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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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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刺史来说,还是地方长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会由刺史降为司马。
  先让当事人左迁为还算不差的地位,再于赴任之前,降调官职,这是自古以来即行之有年的作法,关于此状况,当事人也该有所觉悟吧。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访空海。
  “我来向您辞行。”柳宗元说。
  “听说是邵州——”
  “是的。”柳宗元静静点头响应。
  不知如何隐藏、掩盖,柳宗元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悔恨。
  “虽是半途而废,但这也是命吧。”
  热血诗人柳宗元淡淡地说。
  “我们所做的许多事,大概从此烟消云散。其中,总会留下几样成果吧。”
  “我也有同感。”空海点点头。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柳宗元说。
  “松了一口气?”
  “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评价,我顿时感觉,我们或许真的留下几个成果了。”
  “一定会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说一次。
  “留下成果——对处身此种位置的我来说,此话真是十分受用。”
  “什么时候出发?”空海问。
  “三天后。”
  “王叔文大人呢?”
  “已经出发到渝州了。”
  “是吗?”
  “他托我传话,衷心感谢空海先生。”
  “感谢?”
  “他说,拜你之赐,我们才有一些时间善后,这段时间,也完成了数件工作。”
  柳宗元望向空海,说:“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觉悟。”
  有何觉悟,空海没有问。
  因他明白柳宗元话中含意。
  大唐帝国之中,政治失势者的下场即是死路一条。
  首先,将他左迁至地方,授与闲差。
  继之,不多时,京城便派来使者,传令要当事人自行了断。
  还会携带毒药。
  与“死刑”没什么两样。
  完全要求本人自由意志服毒。
  在大唐国,此称之为“赐死”。
  如果拒绝自尽,便会被杀,以病死之名回报京城。
  事实上,王叔文左迁隔年,即遭“赐死”。
  王侄则在同年“病死”。
  “哎,人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柳宗元说。
  “刘禹锡先生呢?”空海问。
  “连州。”柳宗元答道。
  刘禹锡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诗友。
  两人从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刘禹锡一两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调邵州刺史,刘禹锡左迁连州刺史后,柳宗元又降职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此后十年过去,长安有人建议让两人升官。
  两人左迁,本因王叔文连带所致,十年之间,事件喧嚣也该平息下来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断吧。
  再说,两人均为优秀人才,不该摆在闲差之上。
  两人因而擢升两级,分别成为刺史。
  任地也随之异动,柳宗元赴柳州、刘禹锡则分发播州。然而,播州地处边境,位于今日云南省和贵州省边境。
  刘禹锡家有年迈老母。
  “恳请与刘禹锡交换任地。”
  柳宗元上书长安,如此请愿。
  结果,请愿有了响应。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则转为连州刺史。
  两年之后,柳宗元辞世,终年四十七岁。
  帮柳宗元写墓志铭的,正是刘禹锡。
  此后,刘禹锡返回长安,活至七十一岁。
  柳宗元和刘禹锡自长安一别,便不曾再相见,然而,两人情谊却持续终生。
  两人都是深受民众爱戴的诗人。
  “此回被左迁,并非白龙那事行迹败露,而是对我们看不顺眼的家伙所为。无可奈何。他们也有他们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们周遭,一定很难办事。”
  柳宗元语气坚定地说。
  “能与你相遇,我真是幸运。”
  “幸运?”
  “到哪里,都能做事——这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
  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你因应你的处境,做你该做的事。我因应我的处境,做我该做的事。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坚决说道。
  “我想,我们再也没机会相见了,请保重——”
  此为柳宗元最后一句话。
  柳宗元辞别西明寺。三天后,便启程前往邵州了。

  十二月——惠果卧病在床。
  竭尽己力为空海灌顶,犹如燃尽生命之火,惠果随即病倒了。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来到青龙寺之后,让弟子们难以置信地,惠果又恢复了精神。
  照这个样子看来,应该还有元气,一切无碍吧——青龙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八月举行完传法灌顶后,进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恶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为交谈对象。
  惠果觉得,与佛法仪轨无关的事,也应该让空海尽量见识。
  而且,师徒关系之外,果惠也欣喜于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认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脱离师徒关系,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种喜悦,惠果临终前都想尽情享受吧。
  十二月某日——惠果召唤空海。
  “您找我吗?”
  空海来到惠果病床前说道。

  入夜——仅有一盏灯火点亮着。
  屋内,只有惠果和空海两人。
  惠果仰躺在床铺上,空海随侍枕畔,凝视惠果脸孔。
  惠果静谧无声地呼吸着清冽的夜气。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空海啊。”
  惠果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是。”
  空海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今晚,我要传授你最后的教诲。”
  “是。”空海点了点头。
  “我要传授的,不是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也不是结缘灌顶、受明灌顶,更不是传法灌顶。我现在要说的教诲,虽然不是这些灌顶仪式,却比任何灌顶都要来得珍贵——”
  惠果仰望空海。
  “虽然我刚刚说要传授教诲,其实,我想传授给你的佛法,不用开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先说明一点。那就是,虽然这些话出自我口中,却是你曾经向我说过的。空海啊,也可以说,我教导你,有时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该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吧。”
  “是。”空海再度点头。
  “空海啊,在此地所学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舍弃。你懂吗?”
  “我懂,师父——”
  “人心深不可测……”
  “是。”
  “下探人心深处,在其底层之更底处——自我不见了,言语也消失了,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这些已无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动着。不,此处连‘场所’都称不上。它无法用言语形容,是言语无用的场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终于到达无法区分差别的地方。想抵达那地方,惟有穿过心的通路才能抵达。”
  “是。”
  “这道理无法以言语教导。”
  “是。”
  “我,不,许多人以言语、知识、仪式、书籍及教诲,将它玷污了——”
  “是。”
  “这些都得丢掉……”
  “是。”
  “你要把它们全部丢掉。”
  惠果喃喃自语,旋即闭上双眼,静谧无声地呼吸大气。
  然后,又睁开了双眼。
  “可是,言语是必要的。仪式、经典、教诲、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说道:“此世间的所有人,并不像你一样。对于跟你不一样的人,言语是必要的。为了丢掉言语,或是丢掉知识,言语和知识也都是必要的。”
  “是。”
  空海只是点头。
  惠果所说的话,空海完全明白。
  对空海来说,获授所有灌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仪式和教诲都成为不必要之物。
  不过——在日本国或是此大唐,为了对芸芸众生传达密教,言语、仪式都是必要之物。
  要攀上顶峰,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足。因此,拐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顶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一只脚在圣界,一只脚在俗界——然后,必须以两脚支撑所谓自己的中心……”
  语毕,惠果闭上双眼。
  “打开窗……”
  惠果闭着眼睛说。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开靠近惠果床畔的窗子。
  十二月的冷冽寒气,涌人房间。
  灯火微微摇曳。
  惠果再度睁开双眼。
  看见高挂夜空的明月。
  月光照射在惠果身上。
  “空海,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传授给你了。”
  惠果一边看月一边说。
  “夜气对您的身子可能有碍。”空海对惠果说。
  “没关系。这冷冽的感觉十分舒畅。”
  惠果说得毫不含糊。
  “空海啊,与你相遇,真是开心……”
  “我也是。”空海答道。
  “我的大限将至,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或许我会抱憾终生,而今我了无遗憾。”
  惠果的视线移至空海身上。
  “死,并不可怕。临死之际,或许多少会感到痛苦,但这是每个人都得经过的路,这点痛苦应该忍受得了。”
  空海仅是静静地倾听惠果说话。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备,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现罢了。”
  “是。”
  “空海啊,早点回去倭国也好。若有回国的机会,千万别放弃。”惠果的话,充满无尽的慈爱。
  不久的将来,空海的确可以回去日本了。
  无论何时回去,惠果传承的密法教诲,也将随同空海一道东渡。
  若惠果此时若说出“不要回去”的话,此言将成为空海回国时的重担。
  因察觉这一点,惠果才对空海说出这番话。
  对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体悟。
  “感激不尽。”
  感觉眼眶一阵温热,空海说道。
  “好美的月啊。”
  惠果说。

  三天之后,惠果便辞世了。
  迁化——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称呼。
  意指并非死去,而是搬迁住所。
  惠果迁化之日,是永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日。(译注:永贞元年即公元八○五年。)辞世之时,正是满月之夜。
  享年六十。
  举行葬礼时,建有石碑。
  其碑文由空海撰写。
  撰写碑文,也就是说,空海构思文章,将之书写出来,再原样刻在石碑上。
  惠果弟子数干人,空海从中脱颖而出,并非因为他获得传法灌顶。
  此类纪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写。文章,就交由专擅文章的人来撰写;文字,则交由书法了得之人。此作法不仅是当时习俗,也是中国历史一般的潮流。
  空海雀屏中选,是因为他既是优秀的文章家,也以书法闻名。
  《性灵集》之中,留有相关的文章内容:俗之所贵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声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尝试论之。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碑文文末,结尾如下:生也无边,行愿莫极。
  丽天临水,分影万亿。
  爰有挺生,人形佛识。
  毗尼密藏,吞并余力;修多与论,牢笼胸臆。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国师三代,万类依之。
  下雨止雨,不日即时;所化缘尽,怕焉归真。
  慧炬已灭,法雷何春;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松桢封闭,何劫更开。

  过完年,正月丙寅日——宪宗皇帝率群臣上尊号予顺宗皇帝。
  应干圣寿太上皇——这是其尊号。
  隔天,也就是正月二日,年号由永贞改为元和。
  因顺宗退位,去年八月起,虽然还使用永贞年号,如今宪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过了不久,正月中,上皇顺宗驾崩。
  当然,顺宗并非突然暴毙。
  他是卧病在床,是在众人都认为早晚将不治时辞世的。
  然后——长安因上皇之死而慌乱不已之时,空海所播下的种籽终于开花了。
  他等待的东西来了。
  倭国,也就是日本国所派遣的使者,来到了长安。

  “喂,空海,你听到了吗?”
  赶至西明寺的逸势,呼吸急促地问空海。
  “日本使者来了。”
  逸势雀跃万分,脸上浮现异常欣喜的表情。
  “我知道。”
  空海的声音听来颇沉稳。
  “大使是高阶真人远成大人。”空海说道。
  日本来的使者,昨天刚抵达长安。
  这回的使者,与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携带大唐文化回日本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还在长安时,皇帝德宗驾崩,由皇太子李诵继任为顺宗。
  藤原葛野麻吕虽然人在长安,但未能以日本国使者身份,对顺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贺之词。
  高阶真人是以日本国正式使者身份,来到长安的。
  葛野麻吕回日本前,空海对他说:“你打算搁着,就此什么事都不做吗?”
  空海暗示葛野麻吕,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马上奏请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贺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种籽,如愿开花结果。
  高阶真人一行抵达长安时,正是空海接受密教传法灌顶之后,此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此事正是我策动的——然而,空海并未说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说。
  “去哪儿?”
  “鸿胪馆。”
  鸿胪馆是各国使节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学生身份,停留在长安的空海和逸势,既然故国有使者抵达,当然必须前去打招呼。
  “快点。”
  空海催促。

  一见到日本使节等人,逸势泪流满面。
  大概是思乡心理作祟吧。
  寒暄过后,高阶真人对空海说:“我听到你的议论了。”
  怎样的——空海并没如此追问。
  “不敢当。”
  空海只是颔首致意。
  “听葛野麻吕大人说,有空海在,真的帮助很大——”
  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筹莫展时,仰仗空海所写的文章,一行人不仅登上了陆地,还受到热情款待。
  进入长安后,凭恃空海的语言能力及才干,葛野麻吕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吕在朝廷过度热情述说此事时的身影。
  “不仅如此,我明明才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议论了。”
  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
  “听说,你获授青龙寺大阿阁梨的证位。”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来自东海小国日本的留学僧空海,接受青龙寺传法灌顶,成为大阿阁梨一事,是众所皆知的。各处的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聚会时,常邀请空海为他们写文章或书法。
  每当这样的场合,空海总能不负众望,作出比对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满意的演出。
  “我来自日本。”
  高阶真人这样说时,对方马上便回道:“喔,你是那个空海和尚的——”
  这样的对话,高阶真人当然不会感到不快。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处般,对高阶真人恭敬地回答道:“老实说,在下有件事要请托高阶大人。”
  “什么事?”
  “我想回去。”空海说。
  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空海,你当真?”
  逸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当真!”
  “在下空海为了求密,才来到此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了。”
  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响应。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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