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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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支开闲杂人等。
房内备有三张镶饰螺钿纹样的椅子,此刻,空海、丹翁、柳宗元都还没就座。
空海凝视着王叔文。
王叔文并未回避空海的视线,两人直接对上了眼。
此刻,彼此互通姓名,方才寒暄完毕。
“所有事情,我都听柳宗元说过了……”
王叔文以出乎意外响亮的声音说。
“这回的事,承蒙关照……”
王叔文的声音,很淡。
不知是压抑情感说话,还是天生这种语调。
“空海大师、丹翁大师,请坐。”王叔文催促道。
丹翁、空海、柳宗元,依序坐在事先准备的椅子上。
空海一直凝视王叔文。
到目前为止,王叔文一直生活在督鲁治咒师的可怕阴影之下。
只要督鲁治咒师将两人关系泄露出去,王叔文肯定没命。
如果能杀掉督鲁治咒师,王叔文恐怕很想这样做吧。
然而,他杀不了督鲁治咒师。
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督鲁治咒师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如果督鲁治咒师知道王叔文想杀他,大概会把两人关系公诸于世吧。
虽然督鲁治咒师如今已不在人世,但是还有人知道,督鲁治咒师所掌握的事情。而这些人若有意,也可以做出督鲁治咒师打算对王叔文做的事。
此即空海等人。
督鲁治咒师在世之日,王叔文无法对空海下手。
如果对空海出手,很可能会刺激督鲁治咒师,认为王叔文决定杀人灭口。
充其量,王叔文能做的是,派赤和子英跟在空海身边,透过柳宗元对他回报空海的一举一动。
不过,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杀掉空海等人,秘密便无从外泄。
然而,空海等人却自事件现场销声匿迹。
王叔文无计可施。
先别谈杀掉空海等人之事,在此之前,必须先倾听他们述说,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空海啊……”王叔文低声唤道。
“在政治之前,人命轻如鸿毛。”
“正是。”空海颔首。
“空海,你放心吧。”
“——”
“事到如今,我没想对你们怎么样。”
“我们也没打算对外说出信笺、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大人的关系。”
“你们这样,我也可以得救了。”
“是。”
“根据赤的报告,你们似乎并未怀抱任何企图。”
王叔文说毕,轻声咳嗽起来。
“老实说,至今为止,我也曾经打算堵住你们的嘴。不过,现在已不打算这么做了。”
王叔文说毕,空海仿佛想窥看其内心深处一般,凝神注视着老人的脸孔。
“有位贵人,想见你们一面。”
“是吗?”丹翁出声。
“既然那位贵人要见你们,我就不能出手了。”
“——”
“见面前被杀,当然会被调查。”
“——”
“见面后被杀,也一样会被调查吧。”
“是的。”
“要是遭到调查,所有事情便会曝光。”
“是的。”
“要逃避调查,然后顺利逃走,必需大费周章,那得花上不少时间。我也没有那样的闲工夫——”
“——”
“空海,你懂吗?”
“我懂。”空海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皇上一息尚存,你还想尽己所能为他做事吧。”
相对于王叔文避谈此一名讳,丹翁反而清楚点了出来。
霎时,王叔文屏住气息,视线左右游移,然而,房间内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入会听到此话。
“看来,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任何事情——”
王叔文初次展露微笑。
是苦笑。
即使是苦笑,却是王叔文第一次展现他内心的情感。
“我们的命运,和皇上的性命同生共死——”王叔文说。
如果当今皇上死了,“下围棋”的王叔文,马上便会遭到继位的皇上与其近臣贬谪流放至外地。
依状况不同,王叔文恐怕得有一死的觉悟。
此乃侍奉大唐历代皇帝的臣子们的共同命运。
“话又说回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王叔文说。
王叔文的意思,是指他从柳宗元那儿听来的,以及现在由空海说出的故事。
“空海,皇上想见你一面。”王叔文继续说道:“不过,在你和皇上见面之前,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
“关于什么?”
“到目前为止,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面见皇上之前,我们必须先说清楚此事吧。”
王叔文微微一笑。
四
五天之后,空海与顺宗皇帝会面。
自承天门步行进入太极宫,再穿过二道门,进入太极殿。
或许,安倍仲麻吕——晁衡也曾由此入宫晋见皇上,所以,空海将是由此入宫的第二位倭人吧。
那是绚烂华丽的大殿。
如果说,欧亚大陆以西,有个罗马帝国,那以东便有个大唐帝国的长安。
而且,当时的长安,在都市规模来说,比罗马城来得大多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将世界放在心中衡量,并决定某处是此地球的中心,那应该就是此大唐帝国的长安了吧。
长安的中心是太极宫;太极宫的中心,则是此刻空海正跨进的太极殿。
而此太极殿的中心,便是顺宗皇帝。
是惟一处身在此世界中心的人物。
是在此世界中,惟一以“朕”自称的人物。
此刻,空海站在此一世界中心面前。
说起来,此人所坐的大位,是奠基于人类在历史上层层积累的诸多工作和劳役之上。
然而——空海却用宇宙的概念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认为,宇宙的中心是“大日如来”——用现今的表达方式,空海已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根本原理。
就此意义来看,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场所,都与中心具有同等价值。
也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表现出“大日如来”的原理之一而已。
更可以理解,即使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人们在人类社会中所认定的一种位置而已。
世上绝无不变的事物。
即使所谓的皇帝,或许,明天另有他人自称为皇帝。
然而,空海对此,并不认为那就是“空虚”。
空海不认为,人世约定之事、规范等在此均毫无意义。
如果人世没有规范,人将无法生存下去。
如果没有人世,那所谓的“密”——犹如宝物的宇宙思想,也就不会诞生出来。
空海面前,设有台阶,其上铺有波斯地毯。
台阶顶端,设有黄金打造的椅子,顺宗安坐其上。
空海孤单一人,瞻仰此一世界中心的人物。
此人瘦骨嶙峋,身子仿佛埋葬在豪华金银刺绣的龙袍之中。
看起来比实际年迈、衰弱,他正朝下俯视空海。
空海脑海里马上浮现的念头是,真是可怜呐——即使身穿世界衣裳坐在中心之点,却无精打采。
所谓皇帝,仅是一种机能性的存在而已,那些龙袍与龙椅——也只是皇帝所必备的表面装饰而已,至于何人的肉体处于那些装饰之中,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在此人世规范中,皇帝扮演皇帝、顺宗扮演顺宗的各自角色,如果不这样做,人世机能便无法顺利运作。
空海一边望向顺宗,一边忖思,自己也是此机能的一部分吧。
此时此刻,空海必须扮演作为此机能的一个角色。
空海在皇帝面前——台阶下,俯跪地板,支起双手,俯首叩地。
如此这般,五度行礼如仪。
空海抬起脸,起身。
王叔文站在空海身旁。
另一人,也就是柳宗元,则站在其身后。
曾到过华清宫的诸人之中,仅有空海一人在此。
“皇上恩准你直接答话。”
王叔文在空海耳边低语。
是——空海并未出声,仅颔首作答。
“此人即空海。”
王叔文禀告顺宗说道。
“我是来自倭国的空海。”空海说。
空海自下方仰望顺宗。
顺宗自上方俯视空海。
过了一会儿——
“与众不同的相貌……”
顺宗发出了第一声。
声音模糊难辨,连听惯唐语的空海也听不清楚。
用现代话语来说,顺宗曾一度因脑中风而病倒。
虽挽回性命,说话时却舌头僵硬,无法清楚发音。
就一名倭人来说,空海的下颚格外突出,十分罕见。
空海的嘴唇紧闭如石,他用毫不胆怯的眼光凝视顺宗。
对于顺宗的话,空海并未响应。
因为他知道,顺宗所言,并非要他响应。
“整件事情,朕大致听王叔文说过了……”顺宗说道。
说毕,望向空海,看似想说些什么,却又住口。
随后,他抬起右手,因嘴巴不灵活而心急地再度开口。
“辛苦你了……”
顺宗如此说。
“辛苦你了……”
又说了同样话。
正如顺宗所说,王叔文已将此事件一五一十禀告过了。
有关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之间的关系,当然略而不谈。
仅仅说出丹翁和杨玉环两人,自华清官消失了踪影,现今不知去向——事情变成如此。
在空海面前的,是个因力不从心而焦急的“人”。
此“人”即将无法完成作为皇帝的机能任务了。
此日已为时不远。
而此事,或许顺宗本人最为心知肚明吧。
因此,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很想尽力完成自己的机能性任务吧。
至少,顺宗不是愚钝之人。
对于自己背负皇帝之名的肉体,因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机能,而感到心焦气躁吧。
“朕,很想,再见,杨玉环一面……”
顺宗喃喃自语。
空海暗忖,该是如此吧。
任何人也都会如此想吧。
然而,如今连空海也不知丹翁和杨玉环的去向。
白乐天、玉莲、其他人返回长安的隔日——两天前,两人便默默地消失了踪影。
“话虽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顺宗说道。
“诚然。”空海只能点头。
听任顺宗继续述说下去。
“基于朕一无所知的过往,她竟遭到如此下场……”
“——”
“可是,说起来,人都是因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往,才能活到现在——即使,朕身上所穿的布衣、烧煮食物的火,也都是过去朕所不相识的人所成就的吧。如果现在的我们是据此活到今天,那么,因未曾参与的过去而被夺去性命的事,也就可能发生吧。”
此番话,顺宗说得并不流畅。
偶尔,语塞或不清楚之处,还得靠王叔文翻译。
“空海啊。”顺宗说。
“在。”
空海点了点头。
“所谓人,总有一天,都得一死。”
“是的。”
“我这个朕,总有一天,也会死……”
“是的。”
对此,空海也点头同意。
“每个人,都是背负着某种任务来到此一人世的。”
“正是。”
“朕现在所背负的是皇帝的任务。”
“是的。”
“那么,你背负的是什么任务呢?”
“在下背负沙门空海的任务。”
“那,沙门空海来此大唐的目的何在呢?”
顺宗说毕,不知是否感到疲惫,反复急促呼吸了一阵子,“并非是为了卷入我大唐王朝的秘密而来的吧。”顺宗如此说。
“空海啊,你来此大唐的目的为何?”
“是为了上天的秘密而来。”空海回答。
他刻意避开宇宙的说法。
“上天?”
“是密法。”
“密法?”
“为了将密法自长安带回倭国而来。”空海说道。
顺宗望向空海,说:“空海,怎样?你是否有长留在长安的打算?”
想将空海如此的才俊留在长安——顺宗话中有此种含意。
可以说,空海在此陷入空前的危机。
如果说“有”,便非留下不可。
直接对皇帝说“是”,便不能反悔。
然而,也不能说“没有”。
不能说有或没有,在现场却被要求得立即回答。
“如果说空海此人本来就以此天地为家,那,住在何处不过是枝微末节之事。”
“是吗?”
空海说的是——留在长安也好,不留在长安也好的意思。
然而,话虽如此,顺宗却没说:“那,就留在长安,不也很好吗?”
顺宗正等着空海回答的下文。
即使空海,他也想留在大唐。
对空海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太狭窄了。
大唐长安此地,才适合空海这样的奇才。
空海本身也深谙这一点。
然而——日本现在还没有密法。
长安此地已有密法,日本却付诸阙如。
而且,以孕育带有纯粹理念的密法来说,大唐国太过辽阔。
孕育、诞生新的密法,日本国不是更适合吗?“不过,”此时,空海双手一摊,望向顺宗。
“对空海来说,留或不留大唐都一样;对日本国却不然,日本国更需要空海。”
空海竟如此大言不惭。
可说是自大的说法,也是洋溢过度自信之词。
笑意,洋溢在空海脸上。
是一种拉拢人心的微笑。
“也许是吧。”
处身世界中心的人物,竟情不自禁如此响应空海。
顺宗皇帝肯定空海这番话。
接着,空海不留给顺宗说话的空隙。
“感激不尽!”
说毕,空海俯首向顺宗深深一鞠躬。
因此这一举动,空海终将返回日本的共识,在两人之间确定下来了。
然而,空海并未就此结束谈话:“不过,空海前来大唐的条件是,要在此地待满二十年。”
此乃事实也。
空海以留学僧身份,橘逸势则以留学生身份,必须在大唐居留满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法和儒学。
这是日本国和大唐帝国之间——也就是国与国之间所订下的约定。
在此情况下,完全不允许留学僧、留学生擅自返乡的。
“二十年光阴,几乎是人生的一半。”
“嗯。”顺宗点点头。
“此半生,亦即留在大唐国期间,我将为大唐和大唐天子贡献我所有的力量。”
空海真是能言善道。
一方面说自己想回日本国,另一方面又说,这可能是二十年后的事。
此二十年岁月,在某种意义上,与表明将留在大唐一事大致相同。
如此说完之后,“不过——”空海又将话锋一转:“二十年后,不知日本国会否有船来迎接——”
思及日本和大唐的遥远距离时,此话带了点现实的况味。
“道理上,如果目的是为了密法,那,修得密法后,即使未满二十年,也应该早日归去才对。但是,我目前还未习得密法,也不知何时会有日本国来船。”
“嗯。”皇帝点了点头。
在此,空海一边谈论假设性话题,一边就“即使未满二十年,如果修成密法,就可返回日本”这件事,取得顺宗的承诺。
虽然不是公开谈话,但宫廷书记理所当然会记录下这段对话。
“密法吗?”顺宗问。
“正是。”空海颔首。
“如果是密法,就去青龙寺。”顺宗说。
“你,还没去青龙寺吗?”
“尚未。”
“那,你也还没见过惠果——”
“是的。”
“空海啊,动作要快……”顺宗说。
他的模样看来十分疲惫。
“光阴不待人哪……”
这是顺宗对空海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空海对此十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