朵。美丽树木、城壁围绕的都城。
这些描绘,大概也正反映了想将此帝国据为己有的开元皇帝的内心想法吧。
《观无量寿经》画作正中央,端坐的正是阿弥陀如来。
净土上的宫殿,典雅得无可比拟,是一座诸神围绕的净土园,四周配置有观音菩萨、势至菩萨、飞天、舞乐天、迦陵频迦(译注:迦陵频迦,鸟名,另译“好声”,或“和雅”。)等。
此外,也有绘制得比人身更高大的大势至菩萨身姿。
经典中如此记载:“以智能光普照一切,令离三途,得无上力,是故号此菩萨名大势至。”
大势至菩萨头垂长带,顶戴宝冠,穿僧祗支,裹长裾,双臂及膝披挂天衣。胸前垂缀璎珞,相貌端正而丰满。(译注:僧祗支,僧尼五衣之一。佛上身内衣,从左肩穿至腰下,一种覆肩掩腋衣。)在千佛洞无以数计的佛画之中,这些画可说是屈指可数的佳作。
净土的阿弥陀如来——皇上也曾将一己身影与此佛作过比较,此事现在想来,当也毋庸置疑了。
且说,再见到那名男子和姑娘,是开元皇帝仍在敦煌的时候。
那是我出门到街尾市场,购买醍醐(酸奶)的归途。
先前提过的那棵大槐树下,牛车上满载瓜果的男子们,正在纳凉、躲避日照。
共有四名男子。
切剖瓜果,正在大快朵颐之中。
虽说距离成熟季节尚早,那些瓜果却个个硕大香甜,香味几乎都可飘传到我鼻尖。
吃食瓜果的男子面前,有一人正对着他们说话。那人面貌似曾相识。
正是向姑娘掷出短剑的那名男子。不过,男子单独一人,身旁不见姑娘的身影。
我有些挂意,便停下了脚步。
说来,是因为短剑男子面容憔悴、削瘦的缘故。
“拜托!能不能分我一颗瓜?”
短剑男子不时弯腰行礼,哀求吃瓜的男人们。
“没钱可不行。”男人们说道。
“钱的话……”
短剑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点钱,拿给男人们看。
“不够。”
“这一点钱,不能卖。”
“这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呢。”
“你死心吧。”
男人们的回答很冷淡。
“我妻子染病,一直卧病在床。这段日子,积蓄也花光了,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
当时我暗忖,他说的妻子,应该就是衔梨的女人吧。
“今天早上,她说想吃瓜,我才来市场寻觅。只是季节没到,店家都没卖。就要放弃时,看到了各位。”
“生病怪可怜的,不过你妻子病倒,可不是我们害的哪。”
“好歹施舍我一个吧。”
“不行。这是皇上爱吃的瓜,种瓜人特意赶在这时候让它结果。
不仅大费周章,事先还都数好了数量呢。”
“那你们正在吃的这个呢?”
经此一问,男人们忽然露出畏怯的神情。
“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们是特准吃瓜的。告诉你,现在没多余的了。”
说毕,男人从嘴中吐出瓜籽。
短剑男子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那,吐出的瓜籽,可以给我吗?”
“喔。瓜籽的话,你要多少尽管捡——”
“不,我不用太多。一、两粒就……”
短剑男子拾起一、两粒落在地面上的瓜籽,接着,伸手取来附近的半截棍棒,在地面刨挖出了一个小洞。
短剑男子将捡取的瓜籽放入洞里,再覆盖泥土。
男人们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到底短剑男子想干什么?受到他们的目光吸引,有一、两个行人停步,随后围观的人愈来愈多。
短剑男子取下腰间垂挂的皮水袋,打开袋口,斜倾着。
袋内的水溢涌出来,浇灌在覆盖瓜籽的泥土上。
“冒出芽来、冒出芽来……”
短剑男子低声喃喃念道。
冷不防——濡湿变黑的泥土之中,一个小小的、青翠的东西探出头来了。
“看,出来啰,长出新芽啰。”
的确是新芽。
连看热闹的人也都知道。
“喔。”
“长出来啰。”
“是新芽。”
围观看热闹的人们,如此这般起哄着。
一边吃瓜一边观看短剑男子行动的男人们,也叫出声来。
“真的哩。”
“冒芽了。”
“长高、长高……”
男人朝地面下令,那新芽果真愈长愈高了。
“看吧,长高了。”
新芽随着男人声音愈长愈高,还沿地面攀爬,叶子也繁茂起来。
“看,开花了。”
如男人所言,瓜叶之间开出花朵来。
“怎么会……”
“嗯。”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赞叹声此起彼落。
然后,花朵凋落——
“结瓜、结瓜、结出瓜来。”
男子一出声,方才开花处,马上膨胀出果实。
“变大、变大。”
随着男子的声音,果实愈变愈大。
“看吧,结出瓜来了。”
繁叶中间竟然垂挂着累累新瓜。
“喔。”
“真是漂亮的瓜啊。”
看热闹的人不禁发出了惊叹。
“接下来——”
男子拔出腰间短剑,砍下一颗瓜。
“我的份,这样就够了——”
语毕,男人环视看热闹的群众,又说:“不嫌弃的话,一人一个,如何?”
“一人一个,是要卖吗?”
“不,不用钱。我请大家吃瓜。”
围观人潮,马上涌向男人处。
“大家别慌张,数量绝对够吃。”
男子手持短剑,不停从藤蔓切下瓜来,递给围拢的看热闹群众。
递出最后一颗瓜后,男人拾起脚下的那颗瓜。
“感激不尽!”
他恭敬地朝运瓜男人们行礼致意说道。
目瞪口呆的男人们,竟无一人回话。
短剑男子再度行了个礼,说:“那,告辞了。”
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我没上前拿瓜,自始至终旁观着,包括随后所引起的骚动。
“瓜不见了!”
运瓜男人之一大声喊叫。
“什么?!”
“你说什么?!”
树阴下纳凉的男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
“看,瓜全都不见了。”
最先叫出声的男人,伸手指向货车。
仔细一看,方才满载的瓜果,竟然一个不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全不见了?”
“那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啊。”
吵嚷不休中,有一人突然回过神来,叫道:“是那家伙。”
“那个男的?”
“就是刚才跟我们要瓜的男子。他施展幻术,把我们的瓜全送给看热闹的人了。”
那男人说得一点没错。
老实说,中途开始,那短剑男子到底做了什么,我全看得一清二楚。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当男子说“看,开花了”时,看来花真的开了。
我不禁暗想,怪哉,怎会发生这种事?然后,我便察觉到了。
那就是,每当观众看到冒新芽或攀藤时,短剑男子必定抢先说出此事。
当他说:冒芽了——就看似真在冒芽;当他说:攀藤吧——就看似真在攀藤;当他说:开花了——就真的看似开花了。
当时,我猜想,那短剑男子是透过言语,对看热闹的众人下了某种咒吧。
于是,我闭上了双眼、几度调匀呼吸、心澄气静后睁眼再看,瓜果藤蔓并未茂密成长,不过是男子脚下湿土上,刚刚掉落的一把状似某处摘来的绿色杂草罢了。
开始送瓜时,男子也不过就是伸手拿取车上的瓜,再一次一个递交出去而已。
这一举动,看热闹的观众却以为,瓜是从藤蔓切下再送出来的呢。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趁隙钻进人心,做出如此的事。
三
且说——四天之后,我再次见到那名短剑男子。
那时,我和母亲同行,出门走访干佛洞,去看新画作。
因皇上已看过,我们才终于有机会目睹那些新画。
大约是清晨出门,中午时抵达的吧。
干佛洞前,有一道河流穿过。
从河这边望过去,干佛洞景观尽入眼帘。岩崖凿有众多洞穴,洞穴之间贯穿着通路,还架有梯子,只要想看,任何石窟都进得去。
由于数量过多,哪个石窟内有什么画,当时的我自然无从得知。
我只是惊奇地眺望着石窟美景,渡河走到干佛洞前方广场时,此处已挤满了人。
前来参拜的信众或居住在此的僧人们,虽然也现身其中,最引人侧目的,却是一群披戴甲胄、威风凛凛的士兵,以及穿着锦衣华服的人们。
只有那些我从未见过、在京城宫廷走动的贵人,才会这样打扮。
然而,眼前只见人墙围立,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仗着还是孩子,我撇下母亲,径自钻进人堆之中。
尽管遭人恶意踢打,或大声斥责,我依然不减好奇。
终于,我钻进了人墙最里面。
在那儿,我目睹了一幕场景。
士兵包围着一名青年及女子。这两人我似曾相识。
是短剑男子和他的妻子。
两人面前,皇上坐在粘贴金箔的华椅之上。
皇帝身后及两旁簇拥着许多贵人,他们和皇上一起注视着那对男女。
士兵当中,有个全副武装、雄壮威武的人询问短剑男子:“果然就是你偷了贡瓜?”
“因为我妻子生病,想吃瓜。”短剑男子回道。
“我只拿了一个,其余的全给大家——”
男子说到这里,身穿华丽甲胄的男人想要确认般地说:“是你偷的吧。”
“可是,我——”
“偷就说偷,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拿了。”
“托你的福,皇上吃不到瓜了。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
“听说,你施展了不可思议的幻术。”
“——”
“听说,你在地上播种,马上就能长出瓜来。在这儿,也可以办得到吗?”
“办不到。”
“什么?”
“要有瓜籽。没有瓜籽,便办不到。”
“就算是瓜籽,总归都是妖术。没有瓜籽,不也应该办得到吗?”
“不。即使是妖术或幻术,没瓜籽就办不了事。”
“——”
这回,士兵也沉默了。
贵人中有一人,从旁插嘴。
“你这胡人哪。”
贵人称那短剑男子是胡人。
“听说你不光是精于幻术,掷剑也很拿手。”
“——”
“你能表演掷剑,射中搁在那女人头上的梨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